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齊昱自在靠在椅背上,笑道:“免禮吧,沈公子什么時候瞧出來的?” 沈游方起身來站直,恭敬道:“草民乃小小本分生意人,胥州城中有大人物出入,自然也是上心的,早早就聽說侍郎大人蒞臨胥州,未能善禮相迎,如今還叫侍郎大人瞧了姻親笑話,草民實在有罪。” “沈公子說自己是小小生意人,豈非將天下商賈都睥睨成了螻蟻?”齊昱看著沈游方,眼中自有深意,口氣也是有些冷:“本官沿途行程皆是隱蔽,倒難為沈公子處處掛心。沈公子的手,伸得挺長啊。” 若換做平常人,在齊昱這一句之下,定是有些心中打鼓,可沈游方竟是將此言當做了夸獎一般,全然沒有絲毫動容,依舊笑意穩(wěn)如泰山:“這都是草民一介淳樸商賈的分內之事。” ☆、第38章 【扒了糖紙見了糖】 在沈游方這張素淡笑臉下吃過暗虧的人,連起來能繞上胥州城兩圈半。 再往前的也不提了,就說去年胥州城里,被他斗下馬的那個“鐵老爺”趙旉南,家中數(shù)代販絲賣繡,做起生意來才叫真真的“老實本分”,雖與沈府并稱“趙沈”,排名猶在沈府之前。卻不知當時是中了什么風邪,竟投了三百萬兩雪花白銀去炒糧草,而南隅未逢風調雨順,糧草價高,三百萬兩銀子沒見著聲響便打了水漂,只換回幾十倉陳稻谷,賣都賣不出去,慪得幾乎吐血。 恰那時是今年初,沈游方尋人搭線見了趙旉南,悲趙之悲,遂說不如先折價賣給自己,解趙之危,自己手下有編制工匠,或然可用稻谷做做活計。趙旉南聞言乃是大喜,幾乎感天謝地,遂將幾十倉糧草折了些本處理給了沈游方,將將脫手,卻聽聞西北突發(fā)大旱,朝廷急征糧草,貼價尚比他賣稻谷的高一些。趙旉南可算是悔青了腸子,然此時欲要毀單,卻是不可能了。 這時候,趙旉南回過味來,又找到當初誆他去南隅進糧之人,卻發(fā)現(xiàn)那人正是沈家故友!當場一口氣哽在心口沒下去,人厥了過去,到后來身子也不中用,兒孫沒本事的鬧起來要分家,好生生一個趙府,竟就這么消了。 沈游方卻是個臉皮厚的,扒了糖紙見了糖,豈有不吃的道理?不僅死咬不認舊賬,還在趙家沒落后,將趙家的產(chǎn)業(yè)一一收歸名下,倒叫沈府資產(chǎn)益發(fā)壯大起來。到如今,這胥州城里再無“趙沈”。 齊昱從沒想過這樣的人會好相與,卻也沒想到這沈游方,居然長袖善舞到了如此境地,連他化身劉炳榮南巡的路線都能查到。然則,如若沒有這般手段,又豈會年紀輕輕就有如此顯赫家身? 此刻他垂眸看著沈游方,心里計較的,卻也不再是沈游方耳目通天的本事,只道:“本官南巡治水之事,途徑胥州,拜帖約沈公子一敘,沈公子身為北地首富,亦當明白所為何事。本官也不再兜圈子,只想問沈公子肯不肯?” 沈游方立在齊昱跟前,笑得無害:“大人容稟,朝廷征召,欽差問詢,又豈允草民不肯?” 龔致遠捧著油餅,苦著臉看沈游方,感覺他要完。 ——膽子真大啊,這就是變著法兒說朝廷搶劫嘛。 此言果真是將齊昱逗得一樂,卻聽他道:“沈公子此言差矣,這兩年河道總督?jīng)]少與沈公子詳談治水,卻也沒見沈府朝淮南運過一袋沙子。想來沈公子不想給的錢,就算是刀架在了脖子上,也是無論如何出不了腰包。如今撇開朝廷征召,撇開本官拜帖,本官就想問,沈公子對如今的治水新策,究竟感不感興趣?” ——感興趣? 坐在旁邊的溫彥之咬了一口油餅,抬起頭來:沈游方雖是家財豐厚,卻也是個生意人,怎會對水利之法感興趣?修繕堤壩等事,乃是虧本的買賣。 沈游方臉上的笑巋然不動,只是眼梢?guī)Я诵┨綄ぃ骸笆汤纱笕苏f的話,草民聽不懂了。感興趣與不感興趣,朝廷當真要銀子,草民又何以為拒?” 齊昱低頭喝一口清茶,氣定神閑道:“沈公子既是不感興趣,又為何在這個檔口,尋人繪制海港圖紙?” 