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龔致遠連忙道:“打人者并非溫員外,乃是——” “罷了龔兄!”溫彥之打斷了龔致遠,生怕他把“劉侍郎”三個字說出來引人探查,“走一遭便是,本官也好瞧瞧張公子是個什么情狀?!?/br> “溫兄!”龔致遠咬著牙根一拉溫彥之,小聲道:“進了御史手下,哪還能有好的?” 溫彥之冷笑一聲,看著那巡按幾人:“總歸我也不是頭一回進了?!?/br> . 原本胥州城只是南巡路線上的一處歇腳地方,溫彥之萬沒有料到,竟會出如此多的波折。現(xiàn)下,呂世秋之死尚無線索,其妻子兒女猶如消失,好容易出門聽戲,竟還惹了這么個張公子。 龔致遠心里比誰都急,自稱是人證,賴著巡按等一行,一路跟到胥州御史監(jiān)了,還在溫彥之后頭道:“全賴我!都怪我非拉著溫兄去瞧甚么百戲,若是呆在屋中,哪會有如此事情!” 溫彥之此時心中著緊,也不想龔致遠太過cao心,只道:“張公子當日的位置亦怪我坐錯了,踩他腳的也確然是我,若說是錯,則都在我,龔兄何錯之有,萬勿再自責?!?/br> 龔致遠腦中一轉(zhuǎn),同溫彥之低聲道:“溫兄,那張公子,是李侍衛(wèi)打的,李侍衛(wèi),又是劉侍郎授意的,我聽下人說,是張公子自己背著荊條來府上負荊請罪,求打來著,劉侍郎不過遂了他的愿罷了?!?/br> “哪有如此遂愿的?”溫彥之哭笑不得,“負荊請罪皆是逢場作戲,曉得意思便好,那藺相如又何曾真拿荊條抽了廉頗?” “可廉頗也沒讓藺相如給自己跪下呀。”龔致遠憤憤道,“溫兄你曾同我說過,你在宗家連父親都難見得能跪上一次,此生便只跪天地君主,他張公子是誰,難道能大過皇上去?” 這一言像是醍醐灌頂,溫彥之總算明白了過來:“難怪!” “難怪劉侍郎要打他!”龔致遠也一拍大腿,“劉侍郎是欽差大人,不就是今上的一道門臉,張公子那話往大了說,就是治個悖逆天子、株連三族的罪都嫌輕,何況只是將他一人打成那樣!溫兄莫怕,如此這番,更無你事了?!?/br> 溫彥之卻搖了搖頭,“此事,難了。” 龔致遠還來不及問如何難了,兩人已經(jīng)被代入御史監(jiān)大堂中。大堂上坐著胥州御史監(jiān)察,姓胡,堂下輪椅上坐著顫顫巍巍的張林芳,正同胡監(jiān)察痛訴情狀,其旁還撐了個床架,上面竟躺著個鼻青臉腫不成人樣的男子,見著溫彥之二人走近,還嗚嗚地叫了起來,一張嘴便見當中大牙都沒了,臉色左右三道血疤,兩眼烏青,著實可怖。 溫彥之被駭?shù)玫雇艘徊剑哼@是張公子?!兩日不見,竟變成這樣! “溫員外,可是?”胡監(jiān)察在張林芳的痛哭聲中,拭了拭眼角,捧著心口道:“下官見過溫員外,如今案子壓在堂上,按本府規(guī)矩,案中不講品級,下官先提前與溫員外行過一禮?!闭f罷,作揖一番,溫彥之也回了,于是便招人升堂。 溫彥之頭皮有些發(fā)麻,左右一見,此行中除卻他與龔致遠,府中見過張公子受打的下人只來了兩個,可張林芳那邊,竟是烏壓壓站了十多個人,不僅是家丁、戲樓店家,仿若還有兩個是當日戲樓中,同張公子一道的紈绔。甚至,站在張林芳前頭的人,正拿著一卷狀紙,貌似個頗有經(jīng)驗的老狀師,正拈須斜眼看著溫彥之與龔致遠,不知想著甚么。 看來,是早有準備。溫彥之回頭與龔致遠一對望,心里有些沒底。 他雖心如明鏡,瞧得出這是個局,可這局究竟是甚么,又待如何收場,他是萬不知曉。早知如此,當初南巡之前,尚該聽從老爹之言,在家中學(xué)個十天八天的為官之道才是正經(jīng),豈至于如今被人擱在砧板上,作了魚rou。 