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匆匆行到延福殿,溫彥之提袍跨過門檻,對著延福殿一進門那巨大的九龍回影屏,忽然撲通跪下。 四下太監見了皆是一驚,連忙去稟報周福。 不一會兒,周公公慢慢挪了出來,垂眼瞧著跪在屏風前面的人,幽幽問:“溫舍人這是做甚么,早上曠工好一陣子,煩咱家給你找人替職,現下來了,怎的又不進去?” “下官給公公添麻煩了。”溫彥之低著頭,“下官斗膽,想向皇上求個恩典。” “那也先起來,進去候著罷。”周公公眼梢帶了笑意,“皇上此時還在午睡,待皇上起了,你再求也行。” 溫彥之還是紋絲不動地跪在那里,“下官,就在此處等皇上起。” 周公公搖了搖頭,正要再說,身邊卻走來一個小太監,向他耳語道:“師父,皇上說,便由他跪著,不必理會。” 總歸皇上午睡,也沒什么可記的。周公公目光微轉,點點頭,便也進殿去了。 溫彥之也不知自己跪了多久,大約腿已經麻得沒甚么知覺,后背又承著殿門外灼熱的日光,整個人都有些暈。 此時恍惚中見到眼前拂塵一掃,傳來周福的聲音:“溫舍人,皇上傳你進殿,你這便隨咱家進來罷。”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混沌地站了起來,兀自控制著身形,跟著周福就進了內殿。雕著牡丹花葉的三重高門后,又是一道駕鶴飛月的屏風。 經過了屏風,周福在前面站定了,他便也就跪下,伏下身去,看見手掌下的彩繪地磚都像是旋轉了起來:“微臣,叩見……皇上,謝皇上顧念溫家,垂恩搭救微臣。” 雙重的紫金紗素帳里,齊昱支著頭曲腿側臥在龍榻中,目光垂在手中的一卷藏書上,隨意道:“起罷。” “謝……皇上。”溫彥之又勉力忍著不適,站了起來。 “聽周福說,你要向朕求個恩典。”齊昱抬手將書翻了一頁,“說來聽聽。” 溫彥之便又頭暈眼花地跪下,叩首:“微臣斗膽,想求皇上……救救云珠!” 紗帳中人影微動,似是起身,之后傳來輕輕一聲嗤笑,“朕猜你也是求這個。” 不一會兒,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重紗被撩開來,齊昱系好袖口的三枚盤絲軟扣,趿好鞋,“你倒說說朕為何要答應?你這呆子能給朕甚么好處?” 溫彥之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微臣惟愿鞍前馬后,效忠于皇上,萬死,不足報皇上隆恩。” 齊昱聽得腦袋疼,“行了,開口就是死不死的……也不會撿些吉祥話說。”他站起身來,穿上周福提好的一件明黃外袍,哼笑了一聲:“云珠之事,關系周、林兩家,你想必現下總算也知道些利害了。這小姑娘,朕必然會留意,其他事……朕不作保證。” 溫彥之幾乎要用盡全身力氣,才將鼻尖酸意忍住,不叫眼淚落下,“微臣謝皇上隆恩,微臣替云珠謝皇上,謝皇上……” “罷了,”齊昱已穿好了衣裳,此刻已負著手行到了溫彥之身旁,玩笑道:“你還要在朕身邊錄史冊,可別將這當作是朕賄賂史官。平身罷,隨朕去趟工部。” “微臣謝皇上。”溫彥之連忙起身,誰知起得太急,突然眼前一陣天旋地轉。 “溫舍人!”“皇上當心——” 昏花中,他只覺一雙手托住了自己,然后當頭一片黑幕罩下,便什么也不知了。 再睜開眼,入目是頭頂床梁上清新的飛花飄葉,過了熏籠的床被散出恰到好處的清香,一切都透著股莊重的陌生感。 溫彥之一驚,雙手一撐坐了起來。 “醒了?”齊昱正盤了左腿半坐在對面的羅漢床上看書,被溫彥之的動靜打斷,便放下書看過來。 溫彥之嚇得連忙掀開被子下了榻,伏倒在地:“微臣御前失儀,罪該萬死!” 