沈游方目中精光一現(xiàn),此刻饒是穩(wěn)重,卻也眉目微微挑起:“侍郎大人……何處聽來的?” 齊昱老神在在地笑了笑,“打聽處聽來的,本官為朝廷辦事,自是盡心盡力。” 溫彥之熟讀工部卷冊,此時聽齊昱點了“海港”二字,忽而心生開闊,竟驀地將眼下情狀想通了一小截,卻還是甚為迷惑。他懵懂看向齊昱,心說這些冗雜之事擺在江河湖海里,皇上究竟是怎么才能拎清那根線? 又是哪根線?即是先治水,繼而治漕運,而后治海河。 齊昱心里知道,要叫商人感興趣的,無非是利,可單說修繕堤壩,根本是無利可圖,且是個無底洞,這就是為何從前河道總督數(shù)次拜訪沈府,皆是不歡而散的根本——直教人花錢,沒與人好處,人憑什么幫你?況且河道總督譚慶年的腦子是一根筋,和張尚書的執(zhí)拗是情比金堅,一旦發(fā)水,就欲改道,還要命人搶修搶鑿,花出去的都是銀子不說,改道之后還會拼掉一塊南北漕運,這能要了沈府的命。胥州是北地最大的進港處,又接內陸河道,雖說近年沈府發(fā)業(yè)是享了鐵礦煤礦的福氣,可沈府生意起底便是漕運海貨,若要改道,豈非是攔腰劈了沈府一釘耙? 沈游方?jīng)]拿錢出來實屬正常不說,當場沒鐵青臉皮將譚慶年轟出去都算是人品莊重了。 可如今,治水新策卻是不同,若是實行,不僅不會傷及漕運,還會高筑堤壩、挖通地溝,保淮南水患不再如此泛濫,無異于更加增固了周圍漕運的安全。 這簡直是給沈府送了大禮,估摸著沈游方半夜能在床上笑醒。也就難怪他為何一聽聞欽差帶新法南下治水,便急慌慌找了匠人要擴建海港——漕運安穩(wěn),走貨更多,進貨更多,出貨更多,誰不修港誰傻子。要修就要修快點,趁此機會搶占先機,最好治水一完,馬上可以投入使用。就算自家不用,也好租出去收銀子。 齊昱笑睨著沈游方,示意他瞅瞅身邊的溫彥之:“沈府如此生財大計,全賴了朝廷擢升工部員外郎提出治水之法,難道沈公子就不想著表示表示?” 沈游方自知如意算盤在齊昱面前漏了底,倒也不慌,只道:“沒想到侍郎大人身處西疆,初入兵部,竟對海河漕運之事如此清楚,草民實在佩服。” 齊昱也沒指望這劉炳榮的兵部侍郎身份,能幫他騙倒沈游方這等人,此時聽沈游方言語之中已然有所懷疑,便順道:“本官何得懂那許多,這都是溫員外,與龔主事的功勞。” 溫彥之一口豆汁嗆住,干咳起來。 龔致遠是機靈人,又常常接觸戶部漕運的單子,齊昱和沈游方的三言兩語聽到此時,已經(jīng)知曉了五分真意,現(xiàn)下被齊昱這么一提,卻感覺腦子上也全是包。 ——和我是沒什么關系,難道是昨夜劉侍郎與溫兄秉燭夜談所得? ——噫,溫兄真厲害,劉侍郎真厲害!與劉侍郎和溫兄比起來,我龔致遠真是罔食朝廷俸祿! 沈游方清淡目光掃過齊昱身側坐著的兩個人,在溫彥握著豆汁碗的手上微微一頓,又掠過龔致遠嘴角的一粒芝麻,滿臉都是“我不信”,可說出來的話卻是:“我朝朗朗乾坤,明君賢臣,侍郎大人手下人才濟濟,草民領教了。” 說到此處,卻話鋒一轉,“可草民斗膽,想請侍郎大人與草民一道去畫舫上,看看胥州城,再說其他。侍郎大人只知草民欲發(fā)財,卻不知草民想發(fā)什么財。既然侍郎大人早已看破草民心意,草民也不再拐彎抹角。不錯,草民就是想要貫通南北漕運,打開河港,然草民此舉,亦是匡扶海商、增固國庫之舉,朝廷在上受了草民孝敬,難道又不該給草民接濟接濟?” “為何要本官游船看胥州?你又要什么接濟?”齊昱杏眸中帶了笑意,也沒有怪罪沈游方的不拘禮數(shù)。 沈游方目光定定,直視齊昱,手中折扇背到身后:“大人看過,自然會明白。” 吃罷早飯,齊昱應了沈游方之意巡城,領溫彥之等三人一道,前往樟洋河岸登船。 