想來狀師那邊,已將前情呈上,胡監(jiān)察十分好心地叫溫彥之二人也述說了當夜戲樓中的情狀。說到下跪那句,龔致遠本想抬出張公子大不敬的說辭,卻被溫彥之拉了回來,并未來得及開口。 龔致遠莫名其妙看著溫彥之,壓低聲音:“溫兄你作何拉我!本就是那張公子的不是,你此行是今上欽定,那張公子打你的臉,便是打今上的臉!” “龔兄,冷靜。”溫彥之此時不知要如何應(yīng)對,只是在父兄之間多年耳濡目染,他知道此種事務(wù)萬萬不可與皇帝扯了關(guān)系,“若此時我們說出今上,那他們便更有文章可做。說我等恃寵而驕,要拿皇上臉面行下作之事,這渾水只能更渾?!?/br> 龔致遠睜大眼睛看著他:“那現(xiàn)下如何是好?” “其余事情,我再不懂?!睖貜┲畤@了口氣,“只愿能拖住時間,等劉侍郎。” ——被八品御史如此折騰,估計能被皇上嘲笑掉一層皮。 ——只望皇上,將自己笑趴下前,能解此事,就好。 溫彥之再嘆。 . “東家,”沈氏茶樓的伙計帶著一名管事蹬蹬跑上二樓雅間,“劉侍郎府中來人!說有要事!” 雅間內(nèi)的沈游方聞言看向齊昱,齊昱放下茶盞:“何事?” 管事跑得一張臉通紅,氣喘吁吁道:“主子,御——御史監(jiān)來人將溫員外帶走了!” “御史監(jiān)?”齊昱站了起來,“溫員外已經(jīng)去了?去了多久?是督造府尋事?” 管事連連點頭:“已去了有兩刻鐘了!” 齊昱氣得笑了一聲:“這張林芳是愈發(fā)出息了!”說著就要往外走,李庚年連忙跟上。 沈游方左右無事,便道:“劉侍郎,且坐草民的車一道前去,總歸當日,草民亦算個人證?!痹緩埞邮艽蛞皇拢橇系搅说模緛砭褪撬蛡€順水人情給齊昱撒撒氣,權(quán)當還了溫彥之在秋水縣受難之罪,卻沒承想這齊昱也是個肯下手的,聽說張公子真被打成了rou攤子,卻還留著口氣死不了。 想到這里,他目光落到前面李庚年的背影上。 ——沒瞧出來,這人還有如斯心狠手辣的一面。 ——可伴君之側(cè),又豈有庸人? 李庚年能在御前受信多年,總不可能只憑借一副好皮相,雖則相見之時從無事端,亦是個心平氣和的模樣,可這種人一旦發(fā)起怒來,恐怕比尋常脾氣火爆之人還要可怕數(shù)倍。 沈游方輕輕勾起嘴角,倒是有些好奇,到時候的李庚年,是個什么光景。 . 此時此刻,御史監(jiān)中已詢過三輪,物證上了,人證上了,此時正在責問溫彥之身為朝廷命官,為何無由打人。 溫彥之站在堂中,幾句繞遠的話都回得艱難。 原就是個伸頭一刀縮頭一刀的局。若說出是要替天子責打張公子,這是恃寵而驕;若說是因張公子自來討打,又實在牽強,且是濫用私刑。 ——就算打,也不至打如此厲害! ——這哪里是要命的打法,權(quán)當是個死人,下手也嫌太狠。 胡監(jiān)察簡直聽不下去溫彥之的磕磕巴巴,連連抬手制止:“溫員外,能不能就事論事。本府只問,你究竟打了張公子沒有?溫員外只需答,打了,還是沒打?!?/br> 溫彥之氣結(jié),見終究躲不過,心下三思再三思,干脆道:“人,是我打的?!?/br> 龔致遠跳起來:“溫兄不可!” 胡監(jiān)察好生呼出口氣,溫彥之這廂松口,其他事情就好辦了。他連忙責令堂錄記下,又道:“溫員外,你這就是認罪了,本府即刻——” “慢。”溫彥之板著聲音道,“我只認了張公子確然是我打的,卻沒認打張公子是罪?!?/br> 胡監(jiān)察一口氣又貫起來:“你你你,本朝律法嚴明,無故重傷他人,就是罪過!張公子本是上門求和,求取原諒,溫員外卻惡意將張公子打作殘廢,何以還想開脫!” “豈是無故?”