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再是呆愣的人,此刻亦有些窘迫,溫彥之扯下圍裙,道:“微臣接駕無狀,驚擾皇上。” 齊昱笑道:“亦是朕未提前知會你,免罪。” 想不到,這言行狀似老朽的溫舍人,竟住在如此清幽的小院里。 甫一進門便聞得陣陣青草蘭氣,尤重竹香。料想園中多有青竹,面前雖有影壁與屏門隔著,卻也能聽見當中細細水聲,怕是引了一方涓流活水。 齊昱望著面前影壁上刻畫精妙的寒梅與題字,不禁覺得…… 溫愛卿真有錢。 兒子住得真舒坦。 溫彥之此處一貫是極少待客的,更別說是接駕。此時齊昱無端站在院門和照壁間窄窄的當口,一身偉岸英挺的帝王之氣,忽讓他覺得自己這院子有些小。 他抬手向屏門處引路:“皇上這邊請。” 進屏門后便是正院,不過五六十坪見方,溫彥之獨居,故院落真的很小,只一進。四周遍栽翠竹,偶有蘭草,單聞香氣便知名貴。入目之處,所有屋舍一目了然,皆是干凈利落。 進門前聽見的涓涓水聲竟不似尋常人家中的小橋流水,而是一汪活泉,開在院子西南角,襯著青石做成的小巧假山,正咕嘟嘟冒著水花。 “溫舍人享福,”周福不禁贊了句,“鬧中取靜獨居,竟能引來一池活水,好是清新自在。” 溫彥之站在旁側,聞言答道:“周公公謬贊,京城此處三坊地質不同于其他,京兆司已勒令嚴禁鉆取活泉,微臣不敢擅專。” 齊昱指著那汩汩冒泡的水池:“不是活泉還會冒泡?” 溫彥之道:“稟皇上,微臣在池底牽引了竹管,再將竹管折回池中,池水因壓力而經木管流動,形成泉泡。宮中的三花瀑便是用此種原理,將池水變為假山上的瀑布,《東坡志林》之中,稱這竹管為唧筒。” 齊昱恍然,笑,“原來是偏提之法,你為了這園子,倒著實費心。” 池子上方是個銅壺滴漏,嵌在假山之中,準尺上刻了十二時辰,皆是青竹小楷,秀雅得很,不難想見是誰的手藝。 一旁的空地上有個做了一半的木頭匣子,一把小矬子放在內里,周圍散落著許多手雕的齒輪零碎。西廂的廊柱上釘了一張圖紙,畫出了匣子當中擬用的木座等,以證屋主每日都在悉心鉆研。 “那是何物?”齊昱信步走到圖紙前,問道。 溫彥之道:“回稟皇上,微臣不才,坐在園中偶然聽聞,隔壁孩童想要個會唱戲的寶箱,于是便想試試能否做出,如今尚未成功。” 齊昱回頭看了他一眼,“果真能做出這般物件?” 溫彥之道:“回稟皇上,唱戲雖未見得,奏些音色總不是難事。” 為了個孩童的玩耍之物,竟還空口講起了大話。 齊昱很是唏噓。 想不到平日呆愣刻板的溫舍人,心內還有這等柔情惻隱。 為何寫實錄時,對朕就沒有。 院子正中的石桌上放著一把小蔥和一根苦瓜,旁邊有個蒙著紗布的大瓷碗,周邊散落了些白面,一個泥爐煨在旁邊,上面的陶罐像是剛燒上水。 齊昱猜道:“做面?” “是,皇上。”溫彥之答。 回絕了惠榮太后的晚膳,齊昱批著折子忽然就跑出了宮,此刻聞著陣陣蔥香與園中清冽的草木味,只覺積淤心中的煩悶掃空了些許,忽然又有了些胃口,更覺出五臟空空,于是便走到石桌旁坐下了,打開扇子搖了搖。 “煩請溫舍人,給朕也下一碗。” 溫彥之兀地抬頭看向齊昱,那眼神清亮到要滴出水來:“微臣飯食粗鄙,不敢奉與皇上。” 齊昱笑:“怎么,一碗面都舍不得給朕吃?” 