溫彥之頓時(shí)失望。

    齊昱問那老伯：“你可知他家在何處？”

    老伯道：“祝鄉(xiāng)，離這兒不遠(yuǎn)的，坐驢車小半日就到。”

    齊昱胳膊撞了一下溫彥之：“去么？”

    “現(xiàn)在去？”溫彥之眼中又亮起光。

    齊昱笑出來：“不去你能甘心？”

    溫彥之這才舒展了眉頭，“那就去。”說罷就要和老伯作別。

    “你個(gè)呆子，人叫甚么還不知道，你去了上何處找？”齊昱嘆口氣，也不知溫彥之這是呆還是楞，估計(jì)扔到荒野里活不過一天。

    溫彥之連忙又問老伯那賬房叫什么。

    “他叫什么倒是記不清了……姓的話，”老伯想了好一會(huì)兒，眼睛一亮：“他姓黃！”

    于是二人謝過老伯，正打算將咸蛋酥放回沈府，就收拾了馬車往祝鄉(xiāng)趕。哪知回到沈府了，卻見本該和沈游方出門的李庚年，正站在院里焦急地踱圈圈。

    “你不是跟沈游方出去了么？”齊昱跨進(jìn)門，“說好愿賭服輸，怎還在此處晃。”

    李庚年一看見他，就像得病的遇上了賣藥的，撲上來就嚎道：“臣覺得沈游方要?dú)⒘顺迹　?/br>
    “啊？”齊昱和溫彥之兩臉懵地看著他。

    ——突然之間這是怎么了？這兩人怎又干上了？

    李庚年憂慮地舔了舔嘴唇，搓臉，蹲下，又站起來，又走了兩圈，終于站在齊昱面前苦著臉道：“臣方才，在沈游方面前，提了一句……他哥哥。”

    齊昱神容一滯：“你沒事提這作甚？”

    “您知道他有哥哥啊？”李庚年睜大眼睛又逼近一步，“那您不告訴我！”這不坑人呢！

    “朕是皇帝，朕什么不能知道！”齊昱一把推開他半步，索性前院中沒人，便嚴(yán)厲道：“你給朕站直了好好說話，還是要監(jiān)軍的人，如此失態(tài)成何體統(tǒng)！”

    李庚年耷了腦袋站直了，撇了撇嘴，想了好半日，終于道：“臣方才，憋了幾日的氣，想擠兌沈游方一頓，正巧聽孫叔說他有個(gè)哥哥提不得，更覺得應(yīng)當(dāng)和他提一提，氣他一氣……哪知道……好似，說得，太過了……”

    “你說了甚么？”溫彥之著急道。

    李庚年咽口水：“就開玩笑問他……是不是為了爭家產(chǎn)，把他哥哥給害死了。”

    “放肆！”齊昱冷冷道，“那沈游方是該殺了你。”

    李庚年認(rèn)命地縮了縮脖子，“哎，臣也發(fā)現(xiàn)了。”

    齊昱一口氣嘆得實(shí)實(shí)在在，只覺甚糟心。

    ——為何朕身為一國之君，要管這烏漆墨黑的破事。

    ——不知是欠了誰的。

    他默了會(huì)兒，皺著眉頭把手上的咸蛋酥遞到李庚年身前。

    李庚年愣了愣，“這啥？”耗子藥？要毒死我算了？

    “咸蛋酥！”齊昱怒得一腳踢在他小腿上，“你不是愛吃么，滾進(jìn)去吃兩口冷靜一下，瞧你現(xiàn)在這模樣像個(gè)棒槌。”

    “謝皇上……”李庚年一邊抱著腿跳，一邊千恩萬謝地接了。

    ☆、第61章 【喜歡還是不喜歡】

    咸蛋酥一包疊著一包放在前廳桌上，李庚年捧在懷里，目光呆滯，吃得有些食不知味。

    孫叔顫巍巍端了茶上來，站在旁邊，幾次三番欲言又止，齊昱看不過去，干脆讓他下去休息。前廳便剩了他們?nèi)耍瑴貜┲粗罡陸牙锏乃郑挚纯待R昱，面無表情。

    齊昱只覺額角突突地疼。

    ——明明是朕出巡，怎像捎了兩個(gè)祖宗。

    他氣悶地伸手，從李庚年懷里扯出下面那包沒開過的，擱在溫彥之面前：“別看了，吃罷。”

