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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在線閱讀 - 第7節

第7節

    林太傅道:“皇上,國庫銀兩已陸續送往重災之地……不足以支持搶修改道之事,臣以為,還是應當找尋更為堅實的固堤之法,先將堤壩牢牢填補,拖延時日,待國庫日漸充裕,方可一舉促成改道大事。”

    戶部的許尚書適時在后面補充了句:“稟皇上,估計只需八年。”

    “八年?又夠淮南發十幾次的洪了!”齊昱拍案怒斥,“漫地大水,莊稼顆粒無收,你要淮南萬萬百姓靠什么養活?靠你嗎,許尚書?還是林太傅在何處有百萬畝良田?”

    堂下眾人慌忙跪下稱罪。

    一旁的屏風后,溫彥之慢慢停了筆,明眸微動,好似思索著什么。

    周太師沉聲道:“皇上,臣有一諫。昔年秦皇治旱,善用鄭國獻策修渠,關中后代乃有鄭國渠,如今我朝治水,亦是同理。山外有山人外必有高人,兼聽則明偏聽則暗,臣以為,當廣納天下奇人之見,說不定可另覓他法。”

    聽了這話,坐在堂上的齊昱和跪坐在屏風后錄事的溫彥之,同時抬起頭來。

    云霞染上天邊,天色將晚。

    申時的鐘敲過,大太監周福快步走進御書房,說惠榮太后請齊昱過去用膳。

    齊昱心知是母后聽說了今日自己發怒之事,便想詢問些個,然而水患、國庫之事頂在肩頭,眼下還審著溫久齡送來的回鶻各部的細報,江山社稷如一把尖刀懸在頭頂上,叫他實在沒了胃口。

    “回了吧,”齊昱道,“讓御膳房給太后送些解暑安神的湯去,替朕告個罪。”

    周福應下,便命人去了。

    溫彥之到了時間下工,便從屏風后收好一干花箋軟毫,收起布包,跪安告退。

    齊昱隨意揮了揮手,沒有在意。

    可過了一陣,余光里卻瞥見,那溫舍人還跪在那里。

    齊昱挑起眉看向堂下,神容略帶倦意。

    可心里卻是一絲異樣的好奇。

    在他清淡的目光下,溫彥之沒有抬頭。

    橘色的夕陽從他背后打來沉沉的光影,光束沾染了他烏黑的頭發。他跪在那里,背脊筆直,肌膚經由照耀,白得幾欲透明。

    “皇上,”清透的音色,沒有任何不安與顫抖地,穩穩傳來,“微臣有事啟奏。”

    齊昱點頭,“說。”

    “啟稟皇上,微臣在殿,聞淮南水事之兇猛,欲呈拙見。”溫彥之雖說“拙見”二字,身體卻不見得有多謙卑,反而愈發筆挺。

    這卻讓齊昱奇了怪,一個內史府的七品舍人,成天盡鼓搗筆墨,如今竟要置喙水利之事。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

    可溫彥之的神情,仍舊肅穆。

    他雙手自然地垂在兩側,并無任何笏板、提詞在前,說出的話卻是字字擲地有聲,連句成章:“微臣以為,水利之修補,莫若改也。改天道,莫若改物造也。淮南江河之弊在于砂石,河底沉沙非人力所能為者,不如以河水自治之,以河水自攻之;洪澇之弊在于水患,水之所以為患,是謂積水淹田,將奪民生也。若使阡陌、城池足以排水,良田、河谷足以散水,則河堤稍崩,又有何懼?”

    ☆、第7章 【聽起來好謙虛】

    訝然的神色在齊昱面上一掠而過。他唇角勾起一抹探尋的笑意,微微坐直了身子。

    “河水自攻自治?這是何意?”

    溫彥之順答道:“稟皇上,《墨經》有云,‘力,形之所以奮也’,意為事物運作皆是力之作用。淮南江河泥沙沉積,皆因流水之力不足以沖散砂石。若能增大流水之力,使之足以沖散沉沙,則河床得以變低,亦可減輕河堤負壓。”

    ——增大水流之力?

    此言好似一道金光,從齊昱腦海一劃而過。

    增強水流之力,則是讓水流更為湍急,且使河床負重增加,那么……

    “你是說筑高堤壩,縮窄河道?”齊昱忽然道。

    堂下跪著的溫彥之聞言,靜靜伏身叩首,溫溫吞吞地說:“稟皇上,水利修繕之事,乃工部管轄,微臣小小內史,不敢堦越,只如周太師所言,斗膽進言,呈上愚見,望皇上三思。”

    齊昱唇角的笑意漸深,看著溫彥之伏下的后背和他戴著烏紗帽的后腦勺,怪道:“既是工部管轄之事,你一個小小內史,又為何對水利之事知之甚詳?”

    溫彥之直起身,面無表情:“回稟皇上,此類道理,皆載于書本之中。微臣只是讀書罷了。”

    齊昱:“……”

    聽起來好謙虛。

    但為何總覺得他在說朕不讀書?順帶,還說朕的百官都不讀書。

    齊昱垂下目光看向溫彥之肅穆清秀的臉容,總錯覺在上面見到了溫久齡的重影。

    眼睛疼。

    溫彥之依舊是那副呆板模樣,只躬身再伏了伏,便真的跪安了。

    望著溫彥之徐徐走出御書房的背影,齊昱的雙目微微瞇起,直到那沙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宮墻后,才慢慢收回視線。

    齊昱若有所思。

    倏爾,喚道:“周福。”

    周公公連忙上來聽命。

    “替朕去趟吏部,”齊昱一邊拿起下一本奏章,一邊吩咐道:“將溫彥之的案底,給朕拿來。”