溫彥之終于還是跪下:“微臣不敢。皇上容稟,微臣已在面中……和入了……苦瓜泥,恐不合皇上胃口。” 齊昱搖扇的手頓住,作難地看向溫彥之。 苦……瓜……泥……和……面……? 甚么鬼吃法。 而正在齊昱哀怨自己還要餓著肚子等回宮再吃的時候,溫彥之及時接了句話。 “若皇上不棄,微臣重新為皇上做面。” 齊昱臉上陰云轉晴,手上的扇子也再搖起來。 “甚好。” 做面是門學問。齊昱雖是皇帝,卻從來都知道。 早年先皇立了大皇子做儲君,將其余稍小的皇子挨個分封了一遍,卻把他與賢王、康王等當時尚算愣頭的少年拿來補了軍職的空,以作為每個皇子必經的歷練。 這一進關西軍中,便是八年。 關西的麥子好,人都愛吃面。關西侯齊政一開始為了巴結他,常到營中拉他一起裝平民,吃面館,于是他也見過很多次麥子磨粉,面粉再和成面的過程。而后老板徒手便將面條拉成,放入鍋中,各色香料勾進碗里,撈出熟面,將guntang的油向上一潑,頃刻面香四溢。 油辣微麻的口味,是關西的豪爽。 可眼前在泥爐邊忙活的呆子,卻是另一番景象。 齊昱好生自在地打扇,看著溫彥之卷起褐青色長衫的袖口,露出一截細白的手腕,玉蔥似的手指在瓷碗中拿捏面團,神容風清云郎,竟生生將這庖廚之事,作出幾分君子之風來。 泥爐雖關了火,近旁卻依然有些熱。天沒什么風,一層薄汗攏在那呆子的額頭上,就連耳朵也似染上了面頰的微紅,變成粉色。 齊昱挑眉看著溫彥之,饒有趣味,“溫舍人,讀書人不應避諱庖廚之事么?” 溫彥之將瓷碗蓋在紗布下,答道:“回稟皇上,家母送來的廚娘每日做菜過多,微臣一人未免浪費,便拒了,如今只一老伯每日來浣衣掃灑,故庖廚之事,微臣不得不為之。” 齊昱莞爾。 這溫彥之比起京城里多數的紈绔來,倒是個實在節儉的人,可見溫久齡育子有方,品行上亦比得起他那兩個在地方做官的兄長。 溫彥之在齊昱的目光中,垂首立在邊上,靜靜等面發起來,沒有言語。 實則他也明白,一國之君不會單單跑到自己府上問問家常吃碗面,今上總有正經的事情,要細細地問他。 然,這也是他離開御書房前開口獻策時,所想要的。 齊昱的目光,雖帶著一貫城府極深的笑意,卻像是能夠看穿他似的,靜默,卻銳利。 “那進內史府,也是溫舍人不得不為之?”齊昱支著頭,突然問。 溫彥之微微一愣,可沒等他開口,齊昱又笑吟吟道:“溫舍人可得好好想想,倘若在朕面前胡說,可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 幾不可見地,溫彥之的嘴角,泛起一絲清苦的笑,他直身跪下,神情并無波瀾:“皇上圣明,早已知曉原因,微臣說與不說,已無分別。” 這無懼的神情,是齊昱意料之中。 齊昱慢慢收起折扇,唇角微末的笑意亦是一點一點地收了起來,此時只目如霜雪地看著溫彥之,道:“想查工部舊案,你就真的不怕死?” ☆、第9章 【那株不開花的樹】 “皇上要殺微臣,微臣無話可說。”溫彥之依舊肅然地跪在那里,目光靜靜看向前方虛空處,好似看著院中青磚碧瓦,又像是映著翠竹的葉子。 總之,不是懼怕。 那不卑不屈的模樣,叫齊昱想起了御書房后院廊下,那株不開花的樹。年年空把一身青綠付了春日里最不羈的風,等到秋天搖落飄零,終了,自己甚么也不剩下。 