溫彥之便又繞回那句話:“是張公子求我打的,還自己帶了荊條。” 張林芳坐在另邊輪椅上哭起來:“胡大人您聽聽!這何得是朝廷命官言語!便說是因口角要打我兒,治我兒不敬之罪,那也該上告衙門!何以依憑官職,便對我兒私動刑罰!” 溫彥之怕就怕這句“私動刑罰”,他全然不通這勾心斗角之事,此時是再想不出該如何作答。一旁的龔致遠早在溫彥之承認打人之時就沒了主意,兩人面面相覷,只覺這下要進州府大牢了。 胡監(jiān)察頗為滿意,正要敲案落定,卻聽門外衙役報來:“大大大人!門外有一行人說是……欽差大人,要來協(xié)同審理此案!” 胡監(jiān)察猛地站起來:“欽差?” 話音未落,衙役已被一雙手給推了開去。卻見是李庚年當先進來:“勞駕讓讓?!?/br> 下一刻,齊昱一身云紋墨紫的袍子,邁開長腿跨入御史監(jiān)大堂,瞇起眼睛四下看了一圈,俊逸的臉上滿是和煦,目光最終落在堂中的溫彥之身上,展顏一笑,“溫彥之?!?/br> 溫彥之回過頭,微微更挺直了背脊:“……哎,劉侍郎?!?/br> 龔致遠興奮:“劉侍郎!你終于來啦!” 這時候,坐在輪椅里的張林芳費力回過頭來,向齊昱這邊一望。這不望還好,一望間,他竟猛地從輪椅上站了起來,兩眼直直瞪著齊昱,就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張開嘴巴,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齊昱也就自在地垂視著張林芳,好生玩味的笑容中,帶了一抹危險的戾氣。 “好久不見啊,張督造?!?/br> ☆、第48章 【御賜欽差金牌】 ——皇上與張林芳見過? 這是溫彥之此刻,腦中唯一的問題。他驚詫地扭頭去看齊昱,只見齊昱眉目間神色篤定,那句“好久不見”絕不是隨口說說,而此刻站在輪椅旁邊,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的張林芳,也已證實了此想。 ——二人,怕不僅只是“見過”那么簡單。 一切只在須臾,他正如此想間,走到他身邊的李庚年,竟然也向張林芳道了句:“張大人,別來無恙?!蹦巧裆?,沒有半分平日里玩世不恭的笑,亦沒有半分話語中應(yīng)有的敬,有的只是嚴寒,冷峻,像是插在冰壁上的一樹枯枝。 張林芳臉色十分難看,老軀一晃,猛地栽倒在地,跪伏著顫抖,躺在他身邊床架上的張公子眼睛睜不開,只聽見了對自己下毒手的人說話,卻沒聽見自己爹回應(yīng),慪得嗚嗚直叫,要老爹為自己討說法。 站在堂上的胡監(jiān)察已經(jīng)迎下來,殷勤拱手,笑呵呵道:“下官見過劉侍郎!久仰久仰,下官不知欽差大人蒞臨鄙州,有失遠迎、未及拜會,失敬失敬!”然后高聲呼喊:“快,為劉侍郎搬個背椅!同本官一起審案!” “不必麻煩了?!饼R昱淡淡笑著,隨手從腰間抽出個殷紅穗子系著的金牌,只半個巴掌大,上書一個“欽”字,“本官坐堂上,監(jiān)察大人就在此處跪好罷,正好連你一起審了。” ——御賜欽差金牌!見令如圣躬親臨! 胡監(jiān)察整個人一抖,腿一軟就跪了下去,整個堂中的人皆是一愣,然后恍然夢醒般全數(shù)伏倒在地:“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齊昱步若閑庭走到堂上案臺后,將金牌隨意丟在桌上,斂著袍子坐下了。李庚年把一個箱子放在案上,打開來,其中全是賬冊、印信、往來手書等,紅漆黑墨白紙,皆是證物。 “先審張澍受打一案。”