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雖說事有無巧不成書,可何得如此趕趟似的? 張林芳真乃寒夜夢中驚坐起,才知禍從天上來:京中林家落馬不出一月,各方打點花了何止萬兒八千兩銀子,到如今竟還是被人盯上了!可瞧他手上多的金銀也不出一二萬,此事過于突然,真要有什么三長兩短,又待如何安置? 他急急問那主簿:“是何人提走了賬冊?” 主簿答說:“提冊的印信上,就瞧見‘欽差’二字。” ——欽差!竟然在胥州! 此言猶如一盆涼水,打張林芳腦門兜頭澆下,這光景還睡什么覺?他趕緊穿上衣服起了身,送走了主簿,當即隨手抓起門邊挑燈籠的杖桿就沖去了跨院:“孽子!給老子滾出來!” 張公子同一干紈绔喝了花酒,唱著艷曲漏夜才歸,此時臉尚洗了一半,還未困覺,忽而醒醒乎乎間,看見三個老爹搖搖晃晃,抓著三條長桿要奔來打他,嚇得腿都軟了,酒立時醒了一半:“爹爹們!有話好好講!” “孽子!孽子!”張林芳不由分說,十多桿子打下去,氣得肺都疼:“說!你今日在戲樓里究竟砸了誰!” 張公子被打得滿屋子嚎啕,捂著背大叫:“不就是個小白臉嗎!碰巧認識沈游方罷了!” “能叫沈游方親自解圍的人能是普通人?你還叫人小白臉!”張林芳抖著胡子指著他臉罵道,“你這豬腦子,老子跟你講了多少次!林家落馬,周家轟塌,近年行事需低頭!你是不是脖子大了學不會彎,非要遭人砍一刀才記事?!現下有人去知州府提老子的官道賬冊了!你這是要叫老子大禍臨頭!” “爹爹爹息怒!”張公子撲通跪在地上哭道:“那那那人確然就是個小白臉啊,他身邊跟著的,也是個小白臉啊,兩個文文弱弱的,推兒子都推不動,不過是說話硬氣些,瞧著不像大官爺!許是巧合罷了,巧合罷了……” 倒但愿是巧合。張林芳忍了口氣問:“那人叫什么?” 張公子糊里糊涂地回想,支吾道:“仿佛姓文,還是姓溫?” “溫?!”張林芳才吐出的一口氣又提起來,“到底姓什么?!” 張公子定了定神:“溫!沈游方叫他溫公子。” ——我的老天爺啊,這就對上號了。 張林芳手里的杖桿哐啷一聲落在地上,扶著后腦差點暈過去,虧得小廝在后頭扶了一把。張公子雖則混賬,卻最依賴他爹,此時也是驚得眼淚都沒了,當即迎上去扶住老爹后仰的身子:“爹你沒事罷!” “……沒事你個娘西皮!”張林芳胡須顫巍巍,嘴唇都有些青紫了:“欽差劉炳榮南巡治水,身邊跟著的工部員外郎,就姓溫!他是鴻臚寺卿、太常寺少卿溫久齡的幺兒子!兼領起居舍人之職御前錄史!才華橫溢!官跳三級!御筆欽點!你居然要人家給你跪!人家連他老爹都不見得跪,你說能讓人家跪的是何人?!” 張公子臉都嚇白了:“……皇上?”怪道那人說自己當不起。 ——何止是當不起?簡直是大不敬! 張林芳抖著手揚起個巴掌,“啪”地就扇在他臉上,此時是氣得囫圇話都說不出來。小廝連忙將他扶去坐了,緩了好一會兒,他才咬牙向兒子道:“從前在京中就沒少吃溫久齡的虧,此番林家落馬亦有他一份功勞,那劉炳榮不過是個西疆來的清流,就算身為欽差,亦不會無事獻殷勤,不分皂白就查到我張林芳頭上。此事關鍵在那個姓溫的,定是他記了你的仇要折騰,這才引劉炳榮來查老子。待天一亮,你便去尋沈游方,求他領你去給那姓溫的賠罪!若是不成,再說其他。” 