    溫彥之神情終于緩和了些，打開油紙包，但見酥面油脆鮮亮，他正要拿起一塊，李庚年卻嘆口氣，推開自己懷里那盒。

    “吃不下？”齊昱諷笑了一聲。

    李庚年自己也嘲自己，“是。”

    齊昱又問：“沈游方剛才沒打你？”

    “要是打了還好呢。”李庚年悶悶端起茶盞，賭氣似的喝了一口，“他抓著賬本子走過來，滿身殺氣！我手都握到劍上了，等著要和他削一場，結(jié)果他突然掉頭就走，那神情可怕得，嘖嘖……要把我活剝了似的，”他坐直身子看著齊昱：“我站門口等了好一會(huì)兒，以為他去叫人了，結(jié)果也沒回來。”

    齊昱：“……”還叫人？你把沈游方當(dāng)?shù)仄α髅ミ€是黑市打手？

    李庚年擦了把嘴上的渣，“皇上您說，他到底喜歡我哪樣？”

    齊昱從頭到腳打量了李庚年一眼：“……”朕也很好奇。

    李庚年焦躁得像油鍋里的螞蟻，幾乎覺得自己屁股要燒起來，認(rèn)真道：“喜歡別的我都能改，要是喜歡我武藝高強(qiáng)……難道我要自廢武功？還是因?yàn)槲议L得英俊？我總不能為了他就把臉?biāo)浩屏T？”

    齊昱：“……？？？”

    ——老天，沈游方可真不容易。

    ——人家花錢納妾，至少人美身嬌又體貼，沈游方花了這大價(jià)錢，難道要抱回家一個(gè)牛高馬大的傻子？

    ——也是怪了，齊政當(dāng)初又喜歡這小子甚么啊？

    朕是真想知道。

    溫彥之坐旁邊，聽李庚年說了這一會(huì)兒，最終也沒心情吃酥，就著茶水潤了潤喉嚨，兀地問了句：“李侍衛(wèi)，你是不是……同我們不一樣？”

    李庚年表示沒明白：“同誰？甚么不一樣？”

    溫彥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齊昱，“我，皇上，還有鎮(zhèn)軍侯。”他問齊昱：“皇上覺得，李侍衛(wèi)……斷袖么？”

    齊昱看著李庚年：“像是，又不像是。”

    溫彥之也道：“我也沒瞧出來。”

    世間同類總有股難以言說的默契，若是斷袖，那斷袖之間，總有蛛絲馬跡能覺察出來，像他，像齊昱，像沈游方。可李庚年身上，卻好似沒有那種東西，偶或覺得有了，卻又不見了。

    李庚年默了會(huì)兒，幽幽道：“實(shí)則，我自己，也沒想過，是不是。”

    “那當(dāng)年……”齊昱右手支著下巴，靠在扶椅上，“你對齊政呢？”

