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龔致遠連忙應聲去了。 不消一會兒,卻見龔致遠神色驚慌地跑回來,叫道:“劉侍郎,不好啦,溫兄他不見了!” ☆、第39章 【都是給大哥的】 溫彥之忍了胸中一口酸氣,踉蹌走進茅房,埋頭就是一陣嘔。待得腹中終于吐空了,人卻頭暈眼花好一陣子,扶著墻站了會兒,這才走出來。 后院里,正午的日光一晃,他站在當中一片眩然,趕忙扶住身旁的樹,忽見前面有個掃地的中年人背對著他,跛了右腳走得顫顫巍巍,戴著個布巾帽,像是此處做長工的,或然只因臉上有個瘡疤,不得到前面去見客。 “勞駕……”溫彥之強忍難受,青白著一張臉,出聲叫他,“勞駕,可否給杯熱水?” 那人回過頭來,一見到溫彥之的臉,竟是嚇落了掃帚,倒退一步:“溫——” 溫彥之此刻看清他的臉,腦中如同一道霹靂:“……呂先生?!呂世秋!” 那人被叫中了名字,竟被嚇得又退兩步,忽而瘋瘋癲癲告饒起來,幾乎渾身都在發抖:“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真的不關我事!求你行行好,求你放過我……”說著說著,竟瘸著腿偏偏倒倒從后門奪路奔了。 溫彥之此刻哪里顧得上身體難熬,連忙提起口氣追了過去。 漁莊后院出去即是片小丘,一道山溪流過碎石河道,蜿蜒其間,四周遍栽高木。 溫彥之雖是頭暈眼花,可跑在前面的人瘸了腿,終究也敵不上他年輕,不一會兒就被他一手捉住了后衣領:“呂先生,你等等!我是溫彥之,你認得我!” 被稱作呂先生的人由溫彥之拉住后領,此時站在山溪邊的碎石上,禁不住一個趔趄,卻仍舊想掙脫開去:“放開我!你放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 “不可能!”溫彥之死死抓住他的衣服,此刻也是紅著眼眶發了狠,青白的額頭上已冒出兩根青筋:“我找了你三年!你去了哪里?!秦府滿門抄斬,當年在內門生唯獨你一人不知所蹤!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呂世秋癲狂大叫一聲,滿身都是瘋魔的勁,拼命扯著溫彥之的衣服要甩開他,臉上的瘡疤像是燒傷,在他的神容下變得猙獰起來:“真的是給大哥的,都是給大哥的!信我,信我!” 溫彥之用盡全力將他拉進一步:“什么給大哥?誰是大哥?和秦府有什么關系?” 呂世秋掙扎得更用力:“和我沒關系!別再追我了!” “誰在追你?你為何在此處?”溫彥之睚眥欲裂,抓著呂世秋的手,就像抓著海中的浮木:“你快告訴我!” “我不知道!”呂世秋忽然大力一推,奮身脫了溫彥之的鉗制。 溫彥之被推得向后一退,腳下碎石打滑,忽而整個人向后仰去。 下一瞬,他只覺后腦磕在地上一陣劇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漁莊之中,齊昱聞言猛地站起:“溫彥之不見了?” “到處都找不到!”龔致遠急得團團轉,“下官在茅房一間間看過,連長工的住所都一一找過,問過,真沒看見溫兄!這可如何是好?” 齊昱峰眉緊聚,當即一言不發推開他往后院行去,李庚年連忙跟上。 