    周福一凜,領命去了。

    日暮西沉,溫彥之上內史府交了一日的實錄,終于出了乾元門。路上又偶遇了鴻臚寺的幾個令丞和譯官,正從九府內堂譯完了回鶻的禮單,結伴要去吃酒。

    雖說幾人官階都比溫彥之高,可溫彥之畢竟是他們上司的兒子,故這廂打了照面,也連忙過來客氣招呼,笑吟吟地問他問要不要同去。正好,鴻臚寺長丞林翠忠得了重病,宮里太醫給瞧了也不見好,聽聞意欲致仕,此番也好從溫彥之這里,探探他父親和今上是個甚么意思。

    溫彥之心知他們是為了何事,自己如今又身在御前,雖人微言輕,卻是占了個敏感的位置。倘若有心人想要利用此中利害,對溫家如何,便是用一件小事,也可攪得他比渾水還渾。

    況且他本來也就不想去,于是便只推說身體不適,還十分拘禮地給各位一一拜別。幾個譯官面色還好,畢竟與溫彥之算是同齡,可令丞卻是有些吃癟,但也不敢向上司的兒子做臉色,遂也沒強求。

    溫彥之一路走回自己的小院,順道在街邊快收攤的菜販子手里買了把小蔥,打算回去煮個面吃便罷。

    走了兩步,覺得天熱應當清清火氣,便又倒回來買了兩根苦瓜。

    初掌宮燈的御書房里,周福將一沓案底放上了齊昱的案臺。

    “如此多?”齊昱有些詫異,看著一疊幾十頁的案底,只覺比記憶中隨便一個尚書的案底都厚。

    周福道:“皇上容稟,實則溫舍人未入仕前的案底是記在鴻臚寺溫大人名下的,尚需知會禮部與鴻臚寺,吏部只得明日再送來,故此處還只是溫舍人入仕后的案底。”

    齊昱放下手里的筆,接過那疊紙,剛掃過第一行就皺起眉:“他竟在工部做過郎中?”

    然后往后翻去,全是溫彥之在工部編篡的工具書冊——什么《舟船鑒》,《繪梁鑒冊》,《殿造圖紙編修》……足足有三十來本,皆是圖文并茂,還有溫彥之為工部倉庫設計的機關、模具等十來樣,他甚至還改造了倉庫的壁柜,將其變成可以推拉上下的,從案底中的記載來看,連先皇都是頗為稱贊的。

    編篡書籍可見文采斐然,親手改造機關模具,更證其務實與聰慧。齊昱納了悶,這溫彥之做了如此多的事,想必在工部呆了很多年,為何自己卻沒有一絲印象?

    “溫彥之是何年參的舉?”

    周福將手里的黃條卷軸呈上:“溫舍人是明德十八年春闈的試子。

    明德十八年?四年前?

    齊昱心中隱約抱著一絲昭然的預感,揭開了卷軸,心想這溫彥之必定是殿試三甲。果然——卷頭上朱紅的手書,尚且是先皇的御筆,正寫著兩個確鑿的字:狀元。

    溫彥之不是區區探花、榜眼,而是明德十八年的狀元。

    卷上還附了溫彥之參試的文章,青竹小楷,字字風骨并存,句句理學自然,雖是言雜文、經義、墨義,乃應試之文,可字里行間,卻是言天下、家國、春秋。

    齊昱快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真是那個呆子溫彥之?

    他復想起溫彥之臨走前說的一句句話,深思再三,忖度良久,忽做出一個決定。

    “周福,備轎。”

    未時,一頂藍錦繪鶴的轎子出了乾元門。

    齊昱穿著一身玄色素衫坐在轎子里,緩緩打著折扇閉目養神,忽聞外面人聲漸漸嘈雜起來。

    搖晃著也沒走好一會兒,周福在外面輕聲說,前面就是螳螂胡同了。

    齊昱睜開眼,如此近?

    轎子停下,周福妥善扶著齊昱走下來,引著他們走到了胡同最里面的一處小院外,道:“就是此處。”

    齊昱抬頭,見著深棕的院門兩邊掛著竹編的燈籠,沒有牌匾,院墻是灰磚砌的,干凈整潔,很有番古樸的意味。

    周福要上前敲門,卻見院門當中吊了根紅絲編織的繩結,仿佛是要叫人拉的。

    周公公默了半晌,也猜不出拉這繩結能做什么,故也只規規矩矩地抬手叩門三下,便退回齊昱身邊。

    不一會兒門內傳來隱約的腳步聲,然后“咯噠”一聲,素凈的門板上竟開出個小窗。

    小窗之中,溫彥之探出頭,清秀的面容印著暮色,目光肅然地看出來。

    齊昱:“……”

    為何要弄個小窗?

    溫彥之呆愣:“皇——”

    “噓。”齊昱豎起食指放在唇邊。

    周福在一邊提醒道:“溫舍人,不請咱們喝茶?”

    溫彥之大夢方醒似的,連忙拉開了院門,將齊昱周福迎了進去。

    ☆、第8章 【給朕也下一碗】

    一進小院是一堵影壁,關上了院門,溫彥之立馬要跪下叩拜。

    齊昱一邊搖扇子一邊道:“罷了,既出得宮,便只將朕當作尋常客人。”

    溫彥之便又站直了,小聲道:“微臣謝皇上。”

    目光落在溫彥之身上,齊昱發現他已換下了平日里大套的官服,現正穿著稱身的褐青色儒衫,落拓隨意,腰上還系著個麻布圍裙,狀似正在烹飪。

    這閑適與淡然,竟給這呆子的神容都添了份悠悠的靈性。

    如此洗手調羹,誰會信他是鴻臚寺卿家的公子?

    齊昱啞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