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嗯?” “就是采一小滴骨髓液,一般對身體不會有損傷的。” “我知道,”凌思凡問,“不過,有必要么?” “不是你要知道原因?想要查明病因的話,肯定要做這個檢查,看看造血是否正常。” “好吧,做吧。”對于身體檢查,凌思凡一向都不怕。受點罪是小事,確保安全才最重要。 “那就預約一下。”醫生繼續說道,“到時和家人一起來。” “家人?”凌思凡問,“我自己來不行?” “這……” 凌思凡明白了。他表情很冷靜,“萬一有點什么問題,你告訴我本人就好。”他已經沒有任何的家人,即使有,他也不喜歡別人做決定。 “哎,”醫生又道,“不管怎么說吧,骨穿,家人陪著更好。” “……好吧。”凌思凡也不堅持了。 “那和妻子一起過來?還是父親或者母親?”醫生隨口問道。 “都不是,”凌思凡猶豫了一下,搜索遍了他的腦袋,“我……會和一個叫莊子非的人一起過來。” 第15章 班芙公園(二) 知道凌思凡要做骨髓穿刺時,莊子非風一般地沖進了病房。 “思、思凡……”他說,“你怎么了?” “沒什么啊,有些貧血。”凌思凡道,“做個檢查,以防萬一。” “萬、萬一是什么……” “貧血非常嚴重,治療效果不好,醫生擔心是mds,所以骨穿看看基因是否異常。”凌思凡用電腦搜了一下然后調轉方向給莊子非看,“就是骨髓增生異常綜合征,是由于骨髓的造血干細胞無效性增生所導致的,造血病態,無序又無規則,數量和質量都不行,需要頻繁輸血,最后造血干細胞可能會衰竭,三分之一的人會因感染、出血等等死亡,三分之一會發展為白血病,還有三分之一命大的終生依靠輸血生存。” 莊子非一聽就傻了:“不……不要啊……” 他的眼瞳瞬間變得濕漉漉的,好像有晶亮的東西正在亂滾。 “……你哭什么啊?” “我沒有哭……” 凌思凡仔細看了看莊子非。雖然并沒有眼淚掉下來,但是眼睛水靈得很不正常,明顯就是有層薄霧在那。 凌思凡嘆了一口氣:“你不要慌,還沒怎么,現在亂想也沒有用,也許根本沒什么事。”凌思凡從來都不會為不確定的未來而苦惱。“虛驚一場”固然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詞語,但它同時也說明了人將時間、心思用在了沒有回報的事情上面,屬于無用功的一種。 “嗯……”雖然應了句“嗯”,可實際上莊子非的擔心、著急一點都沒減少。 “你吃午飯了嗎?” “沒時間弄,吃了幾根蘿卜就過來了。” “又是蘿卜……”凌思凡問,“你屬兔的?” “我屬龍啊。” “……” 莊子非說:“蘿卜……蘿卜誰都喜歡。”小學時,因為喜歡吃胡蘿卜,莊子非的奶奶便笑他是兔子國的國王,最喜歡兔子的他聽了心里挺美的,回家還跟父母學話,從此也經常自稱是兔子國國王。 “我就討厭。”凌思凡說。他對食物不是很感興趣,硬是要說的話,就只喜歡rou和魚等葷菜。 “你……”莊子非說,“你怎么能討厭它呢?”你可是皇后啊,要做出表率的。 “嗯?” “算了……”莊子非說,“討厭就討厭吧,討厭也沒關系。思凡,你好好地休息,我去醫生那里。”他得問問醫生,凌思凡的身體到底有礙無礙。之前醫生一直以為他們兩個人是兄弟,還問莊子非“患者是你哥哥還是弟弟啊”,莊子非憋了好半天,最后才吭哧出來一句“他是我同學”,同時心里覺得可悲哀可悲哀的了。他那么喜歡凌思凡,那么想要成為他的“家人”,但對別人也只能說“他是我的同學”而已,這樣狀況看似無法改變,也許自己會在想念當中終此一生,直到閉上眼那一刻才能真正放下幾十年的執念。 “……隨便你吧。”凌思凡說。 …… 正式檢查時有局部麻醉,凌思凡并沒有覺得非常難受,只有種酸酸漲漲的感覺,不過等到晚上麻藥勁兒過了,他就感到有些疼了。這種檢查,雖說一般不會對身體有害處,可是畢竟也是碰到了脊髓液,不可能像皮下靜脈抽血一樣簡單。 更加郁悶的是,他對麻藥還有一點過敏,一直吐個不停,吐到最后嘴里全是苦的味道,他很討厭狼狽不堪的自己。 莊子非一直都在他身邊,拍他的背,幫他刷盆,還有端著杯水給他漱口。 凌思凡心里有一些很異樣的感覺。已經很多年了,他沒有這種被另一人細心地照料。他從小便勤做家務幫著mama維持家庭,后來更是一邊上學一邊照顧他的母親。