這處漁莊本是沈游方的產業,此時出了這等大事,沈游方大覺頭疼,連忙呼來漁莊掌柜:“把下面的人都叫出來,名冊也給我拿來!快!” 齊昱和李庚年在后院遍尋無果,但見院子有道后門,心想或然溫彥之是從此出去,便由后門順著山溪往小丘疾走了百余步,竟隱約看見不遠處,溫彥之正倒在溪地,正半邊身子浸在水里,面色青白,雙目緊閉,狀似已然失去意識。 “溫彥之!” 齊昱當下幾步跑上前抱起溫彥之,右手剛托起他后腦,卻覺掌中粘膩,放下一看,竟是斑駁血跡。 好似有人拿著尖刀在齊昱心口捅了一下,他只覺胸口一緊,喉間幾乎泛出一絲苦味,忙顫著手去探溫彥之鼻息。可也不知是溫彥之鼻息太過微弱,還是他手顫得太厲害,竟是探不出,他便又伸手去探溫彥之的脖頸,這才終于探得一絲脈搏。 一口氣好歹吐出來,齊昱長眉深鎖,輕輕搖動懷里的人:“呆子,呆子,醒醒。” 溫彥之被他一搖,頭偏向一邊,全然沒有要清醒的跡象。齊昱抬手拍拍他的臉,入手都是冰涼。 李庚年緊張地站在后面,眼看著就這么幾息的功夫,皇上額間已經生出細密的汗來,更是大氣都不敢出一口,此時忽聽齊昱沉聲道:“李庚年,衣服。” 他連忙把自己的外袍脫下來給溫彥之罩上,試問道:“皇上,讓臣來吧。” 可李庚年伸出手去時,齊昱已經一把將人抱起來了,當先走在前面:“去備車,回府。” 李庚年一愣:“那漁莊是否……” 齊昱的聲音從前面冷冷傳來:“統統給朕帶回去。包括那個沈游方。” 李庚年一凜:“臣,遵旨。” 兩人往回走了一半的時候,沈游方和龔致遠正好追了出來。龔致遠一見齊昱懷中溫彥之臉色蒼白,旁邊李庚年還用絲絹按著溫彥之的后腦,竟然尖叫一聲,一頭便撲上來緊張道:“溫兄!發生了何事!”伸手想掰過溫彥之的腦袋,觸及卻大叫一聲,顫抖起來:“血!怎么是血!” 齊昱陰沉的目光落在后面沈游方身上,笑得有絲殘戾,眸中翻涌的暗色里更是藏著殺機,“本官也想問問沈公子,本官手下好好個人,到了你的漁莊,怎就成了這樣。” 沈游方萬沒料到事情竟會如此嚴重,他心知齊昱身份非比尋常,就算招待不周都是天大罪過,更莫說此時見了龔致遠手上的血。他臉色當即白了下去:“草民惶恐,草民這就安排大夫,準備——” “不必了,”齊昱涼涼打斷了他,又將抱著溫彥之的手收緊了些,看向沈游方的目光幾乎是陰鷙的:“沈公子還是同本官一道,坐馬車回府再敘罷。” 沈游方心中咯噔一下,心知此次若是說不清楚,便是神佛也難救他,便連忙俯首:“草民謹遵大人之命,定會協同查明真相。” 一路回胥州,有半個時辰的路。齊昱抱著溫彥之上了當先的一架馬車,一坐下來,他就把溫彥之身上浸濕的外袍給剝下來,再將自己的脫下給他裹上,又裹上李庚年的,握著他的手,卻仍舊冰涼。 他只好解開衣帶,將人整個裹入懷中,用身體的溫度去將人焐熱,并沉聲吩咐外面的李庚年道:“走快些。” 李庚年立即應了,揮鞭加快車程。 緊貼肌膚的綢衫是濕潤的,可齊昱并不在乎。此刻擁著溫彥之,他是認真地想,這呆子平日里吃的東西不知都去了何處,竟清瘦得不像話,讓他兩人裹在一件衣衫里,還能勉強合上衣襟來。 他放下按住溫彥之后腦的那塊絲絹,感覺血仿若凝住了,只是人卻還是昏迷著,一雙眼睛緊閉,睫翼落下一片陰影,臉色是說不出的蒼白,看起來好生可憐。 