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姓溫的腦子大彎轉不了幾個,你竟還指望著他弒君。 ——不如指望老高麗國君生孩子。 “你自己也煮吧,”齊昱將自己玄衫的袖口勉起來一截,拿起筷子,“不必在意朕了?!?/br> 吃完趕緊回宮吧,還有奏章要看。 溫彥之道:“皇——” “治水之事,”齊昱一邊挑起面,一邊問,“是秦文樹教你的?” 溫彥之一怔,過了半晌,搖頭道:“回稟皇上,不是?!?/br> 齊昱吃了一口面,“你自己想出來的?” 溫彥之道:“回稟皇上,是……前工部侍郎的提議,秦尚書修改過,微臣亦畫過圖紙,原本要呈給先皇。” “哦?”齊昱頓住筷子,“前工部侍郎……耿璞?他竟有這能耐,朕是不是該考慮將他從鎮江調回來。” 溫彥之低頭,“皇上,不是耿大人。” 齊昱皺眉,再往前想,忽然說: “方知桐?” 這個名字,宛若一根鋼針,忽然在溫彥之的心頭狠狠一戳,他突然說不出話來,只勉強點了點頭。 秦文樹落難后,所有工部官員都承了御史臺所判的“不察之罪”,統統官降三級,可方知桐身為工部侍郎,雖無證據直接參與案件,“不察治罪”卻更深重,便直接被罷免官職,朝廷永不錄用。 四年前御史臺一別,溫彥之再未聽聞過他的消息。 齊昱吃得很快,一碗湯面見底。他放下筷子,掏出絹帕拭嘴角,余光中見溫彥之神色怔忡,以為他是顧念起了曾經的同僚,便道:“你大約覺得,先皇冤枉了不少人。” 溫彥之垂眸,“微臣不敢。” 齊昱不置可否,收起了絹帕,“這是事實?!?/br> 溫彥之沒有說話。 “有些事情……”齊昱緩緩道,“往往明知是錯的,皇帝,卻不得不做?!?/br> 他突然喚道:“溫舍人。” 溫彥之低頭:“微臣在。” 齊昱道:“如今你是個史官,你來告訴朕,史官眼中的好皇帝,究竟是什么模樣?” 好……皇帝?溫彥之愣了愣。 江山沉浮間,明君多少,賢主多少,開疆拓土,勵精圖治,卻不是個個都流芳百世,有的甚至頂著千古的罵名。 溫彥之道:“微臣不知?!?/br> “朕也不知,”齊昱笑了,“但朕卻知道,好大喜功、連年征戰的,不是好皇帝,縱容外戚、仰仗權臣,亦無法稱為真正的盛世。朕不想做個開疆拓土勞碌民生的皇帝,亦不想做個攀高附低的窩囊皇帝,朕只想要天下人,有飯吃,有衣穿,吃得飽,穿得暖,邊境不再開戰,哪怕僅十年,二十年,如此安穩,便很足夠?!?/br> “溫舍人,安穩,方能圖后事。如此說,你是否明白?” ☆、第10章 【人在刑部大牢】 夜風涼沁,打素白紗的雕花窗縫里,徐徐吹入房中。 溫彥之在床上翻了個身,仰面看著頭頂的繡鶴帳幔。 齊昱的話如同幼時學的千字文,一字一句,種種線索,在他腦中好似扎了根。一時間林太傅、大理寺、御史臺一場一場在腦海中浮過,最終,所有紛擾的句子在腦中散去,只剩下那一句。 “安穩,方能圖后事。” 數年回憶如云煙,好似將他慢慢籠罩起來,朦朧中,他不甚踏實地睡了過去。不知睡了多久,隱約聽見有人哭喊著拍打外面的院門。 睜開眼,晨曦薄光從窗欞間透了一絲在地上,還帶著黎明的暗黃,可見天色十分早,尚不到上工的時辰。 門外之人還在哭,仔細分辨那聲音,好似隔壁院里的薛嬸。 他連忙披起衣服去應門,甫一打開院門上的小窗,便見外面站著的婆子涕淚橫流地哭喊:“溫公子??!