那時真的太累,有時母親怕他太過辛苦影響學習,即使痛得整夜失眠也忍著不發出半句呻吟,可凌思凡卻能聽見母親為了舒服一點一直不停變換姿勢、起來又坐下,平臥又側躺。再后來,寄人籬下之后,為了能在親戚家里長期住下,他一有時間就幫著收拾屋子,不舒服時會自己去醫院檢查,從來不敢麻煩什么人。被人這樣捧著,是20年前的事情了。 “好了思凡,”莊子非說,“你繼續休息吧,我去洗衣服了,剛才洗到一半,我過去洗完它。” “衣服?”凌思凡問,“什么衣服?你還帶了衣服來了?你不是今天才來么?” 莊子非傻頭傻腦地道:“是你的衣服呀。” “我有什么衣服?”這間醫院規定患者必須穿病號服,如果穿太臟了可以叫護士換一套,舊的直接放在洗衣間里就好,并什么時間衣服需要別人幫著洗。 然而,僅僅過了兩秒,凌思凡就想起來了。他的臉色變了,心中感覺不妙地問:“不會是……” “嗯。”莊子非倒是大大方方的,“我見有內褲被丟在洗衣盆里,所以替你洗了,醫生已經說了你要多多休息。” “我根本就沒事,自己弄就行了!”即使是凌思凡,也忍不住怒了,“只是吐得厲害,所以才放一下……!”莊子非給他洗內褲……想想就覺得要爆炸。 沒錯,檢查結果已經出來,結果顯示基因正常,粒細胞、紅細胞、巨核細胞、造血面積、免疫分型、染色體、基因突變篩查等等數據都沒問題。 凌思凡后來和醫生說起他有些淺表性胃炎。醫生覺得,凌思凡的淺表性胃炎應該和貧血有些關系,是胃炎導致了他對營養以及藥物的吸收不好,并且給凌思凡開了一些針劑。凌思凡是感覺,似乎……對于貧血來說,可以口服的話,就不提倡肌rou注射。醫生讓他多多休息,暫時不要拼命工作,還對他很認真地說:“你的貧血太嚴重了。營養不良,加上胃炎,再加休息不好壓力過大免疫系統紊亂,就這樣了,一定要改,必須好好歇上一歇。”醫生叫他在醫院住上幾天,觀察一下治療效果,看需不需要進一步檢查,不過也答應了只要好轉便可出院。 “我……”被凌思凡兇了,莊子非很委屈。 “以后別做這種事情,”凌思凡說,“你不知道干凈或臟?”感謝的話,他實在是說不出口。 莊子非垂著頭,因為被罵而不開心:“我不覺得你屁股臟……” “……”凌思凡嘆了一口氣,翻身從床上爬起來,“你放那吧,我自己來。” “……哦。”莊子非見凌思凡要起身,連忙伸手扶了凌思凡一下,接著他就兩手虛摟,跟在后邊亦步亦趨,生怕凌思凡會跌倒一般。 凌思凡吐得是不成人形,他先沒管內褲,而是漱了口接著刷了牙,又洗了臉和腳,最后才慢吞吞地將東西給洗完了,而整個過程中,莊子非都在門口盯著看,這讓凌思凡感到很尷尬。他忍不住說道:“我沒事的,只是貧血。” “可你在公司時都沒能站起來……”莊子非說。 “那時我疏忽了,現在知道自己身體狀況,小心點就行了,根本沒有到那程度。” “我還是陪你一夜吧,你今夜可能還要吐,有我幫忙會好一些……而且,你還沒有開始打針,身體還是沒有力氣,我不放心你自己睡。” “……那謝謝你。”凌思凡也不再堅持了,一步一步挪回了病床,“那我讓醫生把陪護床打開吧。”凌思凡在住的單間只有一張病床,陪護床白天被鎖著,只有夜晚才能請人將它打開睡人。 病房并非全黑,走廊上的燈光隱隱地透進了房間。凌思凡閉著眼,等到真正入睡時已經過了十二點。他平時總是忙到一點之后才休息,十二點之前真的很難有困意,何況還是在陌生的床上,讓他的心里有不安全感,周圍也不夠黑,旁邊還有個人。 不過,讓凌思凡暴躁的是,好不容易才睡著的他剛剛入眠了不到十五分鐘,就感覺臉頰上有一點癢癢的,仿佛有一個小飛蟲落在上面,又好像是什么動物在輕撫他。 從沒有人敢碰他臉,凌思凡“唰”地一下就睜開了眼睛。 然后,他就看見莊子非一臉癡迷地在用手指背面輕輕摩挲著他。 凌思凡:“……” “……”莊子非睜大了眼睛,表情全是驚慌失措,“我……我……”他觸電一般地縮回了手,藏在身后,仿佛一個被班主任罰背過手去的一年級小學生。 莊子非有時膽子真的挺大的……凌思凡想,和他的外表其實有點不一樣。他頓了頓,還是感到不能縱容對方這種出格行為,于是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剛才在摸我臉么?” 莊子非:“……嚶!” 第16章 班芙公園(三) 看來真的是在摸他的臉……一時之間,連凌思凡都不知道他應該有什么反應。