面對這樣一張臉,他心里忽而很慌,亦是自責——當時漁莊的前庭后院不過幾步路的功夫,若是他跟去了,抑或,他就算是讓龔致遠跟去了,也不至是如此情狀,連發生了何事都不得而知。 那么一時的掉以輕心,那么一時的懈怠,竟是如此代價。 他嘆了口氣,再次裹緊了懷中的人,沉沉閉上眼。 溫彥之再度醒來時,天已入夜。他睜開雙眼,只覺床梁上的紗帳竟似一個漩渦,不停轉動。 他嘗試晃了晃頭,卻換來一陣鈍痛,不禁沙啞地低呼一聲,一瞬間,之前的記憶隨著疼痛涌入腦海,叫他瞬間清醒過來。 室內點著絹紗燈籠,正是齊昱宅子的那處小院。此時,坐在對面羅漢床上的齊昱聞聲即起,兩步便走過來握住他的手:“溫彥之,醒了嗎,別怕,別怕,朕在這里,現在沒人能傷你。” 溫彥之忍著痛,卻是一分也不愿耽擱,只用力反握住齊昱的手道:“皇上,微臣看見……微臣看見了呂世秋……” 齊昱一愣,瞇起眼,“哪個呂世秋?” 溫彥之勉強支起身子,急急道:“工部舊案……秦府舉家被抄,唯獨門生呂世秋不知所蹤,微臣曾多方尋找此人,未果……還以為此人早已不在人世,豈知……咳咳,他竟然在漁莊后院做掃灑長工……微臣認出了他,可他已然瘋了,還說什么……” 想著吃力,便是一陣頭疼,溫彥之強忍著,捂住腦袋不知要如何組織話語。 齊昱連忙把人按在床上睡好,皺眉道:“先休息,你才撞了頭,切記不要受累。” “微臣抓住了他!”溫彥之抓著齊昱的袖子突然道,睜大眼睛看著他:“微臣問他究竟知道了什么……他說,是‘給大哥的’,真是給大哥的……” 齊昱頓了頓,愈發聽不懂了:“什么給大哥?是呂世秋打昏了你?” “不,不,”溫彥之費力地理清當時的關系,“呂先生瘸了腿,臉上還燒傷,像是瘋了,他說有人在追他……他要微臣放過他,說他什么都不知道,微臣問他,追他的是誰,他一著急,就將微臣推倒在地……” 齊昱輕輕將溫彥之抓著自己袖子的手拿下來,放進被衾里,“好了,此事自有朕來處理,你勿再多想,便好好休息。” 溫彥之卻依舊眉頭緊鎖,定定看著齊昱,像是還有話說:“皇上……” “嗯?”齊昱坐在床邊,此時也看著他。 “秦尚書,當年并非死于叛國、貪墨之罪,”溫彥之的聲音有些顫抖,說話間,眼中已盈出一道水光,“秦尚書當年,是因獻了一副古畫給先皇,才舉家罹難的……” 齊昱看著他這模樣,也是嘆了口氣,抬手拂過溫彥之額際兩縷細發,垂首思索了一會兒,才又道:“彥之,今日下午,譽王傳書來,說周太師招了。” 溫彥之連忙問:“周太師說什么?” 齊昱為他掖好被子,只輕輕答了兩個字:“遺詔。” ☆、第40章 【臨終藏遺的傳聞】 “遺詔?”溫彥之一愣,“難道秦尚書當年所獻并非古畫……竟是遺詔?” 按說秦文樹找出木匣的位置,是永輝帝舊用的寢宮,且是在梁上,那匣子中必然不是什么普通物件。古往今來多有帝王臨終藏遺的傳聞,莫非永輝帝當年,也是效仿此法? 齊昱道:“遺詔之說,是朕的猜測。周太師不知秦文樹獻的是何物,可周太師的供詞里,意指當年并不是周、林兩黨要陷害秦文樹,而是先皇要秦文樹死,才授意他們作下工部舊案。如此想來,秦文樹定是做了什么危及先皇皇位之事,才引來殺身之禍。而過去宮中常有流言蜚語,說永輝帝實則留有遺詔,受詔之人并非先皇,這些謠言直至先皇生前向朕囑托后事時,都是先皇一塊心病。