    李庚年嘆了口氣，把臉埋在手心里，是真的不想說話。可這問題已是齊昱第二次問了，也沒有他不答就算了的架勢，約摸遲早都是避不過的。

    “哎，我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李庚年的苦笑透著手背傳出來，“從前，長公主于我，雖是主子，卻像是母親，侯爺更像親哥哥……好似比親哥哥都還親。我被領(lǐng)到公主府的時(shí)候，才四歲，侯爺看著我名牌，都還不識(shí)得中間的‘庚’字，也沒拉下臉去問大人，就一直叫我李年年……到后來認(rèn)識(shí)了，這叫也改不過來，關(guān)西軍幾個(gè)領(lǐng)頭笑了我老久……現(xiàn)在想想，十多年了，他沒跟我說過甚么古怪話，從來也沒難為情過……不過是有餅第一個(gè)分給我，有好玩意兒第一個(gè)賞給我，去哪兒都拉著我，待我是真好……直至有一回，還在關(guān)西的時(shí)候……喝醉了酒，不知說了甚么，侯爺突然說，要拉我去月老廟拜堂。皇上你也知道，侯爺慣常玩笑話不老少，故趁著酒興我還真應(yīng)了，結(jié)果跌在石溪里，酒摔醒了，才發(fā)現(xiàn)侯爺還真已經(jīng)拖著我，走了兩三里往月老廟里去……我差點(diǎn)沒嚇?biāo)溃∵B忙又把他扛回軍營里……”

    “那晚上侯爺就一直在說胡話……一會(huì)兒拉著我說長公主苦，一會(huì)兒又說他自己沒用……說到后來，說我們從小到大的混賬事兒……他一直喝酒，我是再不敢喝，嚇得一身冷汗，生怕醒來又在月老廟里……到天快亮了的時(shí)候，侯爺終于說累了，眼睛閉上……那時(shí)候我不知他是清醒，還是不清醒……總之，他叫了我一聲，問我有沒有喜歡過他……”

    “那你究竟有沒有？”齊昱有點(diǎn)不耐煩了。

    李庚年一口氣頓了很長時(shí)間，終于，還是認(rèn)真道：“我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也許，有過吧？公主府里朝夕相處十多年，齊政睡在床上，他就睡在房梁，夜里的小話講出來都能記個(gè)七八百冊，白日里一起走街串巷，連起來估摸能直接出西域去。他擋過劍，挨過刺刀，練得一身好本事，統(tǒng)統(tǒng)都是為了齊政，齊政的安危，幾乎就是他存在的全部意義，哪怕是去皇城司里述職離開個(gè)半日，心里也是惦念著的。

    這還不是喜歡嗎？

    可這，算是喜歡嗎？

    這種喜歡，從沒讓他有沖動(dòng)，想拉著齊政去月老廟拜堂。可齊政有，齊政問的，正是這種能拜堂的喜歡啊。

    那夜里，直到齊政睡著了，他都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他眼睜睜坐在軍帳中，守著齊政睡，終于等到天泛魚肚，朝霞萬里，空坐到日上三竿，齊政醒了過來，揉著眼睛問他：“李年年，我們不是在營地里喝酒嗎……”

    李庚年一瞬地恍惚，接著，好像本能一般笑著回道：“嗯，你喝醉了，然后我將你扛回來了。”

    這一言“然后”，無端略過了太多曲折。他記得齊政當(dāng)時(shí)半撐在榻上，看著他的神情，像是好笑，卻又像是了然，到最后笑出來，聲音都帶著苦，卻又倒回榻上，只說道：“收拾罷，叫監(jiān)軍知道了還得了，怕是得參我們十幾本……”

    于是也就揭過了這一頁去，不再作提，二人只像從前一樣，一起喝酒吃rou，一起點(diǎn)兵巡營，只當(dāng)那夜之事沒發(fā)生過。大約齊政是覺得，既然是避開，自然是拒絕，也許李庚年根本不是個(gè)斷袖，是他自己，會(huì)錯(cuò)了意，表錯(cuò)了情。

    可李庚年的心里已翻起了巨浪，每日所見齊政，舉手投足間，皆是惶惑，好似這世間，這一刻起染上了別的色彩，一切大不相同起來。

    他突然從這一刻開始考慮，齊政說的那個(gè)“喜歡”，自己究竟有沒有過。

    日思夜想，夜想日思。他很怕，怕那喜歡真的有。他知道自己只是個(gè)孤嬰，只是個(gè)影衛(wèi)罷了，齊政出身何其尊貴，像是天上的云，他即是地上一塊半黃不綠的泥巴，天潢貴胄如何能同自己有什么情愫？可是若是真沒有，他又怕了……從小，只要齊政想要的物件，就一定要拿到手里，公主府里從來沒人叫他落空，李庚年也絕不會(huì)讓他落空。但凡天上星星能摘，齊政若說一句想要，他也能豁去給他摘來。