張公子“哎哎”地應了,經此一嚇,是半分脾氣主意都沒有,喏喏站在堂中,只道聽老爹的便是。 張林芳瞧著他這窩囊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什么叫繡花枕頭一包草,這就是!他雖是恨那溫久齡,可人家那兩個兒子要多能干有多能干,上得九府,下得戍邊,在州司馬,進京審案。再瞧瞧自己家這個,沒把家拆了,也就謝天謝地了! 人比人,真能氣死人。 . 卻說齊昱這邊,自然還不知張林芳已將臟水潑在了溫彥之身上。早間起來已是晌午,他給溫彥之擦了藥,又將人抱在懷里喂東西吃,正是濃情蜜意時,心已扔進糖罐里,忽聽下人在外報說,沈游方帶了個張公子來負荊請罪。 溫彥之靠在齊昱后背上,端著魚湯的手一頓:“那個張公子?” ——可不像是會負荊請罪的人。 昨夜戲樓之中,那張公子嗓門之大,叫齊昱坐在二樓也將他言語聽了個全,此時心中所想,自然同溫彥之是一樣的。此時他由著溫彥之靠著,手里攥著溫彥之一縷頭發,烏絲纏指,仿若思緒,幾個閃念,已經想見了種種可能,不禁冷笑了一聲:“如此看來,他爹也是個耳朵長的,沒等我們找上門,自己先送來了。”想來這胥州上下,定是個官官相護的境況,否則他深夜提冊,張林芳怎會知道得如此快?必然是手已伸到知州府里。 溫彥之放下空出的手支著身子,艱難地移開幾寸,看樣子就要起床。 齊昱覺得他這樣子很好笑,反身把他攬回來:“你起來做什么?” 溫彥之愣:“他來請罪,微臣自然要去迎一迎。” “迎他?”齊昱唇角一勾:“你,起得來?” 溫彥之:“……” ——起……不……來…… ——且,根本不想起來。且,腿疼腰疼頭疼,一動渾身就要散架。 ——下身依舊,隱隱作痛。 齊昱突然坐直了,手搭在溫彥之腰帶上:“你若是起得來,那……” “起不來起不來起不來!”溫彥之連忙把湯碗隔在兩人中間,剛放下床沿的腳又縮回被子里:“微臣,說說罷了,皇上莫要當真。” 齊昱笑著把手收回來,站起身理了理袍子,“你且歇著,好生把東西吃完,熱水隔會兒就送來。朕替你出去瞧瞧那張公子。” 溫彥之:“可他是找微臣——” “你這個模樣,”齊昱俯身在他額間親了親,“朕才舍不得叫別人看見。” 然后在溫彥之又紅起臉時,大步走出了屋子。 . 張公子果真負了荊。 齊昱走到前廳時,就看見前院里沈游方正白衣飄飄地立在廊柱邊上,另有個穿著素麻中衣的男子,正捆了荊條,垂首跪在石磚上,想必就是那張公子。 沈游方見齊昱出來,打招呼道:“劉侍郎。”一雙眼睛習慣性地打量起齊昱的神色,只見齊昱是有些容光煥發的模樣,想來心情不錯。 “沈公子。”齊昱淡淡地回了,目光落在跪坐一旁的張公子身上:“這是如何一回事?” ——你自己做的事,為何要問我如何回事? 沈游方嘴角抽了抽,道:“張公子昨夜開罪了溫員外,今晨找到草民,說要來府上負荊請罪,草民見其懇切之情,甚為動容,只好帶他前來,叨擾劉侍郎了。” 張公子跪得很端正,帶著哭腔道:“草民張澍給侍郎大人請安!草民昨夜飲酒誤事,在戲樓沖撞冒犯了溫員外,特此前來負荊請罪,求溫員外責罰!” 齊昱抱著手臂靠在門框上,垂視著他:“哦?如何責罰?” 張公子想起出門前,父親的叮囑,一咬牙道:“草民負荊前來,只求溫員外賜教責打草民以解不快!萬望溫員外息怒,莫為草民螻蟻之事氣壞身子!否則草民萬死所不能夠!” 