周福都覺得牙酸:“溫舍人,皇上跟前,能不能別老說這么不吉利的話。” 之前記記記,偶爾說兩句話慪人就罷了,如今話多了些,又句句不離那黃土白紙之事……怎么跟他爹的修為,就差那么遠! 齊昱倒不太在意的樣子,半靠在手邊的側枕上,笑道:“萬死大可不必,倒是你方才那一倒,確實將朕嚇了一跳,朕大約要尋個時候給嚇回來。現下覺得怎樣?還要再睡一會兒?” 溫彥之連忙道:“謝皇上垂詢,微臣……已然好了。” 齊昱點點頭,“起來罷。”然后又喚:“來人。” 溫彥之愣愣地站起來,目光小心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環境,確然也不知此處是哪一宮殿。 周福含笑看著他,“這是延福殿的側殿。”原是侍寢的宮妃安歇之處,然今上繼位以來,這側殿第一次迎客,竟是個七品的史官。 話說回來,也沒有哪個朝廷命官敢暈在皇上寢宮里的啊。一切的發生太突然,完全來不及安排。 周公公笑著,心中在流淚。轉眼看看自家皇上,別看如今還笑吟吟在這兒陪守著溫彥之,今后能不能不記仇,還兩說。 還不等溫彥之再跪下謝罪,方才齊昱叫的人已經來了。竟然是御膳房的內侍宮女,正奉上一盤盤的佳肴,陸續擺了一桌子。 溫彥之恍惚,難道自己一覺睡到了晚飯時候? 齊昱撣撣袍子站起身,向溫彥之笑:“溫舍人,太醫來過,說你這昏倒是餓的,亦是太過憂慮。昨日朕吃你一碗面,今日朕也還你一頓飯,免得你在實錄里記下朕在官員家中白吃白用。” 溫彥之一凜:“微臣人卑位輕,不敢與皇上同席!” 齊昱當先在桌邊坐下,回頭笑:“朕要你坐,你就坐。” 作者有話要說: 小溫:皇上,微臣還是更喜歡苦瓜面! 皇上:你再說一遍苦瓜面我就拿玉璽拍你了啊! 周福:皇上啊不行啊不能毆打史官啊! 皇上:(內傷,內傷,內傷)…… ☆、第13章 【番外·花外箋】 黃門侍郎溜煙跑沒了影,直奔鴻臚寺了。 齊昱嘆口氣,本是叫工部張尚書來聽溫彥之說說那河水自治之法,可現下溫彥之壓根兒不在,張尚書在此處杵著也沒甚意思,便讓張尚書也跪安了。 坐在御書房里,他覺得一夜未好好歇息,又攤上溫彥之被刑部抓走的事,有些頭重腳輕,加之前日御史臺的十多本彈劾溫旭之的折子,現下好似化作和尚念經的木魚聲,在他腦子里直敲。 心煩。 周福來問午膳的事,齊昱擺擺手,“沒胃口,朕想回延福殿歇個覺。” 周福告備了御膳房晚會兒再奉膳,便帶著幾個內侍,跟著齊昱去了延福殿,點上了安神的藥香,好容易才看見自家皇帝閉上了眼。 誰知沒好一會兒,卻聽見外面小太監進來報,說那溫舍人來是來了,卻在外間屏風口撲通跪下,愣是不進來。 小太監聲音很輕,但齊昱依舊是醒了。約莫聽得周福出去,勸了兩句,那溫彥之并不聽,齊昱便招了個內侍道:“去跟周福說,那呆子要跪,便由他跪著。” 這溫彥之,總歸是宗族里慣出來的公子哥兒,齊昱又閉上了眼,在心里笑了笑。這些小公子啊,便覺得這世上,他想要什么樣,就應當是什么樣,如今也該一點點給他些教訓,否則今后養在身邊,聰明則聰明,憑著一身呆愣勁可不好和百官相與。 內侍出去報給周福聽,外面人聲隨即歇了,齊昱便再次迷糊睡過去。 約莫睡了快一個時辰,齊昱沉沉醒轉,懶怠地側臥在榻上,抓了本床頭的《淮水綱要》來讀。過了會兒,銅爐內安神的藥香燃盡了,周福正指點著徒弟更換。 “那呆子呢?”齊昱抬眼問。 周福道:“稟皇上,溫舍人還跪在外間呢。” 齊昱目光又落回書里,“今日天熱么?” 周福頓了頓,“稟皇上,天是熱,日頭可毒著呢。奴才也請溫舍人進殿候著,可他說要向您求個恩典,并不肯。” 齊昱唇角微微彎起,“他能求朕什么,無非是要找他那小姑娘罷了。” 