    何況，是這種事？

    要是他也能喜歡齊政該多好，他也真不想叫這喜歡落空啊。可上位下位，云泥之別，要叫公主先皇知曉了此種，他豈能有活路？齊政又豈能得好？公主府本就是孤兒寡母，再受不起什么流言詆毀，若是傳出去，齊政斷袖就罷了，卻竟然喜歡上一個(gè)影衛(wèi)，一個(gè)奴仆，這才是天大的笑話。到時(shí)候，雷霆震怒下，他們怕是不作死別亦是生離，還提甚么情愫，甚么喜歡，到時(shí)候看不見摸不見，一片袖子捏不到手心里，寫封信都要寄個(gè)幾百里，一兩個(gè)月兩三句話，可不憋屈死了，再是喜歡又何用呢？

    于是直到大軍調(diào)動(dòng)前往北疆，他都還沒想清楚，究竟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或者說，他根本就不敢想，怕是一念起，一步前，即是懸崖深淵。

    ——想來不好笑嗎？七尺男兒，竟然連喜歡上一個(gè)人都不敢，說出去，怕要叫江湖天下笑落了牙。

    沈游方說得何其對，就算他能殺了沈游方，殺了天下人，自己懦弱，也還是那么懦弱，自己沒用，也還是那么沒用。

    不過一輩子都是個(gè)膽小鬼罷了！

    他很羨慕溫彥之啊，至少……至少他是鴻臚寺卿的兒子，溫家，家世顯赫，哪怕是同皇上斷了袖，也可以勉強(qiáng)仰望。可他自己不行，他什么都不是，連爹媽都沒有，更別提什么身份地位。還是像沈游方說的，他不過是公主府賞口飯吃，當(dāng)作一條忠心的狗罷了。

    “難怪我能那么慪氣，”李庚年無力地嘆了聲，“沈游方那嘴是真毒啊。”

    “譽(yù)王的信報(bào)你都沒看過？”齊昱淡淡揶揄道，“胥州城趙家那小兒子，現(xiàn)在還癱在床上，差不離就是被沈游方說的話氣中風(fēng)的。想必對你還留了情，不然你也能中風(fēng)了。”

    李庚年氣悶：“皇上，您還盼著臣中風(fēng)啊？”究竟是站在哪邊的？！

    溫彥之突然冷冷道：“皇上若要盼你中風(fēng)，現(xiàn)下就該同我去祝鄉(xiāng)了。”

    “去祝鄉(xiāng)做甚么？”李庚年腦子又跳開了，嘴角咧起來：“去玩？”

    齊昱簡直想把手邊的茶潑在他臉上，“你現(xiàn)在管得著么？沈游方過會(huì)兒就回來了！”

    “李侍衛(wèi)，你還是同沈公子道個(gè)歉罷。”溫彥之難得出主意道，“你總歸說的也是氣話。”

    李庚年繃著面皮：“他戳我痛處，也沒同我道歉，我憑什么要道歉！”

    齊昱正要說話，卻聽身邊溫彥之又笑了一聲，搶在他前面道：“沈公子戳你痛處，是為你好，為了叫你看開，你戳他痛處是為何？”

    李庚年一頓，回想了一下，仿佛自己當(dāng)時(shí)……只是想要，報(bào)復(fù)回去。只要能讓沈游方也感受到，自己的憤怒，自己的痛苦，其他的并沒有管那許多。

    齊昱看著李庚年的表情，又笑睨著溫彥之，不禁莞爾搖頭，也只有這呆子的思路能同李庚年對上，都不是常人。

    溫彥之重新將面前的咸蛋酥給包上，系好了，然后認(rèn)真看著李庚年，“你若不喜歡沈公子，何須自廢武功，何須自毀容貌。堂堂男兒，不喜歡，就說不喜歡。要他傷心，拒絕他就好，沒那么復(fù)雜，也省得皇上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