齊昱看著他,哂道:“果真是個呆子,恐你真死了,亦不知自己是為何而死。” 溫彥之猛地回轉目光,眼眸中像是亮起了星:“皇上知道秦尚書的冤情?” 齊昱勾起一個不近人情的笑:“你怎知那是冤情?” “秦尚書乃忠義之人,”溫彥之聲音提高,“秦尚書絕不會——” “有多絕對?”齊昱打斷他,銳利的目光直看進他的眼中,“你才認識秦文樹多久,就知道他是個甚么人?你從小被溫久齡養在宗族,與世無爭,若不是參舉狀元及第,根本不會來到京城,你對朝中百官又知道多少?” 溫彥之愕然,怔怔看著齊昱。 齊昱手肘撐在石桌上,笑道:“實則史記也是誤人,總叫心有不甘者都以為自己是伍子胥,忍辱負重便可‘隱忍就功名’,可你也不想想,那伍子胥是個什么下場?” ——父受讒誅,伍子胥為父報仇滅了楚國,將楚平王挖出鞭尸,好似報仇雪恨了,可最終卻和父親伍奢一樣,死于小人的讒言,和君王的不信任。 “溫彥之,”齊昱接著道,“當年將秦文樹彈劾之人,是御史斷丞彭懷秋,大理寺卿周博崇督查取證,審理此案的御史大夫林瑾如今已貴為太傅,將秦文樹滿門抄斬的文書,更是先皇御筆所批。他們都不覺得秦文樹冤,又豈容得下你來為他喊冤?單單是你今日質疑先皇判決之事,就已夠朕砍你八次腦袋了。” 溫彥之垂下眼,木訥地薄唇微啟:“那皇上還在等甚么。” 乃是仍舊不明白,亦不怕的模樣。 齊昱看著他,像在看一尊頑石,一方愚木,抑或是看一只撞了南墻還不知返的傻狍子,頗有些恨鐵不成鋼。 為何方才御書房里,覺得這呆子的性命,重要到要讓自己出宮來將他訓上一頓?他不過是個一根筋的呆貨,留得他被朝中那群能人折磨死,又有什么不行? 如此點撥他,自己等的,是甚么? 難道僅僅是因為他終于等到一個人同他說,治水、安邦,是有希望的? 十年前踏入關西,八年前血戰黃沙,六年前助康王扳倒廢太子齊曇,四年前收歸人心,兩年前釜底抽薪毀了康王奪位之計,到如今繼承大統——每日挑著青燈批奏章、每日發狂一般尋找治水之法,他一直都在等的,究竟是什么? 想想,他自己都想笑。 若說,他等的只是還江山一片海晏河清、富足安穩,溫彥之會不會信? 或是,他在這呆子眼中,大約如先皇似的,只是個昏君罷了。 那又能如何呢? 溫彥之遲遲沒有等到齊昱的回答,抬眼看去,卻見齊昱正目光清亮地看來,笑著,像是在笑跪在地上的自己,卻又像是自嘲。 他總在笑。 溫彥之垂眸,長睫微動。 “罷了,”齊昱嘆息,放棄,抬手指了指石桌上的瓷碗,“還是先吃面罷。” 面條是用一種木器做出的,將面團放在木槽中再輕輕轉動木槽旁邊的把手,細長的面條便會從另一側的狹窄的木洞中擠出,十分新鮮。 溫彥之捧出一口雪花辭的廣口方碗,撈出給齊昱的白面,并撒上蔥花和細鹽,恭敬放到齊昱面前。 齊昱看著眼前的面,湯十分清,清到他都能看見自己在湯中的倒影,且真的只有蔥花,半點兒油腥都無。 他不由再問自己:朕究竟是為何,要放棄宮中的晚膳。 況這呆子還不領情。 溫彥之將一雙竹筷遞給了齊昱,這才讓開來,站在旁邊。一旁默不作聲多時的周福走來,要先查驗一番湯面,卻被齊昱揮揮手,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