出事了——云、云珠小姐不見了!” “云珠?”溫彥之一驚,忙系好外衣打開門,扶著那婆子:“薛嬸,究竟怎么回事?” 四周行走的販夫并街坊鄰里已有早起的,此時都是伸長了脖子看著這邊。被扶著的薛嬸捂著臉哭,面上全是懊悔:“夜里我幫云珠小姐理好床鋪服侍了洗漱,便就回了耳房睡覺,然今早起來為小姐掃灑,進主屋去,小姐她……卻不見了……” 溫彥之長眉皺起,急急走向隔壁那座院子,抬腳跨入,只見那院子還是平時的模樣,干凈整潔,亦飄著閨閣女子愛用的香氣。他入得主屋,果見屋內一人沒有,杏色的小花床被中空空蕩蕩。 薛嬸在后面踉踉蹌蹌地跟來,一邊拭淚一邊道:“平日這時辰,小姐還在熟睡,園中四下我亦都找過,并不見云珠小姐……溫公子,你說小姐她——不會是,不會是……想不開……” “別胡說。”溫彥之立馬打斷了薛嬸,可自己的心卻也不那么實在。 然而還沒等他做多想,外面突然傳來一聲喝令:“刑部辦案!閑雜人等速速回避!” 刑部? 溫彥之不及走到院中,只聽簌簌靴聲,一個身著六品官服的刑部令史領了六個吏官踏進院內,抬頭看見溫彥之和薛嬸在此,便勒令左右:“將此二人帶回司部,以侯提訊?!?/br> 溫彥之問薛嬸:“你報過案?” 薛嬸此時已然嚇傻了,茫然地搖頭,“溫公子……我沒有……我……” 兩個吏官已然上來抓起了薛嬸,另兩個正要抓溫彥之,卻聽溫彥之忽然道:“大人容稟,溫某就職內史府,乃御前起居舍人,寅時上工,諸位大人要帶走溫某,煩請向宮門通稟一聲?!?/br> 吏官愣了愣,看向令史。 令史冷笑道:“本令史見你就是嫌犯,還敢大言不慚說自己效命御前,真是吃了豹子膽,以為自己有幾個腦袋可砍!”遂號令左右拿了溫彥之,又留下兩人取證,便帶頭走了。 齊昱迷蒙之中只覺脖頸微酸,眼睛睜開一道縫來,忽發現自己竟不知何時,撲在御書房的案上睡著了。 案上散著本看了一半的奏章,他慢慢直起身,扯了扯身上沒有換下來的玄色衫子,只覺有些悶熱。 又是一夕夜讀,困。然而奏章還有幾本沒批完。 眼見殿側的滴漏已然漫過“寅時”的刻度,齊昱挑起眉來,再看了眼空空的大殿。 “周福。” 周福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皇上?!?/br> 然后,周福見自家皇上目光落在大殿右側的秋菊屏風后,笑顏明媚。 “溫舍人呢?” 石室,鐵鎖,牢門。 四下有股干草濕腐的氣味,溫彥之坐在牢內的石臺上,盡量離那張不知多少人睡過卻經久不換的草席遠了些。 牢室昏幽,頭頂的窗洞透下被鐵桿隔出的光影。這樣的囚禁,已不是第一次了。 溫彥之出神地看著那塊光暈,明滅之中,似乎看見了一個人的臉,帶著繾綣的笑意,眉目好似能勾勒春水,唇角一揚起,好似漫天花飛。 那時候他們剛被關進御史臺的石牢里,提訊之事不知為何,遲遲輪不到他們,他二人足足在牢里呆了五日。五日之中,那人曾如他現在一般坐在牢房破落的石臺上,卻好似坐在書院里的太師椅里一般,始終都是一身孑然的風骨。 溫彥之記得自己彼時盤腿坐在他對面,擔憂得吃不進飯,喝不進水,每日只顧問他:“知桐,老秦出的是何事?為何我們被抓來?” “你總問我,我又問誰?”那人側身瞧過來,一雙溫潤的眼,清澈得好似繁花落空的樹,在山溪中的倒影。 當一切開始發生時,身為侍郎的方知桐因職位僅次于尚書,先被傳犯的吏官提訊,臨出牢門,竟還回頭叮囑,牢飯雖難吃,卻也需多少吃些,否則身體挨不過。 