這戲演的,齊昱都想給錢了。他喚了聲:“李庚年!” 李庚年踏著房頂蹦下來:“在。” 齊昱笑了笑:“既然張公子誠心求教,那就打罷。” 李庚年:“好嘞。”說著就開始挽袖子,“張公子,就用你身上的荊條嗎?還是你有其他更喜歡的物件?” 張公子:“???”什么叫“那就打吧”?!這和老爹說的不一樣啊! ——不原諒我不是應該將我趕出去嗎? ——為何還真要打我?還讓我挑物件?! 眼看李庚年就要上來抽自己身上的荊條,張公子慌忙將雙手擋在身前:“溫溫溫溫員外呢?草草草民想求溫員外一見,當當當面致歉!”那小白臉應該沒那么兇殘! 齊昱冷笑了一聲,“那豈是你能見的。”罷了叫上沈游方,便往花廳去了。 李庚年嘖嘖兩聲,覺得自家皇上真是十分有威嚴。扭頭看看張公子,也是心疼他的細皮嫩rou了。 他抬手抽出張公子身上的一根荊條,笑嘻嘻地問道:“張公子,你有沒有什么忌諱?譬如傷口要左右對稱?血印要整數嗎?牙齒是留中間還是留兩頭?眼睛留左邊還是右邊?嗯嗯?” 張公子顫抖著嘴唇,膝行著后退:“不,不要啊,不……” 片刻之后,殺豬般的叫聲響徹整個宅子。 ☆、第47章 【張公子被打成了個殘廢】 在溫彥之全然不知中,前來負荊請罪的張公子被打成了個殘廢。 斷手斷腳斷肋骨,臉上的血印還左右對稱,門牙全都在,大牙一顆不剩,下巴也脫了,渾身上下被荊條打得皮開rou綻。全賴施刑者手藝了得,這情狀下,竟還吊著口人氣在。 那模樣,估計今后別說去喝花酒,就是站起來都夠嗆。 等在宅子外頭的小廝嚇裂了膽子,用板車將張公子運回督造府,哆嗦著唇,說公子連溫員外的面都沒見著,就被一個劉侍郎打成了這樣。張林芳在府上等了大半日,竟等到幺兒鼻青臉腫渾身是血的模樣,一口氣卡在后腦勺,立時蹬腿暈厥了過去。 兩天內,胥州城大半的大夫都被請去了督造府,又是瞧張老爺,又是瞧張公子,忙得不可開交、滿頭大汗。好賴是三根老參給提著口氣,張老爺睜開眼,竟是顫著胡須斜著眼,抖出第一句話:“老子不弄死那個溫老幺,老子就不姓張!” . “啊嘁。” 溫彥之坐在小院里打了個噴嚏,吸吸鼻子,忽覺背脊有些冷。他從石桌上的圖紙里收回手,籠著外袍盯著紙上一塊紅圈,蹙眉思索起來。 “溫兄你要添衣裳嗎?”龔致遠手里一邊研墨一邊問,“明日就立冬啦,天是真冷,昨日聽李侍衛說,再過幾日我們就接著往南去,大約要坐幾日的車船,溫兄你……誒,溫兄?”他伸手在溫彥之眼前一晃,“何所思?竟呆住了。” 溫彥之恍然回過神,眸光一閃:“對不住……圖紙有一處,想不通,便懵進去了。” 龔致遠眼睛落在圖紙上:“這是城內排水之道么?” 溫彥之點點頭:“是,昨夜我又看了此圖一次,忽而發覺一個問題,思索鎮日都毫無頭緒。”他手指在圖上紅圈處點了點,“我從前只想著排水,卻未想過,就算水災,人亦離不得水。漲水注流之時,滎州城內臟水污源,城中之水不可盡用,此法只可將大水排出,可排出之后,城民要用何水?自古以來,一旦發水,滎州城民需取道周遭山丘,家家戶戶長行數十里汲水致用,甚是辛苦,此非長久之計。” 龔致遠聞言一愣,“溫兄思慮,甚是深遠啊。”居然不僅想治水,還為城民用水作想,不可說不周密,“我聽說,不是有竹管汲水之法?” “龔兄博聞。確然,各州已有過竹管傳水之事,只是滎州城底如若排水,則難以安放竹管,前人所述不可為用。”