所以朕才猜測,秦文樹或許是看見了傳聞中的遺詔,故被先皇忌憚。” 溫彥之聞言,心中竟是一空,猛地又支起身子,一雙眼睛直直看著齊昱:“可真相呢?秦尚書究竟是不是看見了遺詔?為何先皇不由分說,就砍了秦家滿門?” 這模樣,又叫齊昱想起了溫彥之小院中的那一夜——溫彥之此刻的神情,與那夜一般無二,又是執拗且無所畏懼的樣子。 這模樣叫他怒氣忽盛:“真相?真相比你的命還重要嗎?!”他終于是沒忍住那口氣,冷著臉又將人壓回床上,兩人距離陡然拉近,他近看入溫彥之眼中:“朕早就同你說過,追查舊案危險重重,你卻偏偏貿然行事,若今日那呂世秋真要殺了你滅口,你有沒有想過后果?” 溫彥之見他生氣,聲音不由變小,垂下了眸子要扭開臉:“呂先生是良善之人,他絕不會——” “絕,不,會?”齊昱好笑地抬手扣住他的臉,只準他看著自己,“朕問問你,良善之人會背棄師門獨自逃命?良善之人能逃得過先皇那么久的追查?他怎么就沒和你一樣想著為恩師昭雪?他怎么就沒想著要找什么真相?溫彥之,你腦子是榆木嗎?朕要教你多少次你才會明白,這世上沒有那么多好人,你自己的安危,比真相重要一萬倍!” 溫彥之此時被他一吼,眼睜睜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顫巍巍眨了眨眼睛。 ——皇上究竟,為何那么生氣? ——我當時要不追,呂世秋就跑了啊…… 他此時的腦袋上還纏著一圈紗布,臉色蒼然發白,又紅著一圈眼睛,就這么水靈靈地盯著齊昱看,也不敢說話,看上去可憐巴巴的,像是街上走失的小狗。 齊昱看著這張臉,忽然是真沒了辦法,只好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罷了,罷了……所幸如今你無事,不然沈游方可沒那么好收場。”說罷,便側身摟著他躺在了旁邊,心想自己真是個沒出息的皇帝。 “跟沈公子有什么關系?”溫彥之扭頭看他。 齊昱想起來就是一肚子火氣:“還不是沈游方忽說要吃什么魚,不然你能見到呂世秋,能出這回事?現下李庚年應該正開始審他,這沈游方,別想就這么算了。” 就在齊昱回府安頓好溫彥之后,李庚年與十二暗衛也帶著沈游方及漁莊一干管事、長工來了。 秋水縣王知縣跟在后頭,走著路感覺腿都在發抖,只心驚自己連欽差大人到了秋水都還不知,怎生治下已然弄傷了一個從四品的朝廷大臣—— 聽說腦袋都磕出了血。 “沈公子啊,”王知縣顫著手拍了拍前面的沈游方,“沈公子常與高官相交,如今究竟是何情況,可否給本官透個底?” 卻沒想到走在前面一襲白衣的公子,只是冷冷回頭瞟了他一眼,甚至還嫌惡地用手中折扇,撣了撣被他碰過的袖子,涼薄道:“知縣大人進屋只管答話便是,草民此處,沒什么底可透。” ——哎?區區商賈,竟然如此無禮!從前在本官這里得了秋水縣多少地皮子,怎就翻臉不認人! 王知縣氣得胡子都在抖。 沈游方卻是腳步不停,只片刻就進了宅子的前廳,卻見坐在正堂上的不是齊昱,而是李庚年。 沈游方一頓:“……李侍衛來審?” 李庚年冷酷道:“自,然。” ——怎么,有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