然后他被帶走,這一審,日落去了日出歸,溫彥之在牢里的石臺上抱著腿等,只勉強咽下兩口瓦罐中的水。 當方知桐被吏官帶回時,滿臉都是倦色,也是透著牢室頭頂小窗投下的光影,溫彥之第一次從他那總是帶笑的臉上看到絕望。 來不及相問,吏官即刻將溫彥之推攘了出去,終于也輪到他被提訊。 問詢猶如車輪一般,反反復復那么幾個,交換著句法,卻都是在打探秦文樹平時究竟與何人來往,一般將所得的書畫藏在什么地方,有無意外橫財,他那個尋不到下落的門生呂世秋又會去什么地方…… 再度回到那所牢室,甚么都不一樣了。 “他們懷疑老秦將攻防圖紙賣給藩人,說老秦不僅貪墨治水公銀,還叛國求榮!”溫彥之感到恐懼蔓延自己的全身,他站在那人面前,疊聲質問:“知桐,你究竟知不知情?” 訊問和黑暗的重壓好似將兩人逼到懸崖上,再往前一步,便是峭壁深淵。 方知桐坐在石臺上的身影平添了蕭索,逆著光影,看不清神色,“我不知情?!?/br> “那我問你,上月我在你府上看見的富商是何人?為何抬了一箱東西給你?”溫彥之壓低了禁不住顫抖的聲音,抬手抓住他的衣袖,“你給他的那卷畫,究竟是什么?” 這句話,好似一盆涼水潑在方知桐身上,他兀地抬頭看溫彥之,疲憊的神色中,是驚也是痛:“你以為那是什么?你覺得那應該是什么?” 溫彥之攥著那截衣袖的手更緊了,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我替你講,”昏暗中一聲冷笑,方知桐掃開他的手,“你以為我方知桐,才應該是那個貪墨銀錢、賣國求榮之人!你以為我手中的畫,才是攻防圖紙!” 溫彥之被他推得一個趔趄,跌坐在對面的石臺上,抬頭再看方知桐,卻見他站了起來,因寡餐而青白的臉色上,雙目微紅:“原來,我方知桐在你眼中,竟是這種人……” “原來我等苦寒出身的人,無論付出多少,無論給予多少……在你世家公子眼中,從來,都只能是這種人……” 水利圖紙在御書房當中的木桌上鋪了一案,張尚書正帶著人向今上說明此時此刻,淮南的大水究竟如何,改道之事應當如何。 齊昱支著頭聽,雙目疲倦地閉上,長眉微微擰起。 周福從側殿疾步跑來,小聲在他耳邊說了什么。 齊昱忽然睜開眼,狀似有些不置信地看著周福:“那他現在人在何處?” 周福小心看了眼木桌邊上的張尚書,道:“回皇上話,人在刑部大牢。” 刑部?刑部尚書林文海,是林太傅的兒子,侍郎周云川是周太傅的侄兒。倘若今日之事是因工部舊案,那溫彥之一入刑部,便似羊落虎口。 齊昱負手站起來,思忖,亦是掂量。 朝中多年制衡,明里暗里多少根線牽著,今朝不可猛然打破。他是欣賞溫彥之的才學,亦欣賞他那顆赤子之心,若要留溫彥之一命,尋治水之法,就得將人從刑部嘴里挖出來。 可眼下的局勢,這人,卻不能由自己去挖。 齊昱宣來黃門侍郎,面做怒容:“你去鴻臚寺給朕問問溫久齡,他那兒子御前當差竟敢曠工,是不是掛著腦袋不想要了?!?/br> ☆、第11章 【愛慕其姿容】 刑部大堂上,周云川高坐在月明清風匾下,一手支著木案,正打量著堂下的溫彥之。 溫彥之定定站在大堂中央,背脊筆直,神色淡漠。 “堂下何人?”周云川喝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