溫彥之是個愛船的人,早年間家中藏畫多有歷代游船、畫舫繪制等,父親諸國邦交治愈曾為他尋來不少模型、珍本,后來卻為買螳螂胡同的小院,被他多數(shù)拋售,此時能親眼目睹舫船之都胥州的造物,只覺何其有幸。 “舫者,游船也,蓋蕩漾水面與宴飲為之;畫者,雕繪也,因其精美而生異也。”這是他三年前編纂工部《舟船鑒》時寫下的,此時用來說沈游方的畫舫再不為過。 沈游方選的這艘畫舫并不算大,大約只十米來長,卻勝在及其精致。舫身四軸刻繪祥云,滿載花窗,船頭到船尾的弧形更是無可指摘,皆有一番云霧松然的美感。 齊昱上了船,卻見溫彥之還在下面蹲著舍不得走,目光很是專注地觀察畫舫的尾巴,還卡著拇指食指間距去比量船尾雕出的魚尾紋飾,也是失笑了:“溫彥之,上來再看。” 溫彥之這才被呼回了神,連忙收回手起身,臉上一紅:“這便來。” 沈游方站在后頭笑望過來,笑道:“想必溫員外也是愛船之人。” “不敢不敢,略有所好罷了。”溫彥之拱手抱拳,終于上了畫舫,“沈公子能求得裴翀先生一副畫舫圖紙,也是世所罕見,故本官才多看了兩眼,船舷構造與度量,確然精美非常。” 沈游方眼睛一亮,朗聲笑道:“溫員外好眼力,草民這船自詡是裴翀先生所作,料應十分搶眼,然致用至今卻無人問津,沒得埋汰了許久。今日溫員外一言,終叫草民覺得這銀子花得值。” ——沒想到呆子還喜歡船,還對船造大家如數(shù)家珍。 齊昱看著溫彥之那雙幾乎放光的眼睛,有些訝異,此時仿佛發(fā)現(xiàn)兩人雖朝夕相處,其實有許多事情,都是互不相知。這不免讓他心中有些復雜,再看沈游方與溫彥之交談之中,多有他鄉(xiāng)遇故知之意,也不知心里是起了什么風,只淡淡打斷了沈游方道:“沈公子,何時啟游?本官正等著沈公子細說生財之道。” 沈游方這才執(zhí)起繡扇一拍腦門,“正事忘了,這便吩咐起槳。” 齊昱身后的李庚年聞言,為保此行無虞,便同沈游方一起站在舫頭看起槳。但見船夫揭開了繩索放開畫舫,木漿一撐河岸,畫舫便順力駛入河中,兩岸商鋪林立,人聲嘈嘈。 沈游方由著船駛出,只靠在李庚年旁邊的欄桿上,笑吟吟看著李庚年,并不講話。 這一看,看了挺久,李庚年望了一會兒兩岸,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心覺和沈游方如此干站著有些尷尬,便活躍氛圍道:“哈哈哈沈公子的門臉是哪處啊?想必很大吧哈哈……” 沈游方聽他此言,不禁挑起眉頭,看他的目光更深邃了。正待李庚年想說這么問是否唐突時,沈游方微微站直身子面向舷外,長指執(zhí)起折扇往整條右岸一掃,淡淡道:“那邊。”然后又往左岸一掃,“還有那邊,都是。” ——都?是? 李庚年張大了嘴巴:“河兩岸的門臉,都都都是沈公子的產(chǎn)業(yè)?這這這,這得有多少!” 沈游方笑著點點頭,“嗯,方才你吃油餅的那邊,也都是。約莫也就一百六十七處吧。” 李庚年倒退一步,什么叫“約莫”、“也就”、“一百六十七處”、“吧”?真是人比人能嚇死人,想我李庚年效忠大內十來年,所得俸祿未嘗見得能買下其中一間,可沈公子卻是坐擁胥州城中地段最好的商鋪啊。 ——好、有、錢! 此時卻聽沈游方幽幽道:“李侍衛(wèi)可聽說過胥州的民俗啊?” 李庚年回頭:“嗯?什么民俗?” 沈游方唇邊輕笑,看著他的眼睛亮亮的:“本地商賈聚集甚多,貿然出言相問身家?guī)缀危菢O不成規(guī)矩的。除非……” “除非什么?”李庚年身子微微前傾。 沈游方也微微前傾,靠近了凝視他的臉,笑得很無害:“除非是提親。” ——提親!是啊! ——要是有個姐妹就好了! 李庚年嘆口氣,很是感慨:“李某唐突了,還望沈公子不要介懷,若不是李某從小孤身,家中沒有姐妹,不然能與沈公子說一說親事也蠻好的。” ——真心話啊,沈公子長得好看又多金,雖然嘴碎了點,欠揍了點,但……也還湊合呀。 ——要是有姐妹能嫁給他,我就是北地首富的大哥! ——再也不用幻想我的良田美妾啊!到時候統(tǒng)統(tǒng)有! 沈游方微笑地看著李庚年,李庚年陷入神游時神情是說不出的幸福美滿,甚至還嘿嘿笑了兩聲,如此簡單的人,讓他忽而覺得心神輕松。 甚至……有些悸動。 他垂下雙眼,輕咳一聲,“沈某先去同劉侍郎商議河道之事,今后若有機會,再請李侍衛(wèi)巡游商鋪。” 李庚年醒過神,忙道:“好好好,沈公子快去吧。”繼而望著沈游方的背影,接著感嘆。 ——如此有干勁,越看越像我姐夫妹夫,嘖嘖嘖。 ——奈何沒有姐妹,心塞塞。 沈游方轉到船艙中的時候,溫彥之正坐在桌邊,拿著軟碳在花箋上畫下這艘畫舫。龔致遠坐在旁邊撐著腮幫子看,齊昱也在另一側正襟坐著,認真地看。 沈游方只覺是自己眼花了,竟覺得齊昱看向溫彥之的目光中有一絲寵溺的味道,活像自家meimei沈明珠飼養(yǎng)小白兔時的那種眼神。 “劉……侍郎,”他出聲打斷了眼前其樂融融的景象,“便隨草民上甲板看看河道吧。” 齊昱聞言,抬起頭瞥了沈游方一眼,站起身向外走,雖然還在笑,但眼底的不滿卻透露得相當明顯。沈游方忍著笑,趁齊昱走到身邊的時候,抱拳小聲道:“對不住,劉侍郎,若溫員外確鑿喜歡這船造,草民家中還有兩幅珍藏圖紙,便送溫員外一副就是。” 齊昱同他此時走到了甲板上,聽了這話,挑起眉笑道:“那另一幅呢?” ——居然還想兩幅一起要?! 沈游方笑得十分勉強:“若溫員外當真喜歡,便是,一起拿去,也沒什么。” 齊昱點點頭,當即從善如流:“沈公子如此大度,叫溫員外如何好意思呢。本官這里,就先替溫員外謝過沈公子了。” 沈游方心里在滴血,“好說,好說……劉侍郎這邊請。” 實則沈游方的生財之道,與齊昱心中所想的生財之道是不謀而合。沈游方想與齊昱展示的,便是胥州城的河道一旦開放,海港打開,是何種景象——諸國物產(chǎn),海外奇珍,順流而下,直抵內疆。酒肆歌坊,歡聲笑鬧,因水而生,因水而起。他甚至很細致地為齊昱指出了究竟是哪個岸口會修成海港,河底如何布置,岸邊高樓如何筑造。 沈游方想要的,是朝廷的首肯,是朝廷下行政策,鼓勵通商。 他說了很多,齊昱只是沉默地支著頭聽,時不時詢問幾句,到最后,也是垂眸沉思的多,并沒有說什么話。 沈游方經(jīng)點心鋪中齊昱數(shù)言,心知齊昱的身份絕非侍郎而已,本料齊昱應是皇族宗室王侯一類,可此刻既見此種凝神聽諫的風姿,心中猜測益發(fā)明晰,便更加留神說辭。 到了吃午飯的時候,畫舫已經(jīng)滑出胥州城,眾人聽從沈游方建議,要去秋水縣的漁莊吃魚。 早間吃了油餅后,溫彥之一直覺得腸胃有些不適,一是他近日舟車勞頓難以克化油膩之物,二是坐船暈眩叫他有些反胃。只心道,果然愛船與坐船是兩回事情,還好當初偷偷進京趕考,錯過了舅伯出海游玩,不然跟去了還不知是個什么模樣。 畫舫在秋水縣一靠岸,齊昱也發(fā)覺溫彥之臉色不對了,但太醫(yī)一行尚在胥州宅子內,此時無法相看,便由沈游方當先帶著到了漁莊。 溫彥之自顧君子鳳儀,不肯在外面拿桶將就,連忙去找茅房要吐。齊昱跟上去要作陪,卻聽沈游方叫他點菜,一個閃神間,溫彥之已經(jīng)挑了簾子去后院了,便只得嘆口氣作罷。 然而左右點了菜,好一會兒了,卻不見溫彥之回來。齊昱心里開始打鼓,肅了一張臉就要起身。 恰好此時,龔致遠也是有些擔心了:“我去瞧瞧溫兄如何了,怎那么久都不出來,可急人。” 齊昱這才頓住將起的身子,道:“也好,龔主事快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