周福嘆氣:“您說,這溫舍人……心也著實善,人也聰穎,就是……不大會來事兒,心眼兒忒實。”木頭似的,成天甚是呆愣。 齊昱抬手翻過一頁書,笑了笑,不說話。 朝中像周太師那樣,又聰明,又會來事兒的,也多得是,可放在他手里,就真的敢用嗎?每日早朝、內朝、奏章批閱之事,他們用起心來亦都有層旁的意思,尚不會用盡全力幫襯,哪怕分擔到了確切的公事,亦是虛與委蛇,顧左右而言他。 時常想起來,還不如外間跪著的那個剛正不阿的呆子。 好歹,愣是愣了些,卻沒甚么壞心。 出了今日這遭事情,多少也知道這呆子實則并不在意自己的安危,好似他父親溫久齡,年輕的時候南海北疆四處游說,何嘗逢迎過誰人,如今到老了,唯一能讓溫久齡拿命來搏、四處經營的,只有他那一窩兒子。到了溫彥之這兒,他費盡心力想要保全的,只有秦家這最后一滴血。 實則齊昱很好奇,這從未被朝廷重用過的傻狀元溫彥之,若真能發揮些許作用,會是個甚么模樣?像他那兩個遠在邊陲的哥哥?還是像他的老父親? 想到此處,齊昱忽然出聲:“叫他進來罷。總不能叫他又記下朕苛待官員。” 周福笑:“是,皇上。” 不一會兒,便聽周福領著溫彥之進來了。打紫金紗的床帳往外瞧,齊昱只看見一個沙青色的人形,影影幢幢地跪了下去,果然就聽那呆子是求他救那小云珠來了。 齊昱心中早有計較,畢竟小姑娘一定會交給譽王那邊去查,可查到之后究竟是不是還能活蹦亂跳的,自然亦無法保證。可就算如此,溫彥之聽聞他的承諾,再磕頭謝恩時,原本清明的聲音里,都帶上了一絲哭腔,還說什么萬死不辭的喪氣話…… 還要留這呆子治水呢,他倒想死了干凈。齊昱連連讓他打住,穿好衣裳起了身,慢慢走到他身邊:“罷了,你還要在朕身邊錄史冊,可別將這當作是朕賄賂史官。平身罷,隨朕去趟工部。” “微臣謝皇上。”那呆子又謝了恩,連忙要站起來。 “溫舍人!” 齊昱聽見身后的周福突然大叫一聲,剛轉身要看是發生了甚么事,卻不想他面前一道青色人影竟直直當頭壓了過來,他下意識拿手去接。 “皇上當心——” 內侍們趕忙扶過來,然而齊昱此時已然一臉懵地被自己的御前史官給壓在了地上。 低頭,那呆子清秀的臉就橫在他面前,黛眉長睫,面色發青,竟然狀似昏厥了。 “!!!”四周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齊昱被壓得悶咳一聲,臉色鐵青。 ——延福殿地板為何要用雕花的!硌人! ——這呆子平日里都吃的甚么!死重! ——朕的腰!好疼!! 周福喏喏:“皇,皇上……溫舍人看上去像是暈倒了,奴才……” “那還不快把這呆子從朕身上拿開!!”齊昱咆哮,“杵在原地他能自己起來嗎?!” 內侍幾個終于醒過來,連忙七手八腳地把溫彥之給扶了開去,終于將面色不善的齊昱給弄了起來。 齊昱被一眾內侍扶著,揉著自己被雕花地磚硌得生疼的腰,到現在都還沒回過神來——自己究竟是造了什么孽,為何自己身為一國之君,竟被這呆子害得昨夜飯也沒吃好,今早治水也耽擱了,如今還要被他摔在地上當墊背? 天理何在?他是個很勤政很愛民的皇帝啊! “皇上,”周福撐著昏迷不醒的溫彥之,有些為難,“眼下怕只能先將溫舍人安置在側殿了,只有那處還時常拾掇著。”原本盼著皇上能寵信個把宮妃早日抱上皇子,哎,誰知這第一個睡進側殿的,竟是個七品小官。 什么道理啊這是!周福抑郁。 齊昱兀自扶著腰,笑瞇瞇地看著周福撐著的人,“那還不趕緊安置過去?否則你還想讓這呆子睡在朕的龍榻上嗎?” 周福連忙旋風似的將人帶去側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