溫彥之依舊定定盯著那圖紙,目光仿佛要把薄薄紙張戳出個洞,“我思此法,既然無法在滎州城底致用,或然,可以架在地面。” “此法從未有過,你同劉侍郎講過嗎?劉侍郎怎么看?”龔致遠擔憂道,“從戶部講來,如今治水的銀錢多半還沒湊齊,全看劉侍郎與沈公子究竟怎么談。工部那邊,張尚書恢復舊職,此事還需提交工部商議,他與你不對眼,不知會如何使絆子,你此法也不知會否得到今上首肯。溫兄,今上雖信任你與劉侍郎,欽定你們南巡,可該遵循的條制你可不能罔顧,之前工部折騰你的事情,我等六部都有耳聞,那便是前車之鑒,你可萬萬要留心身后,莫被人捅了刀子。” “我明白。”溫彥之目光從紙上移開,嘆了口氣,“此法我尚未同劉侍郎講。近來劉侍郎正連同沈公子一道,就胥州官官相護之事,預備徹查,我正待有所頭緒,再與他道來,若真是想不出,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正說到此處,前院忽傳喧鬧之聲,像是來了人。今日宅中,齊昱帶了李庚年,同沈游方一起前往河口議事,說最早也要晚間才回,此時才剛下午,無論如何也不會是他們歸了。溫彥之同龔致遠相視一眼,二人當即起身往外走去。 走到月門處正遇上管事匆匆跑來,向他們道:“大人大人不好了,外面來了人,說是胥州御史巡按,要來拿溫大人!大人快出去瞧瞧!” “御史巡按?拿本官?”溫彥之一驚,“為何?” 管事道:“那幾位說是溫大人惡意打傷了督造府的張公子!要拿溫大人去問罪!” 溫彥之滿頭包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本官打的?”何時?我怎不知?不是他要打我嗎? 他思及日前,忽而一凜:莫非,是前日院中那陣慘叫……?皇上將張公子給打了? 那日齊昱處理完張公子,也沒人敢來同溫彥之提那糟心事情,溫彥之只道齊昱將人罵了一頓打發走了,便是打,那點小事又能打成什么樣?他便當此事已過,早拋諸腦后,誰知竟鬧到了御史治下? 御史巡按是每州安插的御史臺下乘,督管一方官吏行止,能鬧到巡按前來拿人,必是情節嚴重者。溫彥之此時一想,那張林芳并不知劉侍郎是何人,定是將仇記到了自己身上,不僅心下一緊,連忙往外走去,只求能講個青紅皂白。 他邊走邊問龔致遠:“張公子究竟被打成什么樣?” 龔致遠想起那日偶然一眼,哆嗦了一下,跟在他后頭道:“總之,是沒人樣了。” 溫彥之腳步一頓,回頭:“甚么?!”不過是戲樓幾句口角,何至于?皇上這,這究竟是為何! 聽此一言,溫彥之走得更快,轉眼便至前廳。只見一名巡按正帶了三名衙役等在堂中,見溫彥之出來,打了個禮道:“想必這位是溫員外。下官乃御史巡按,本府經人報稱,溫員外前日將張督造家的公子打至殘廢,故來請溫員外過府一敘。”說著就向左右眼色,三個衙役當即要走上來拿人。 “且慢。”龔致遠擋在當前,“巡按大人,溫員外乃朝廷命官,官至從四品,不該是你們說拿就拿罷?府衙印信何在?貴府監察大人的公章何在?” 巡按從懷里掏出了印信、公章等,“本府怎會罔顧朝廷法度,無由拿人?這位大人多慮了。溫員外,張公子現今還在家中躺著,人證俱在,還望別叫下官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