齊昱如慣常一般,右肘支放在椅子扶手上,雙目含笑望著堂下,仿佛這景象對他倒很新鮮似的,“此案也簡單,人不是溫員外打的,是本官打的。張督造之子張澍,言語無狀,奚落朝廷命官,且要從四品工部員外郎,跪他一介草民,此乃忤逆不敬之罪,論刑當誅。然,溫員外心存憐憫,不愿與張澍計較,可本官身為欽差,上表朝廷,下效家國,容不得此等惡行,故令李侍衛(wèi),擇動杖刑,以示天威。” 堂下皆是靜悄悄的,就連方才還嗚嗚亂叫的張公子,此時聽了這話,也終究是再沒膽子了。溫彥之不是欽差,只是圣眷寵渥的命官,此話若由他說,難以服眾,畢竟掌管天子授命的,不是他,而是“劉侍郎”?,F(xiàn)下此話由“劉侍郎”說出,又請了欽差令牌,一番朝廷家國壓下來,直叫張澍覺得自己挨一頓揍都是輕的。 “今日本官借御史監(jiān)大堂,尚有重案要審?!饼R昱從手邊的箱子里拿出兩本賬冊,“此事與張澍受打案無關(guān),只關(guān)乎張督造、知府、御史監(jiān),同溫彥之等并無關(guān)系,便就此回避閑雜人等?!?/br> 龔致遠連忙拉了一把溫彥之,溫彥之收回落在李庚年和齊昱身上的視線,連忙和龔致遠一道恭敬告退,這才站起來退出御史監(jiān)大堂。 初冬霜降,街上人來人往,二人出了御史監(jiān),在街角找了個茶鋪坐下,龔致遠尚心有余悸。他捏著茶盞,奇怪道:“張督造竟也認識劉侍郎,這倒是巧了?!?/br> 溫彥之卻是定定盯著御史監(jiān)的方向,問道:“張林芳過去在京中,是什么職位?” 龔致遠皺眉:“我記著,狀似是廢太子手底下的什么參司?” ——廢太子? 那就不奇怪了。溫彥之點了點頭,此刻總算是明白,那張公子被李庚年打得那么慘,果然不單是因為與自己口角之事。想來這張家,在數(shù)年前皇子奪位之時,曾與齊昱他們有過什么過節(jié),難怪這次聽聞是張家,便雷厲風行,要透查胥州官吏——想必是有心結(jié)未消。 二人在茶鋪中坐了約兩個時辰,天近黃昏,茶盞空了幾回,龔致遠覺出餓來,亦不知齊昱、李庚年何時出來,便尋思買些吃的先墊墊。此時正巧看見街尾有個老爺子在賣蔥餅,烙得干酥香脆,味道飄來老遠,他便連忙去買了幾個,過來同溫彥之分著吃。 溫彥之剛掰下一塊,沒來得及塞進口中,卻見御史監(jiān)的大門開了,齊昱與沈游方先后走了出來,過了會兒,李庚年跟著出來,三人神色都是肅穆,不知在說什么。 然后他看見,李庚年忽而直身向齊昱拜了一拜。 “誒?這是怎么回事?”連龔致遠都覺出有些不對勁了,“方才在堂上我就想說,李侍衛(wèi)今日是怎么了?神色也不大好的模樣。” 溫彥之默然地看著那邊,沒有答話。 不一會兒,三人向此處走過來,齊昱走在最前,在溫彥之身邊坐下便笑著問:“還好么?” 溫彥之點頭:“尚可?!苯又雴柲怯繁O(jiān)中,是何等境況,可瞧見齊昱此時的神色,倒不是愿意談話的模樣,總歸也沒問出口,只道:“若劉侍郎再晚些來,下官怕是要落獄?!?/br> “至于么,”齊昱果然是哂笑起來,“御史監(jiān)不過一群八品上下的官吏,竟將你折騰成這樣,那要讓你上兩日朝,豈不是頭頂都能愁禿了?” 溫彥之有些氣悶,不想再理他,便把手里一個完好的蔥餅,包著油紙遞給后頭的李庚年,“李侍衛(wèi),吃蔥餅罷?!?/br> 李庚年看著那蔥餅,就像被什么給打了一耳光似的,竟是半天沒回過神來。 “李……侍衛(wèi)?”溫彥之拿著蔥餅在他面前晃了晃,目光投向齊昱。 齊昱仿佛也是一怔,卻來得及伸手推了李庚年一把:“溫彥之叫你吃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