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聽見莊子非弱弱地問了句:“思凡……你生氣了?” “……”半晌之后,凌思凡才嘆了口氣,“再有下次,就生氣了。”他能有什么樣的反應呢?難道因為被“好朋友”摸了一下,就覺得自己失去了純潔與之絕交? “我不敢了……” “……” “我真的不敢了……” 莊子費想編個理由,說方才凌思凡的臉上有東西,或者說自己只是隨手摸了下,但他根本說不出口。 “子非,”凌思凡繼續說,“也許是我性格缺陷,我無法想象去愛一個人,也無法想象有別人愛我,我相信與人在一起是不安全和不穩固的。”和另外一個人相處之時,他感受不到真實的自己,也不覺得自己是完整的人。他就像是被封在了冰塊中一般,看不見人,也感覺不到任何的聯系。 凌思凡覺得自己的狀態挺好。在凌思凡眼中看來,雖然看起來都是不喜歡與人交往,但“孤獨”和“抑郁”是有本質區別的,“孤獨”象征著自我的回歸,而“抑郁”則是失去了希望。 這其實是挺奇怪的。他看過cacioppo和patrick的書,書上面說,孤獨感與遺傳關系很大,它決定了一個人天生對孤獨有多少耐受性。然而,他的父母都是外向的人,傾向于從社會互動當中得到能量,二十二歲就結婚了,婚后也每周都會與親戚見面,凌思凡呢,卻是完全相反,每次與人交往都會引發他的一陣煩躁。 還有一個叫kaplan的家伙曾說,孤獨感是一種對過去的渴望,并將之稱為“病理性懷舊”,認為孤獨者失去了對自身的一部分幻想。凌思凡覺得倒也有可能,他的確是想象不出在現在這樣的時候與原本陌生的人互相依托彼此交心能給他帶去什么新的幸福。他只信錢,不相信人,認為只有自己才會對自己好。他已經足夠強大了,周圍人對他敬畏又奉承,但絕對不會在他失勢后幫助他,所以他應做的事情就是保持強大,為此他要十分努力,并沒有時間可以用來浪費在“培養感情并且指望對方永遠值得依靠”這種沒什么準頭的事情上。至于事業或生活當中的小事,他現在的朋友圈就足夠應付了,凌思凡覺得自己很理性。 見莊子非不再說話,凌思凡又繼續說道:“明白的話,就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吧。”其實凌思凡有一些疑惑,不知道莊子非到底喜歡自己什么。 “不……”莊子非有種小孩子似的執拗,“可……可能以后你會改變想法呢?這人生啊,就像是一盤各種陷都混在一起的餃子,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會是什么口味的……” “手藝很差的人,包出來的餃子,總歸不會好吃,不如改吃別的。”凌思凡話接得很快。 “可我就想吃你包出來的餃子。”莊子非回得也很快。 “……”見莊子非這樣,凌思凡只好轉移了話題:“你住在醫院里,你家貓怎么樣?” “貓……”莊子非說,“表姐在幫我養。” “它不鬧么?” 凌思凡知道貓有多黏莊子非。就連莊子非上廁所,黑貓也要跳上馬桶擠在他的身后跟他一起蹲馬桶上。莊子非本身就高高大大,身高有186厘米,后邊還有一只長長的足足有十四斤的黑貓,想想就很詭異。 還有,聽莊子非說,自從前幾天莊子非在自家前院看見了野貓并嚇退了對方,黑貓就像瘋了一樣,總是懷疑有別的貓入侵了它的領地,在前窗與后窗之間噠噠噠走,仿佛貓將軍般一刻不離窗前,還嗷嗚嗷嗚叫,用爪子拍紗窗,鬧人得很,把莊子非弄得不知如何是好。莊子非試了很多種網上教的方法卻全都不好用,最后偶然發現,其實,只要他自己不在一樓待著就可以解決問題了,因為黑貓一定會在“看守領地”以及“和莊子非黏在一起”當中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 剛聽到故事時凌思凡還覺得稍微有點驚訝,因為就在幾個月前,它還是只慫貓,只要有野貓出現在玻璃門外,它就嚇得抱頭鼠竄躲在桌腳。有一次莊子非帶它出去擺弄花草,干完活兒后一回頭,正好看見一個黑影跳出籬笆玩耍去了,他沒想到貓會離開,連忙放下手中工具奔向門口,卻冷不防看見一個家伙縮在墻壁瑟瑟發抖,定睛一瞧,發現那只慫的才是他的——沒有想到……幾月不見,已經敢和野貓爭地盤了。 “還行,它對我姐也挺好的,也黏,其實沒有什么節cao。”莊子非回答道,“剛才我jiejie問,他怎么不睡覺,我說它在陪你,我jiejie不相信。” “是在陪啊,”凌思凡笑著道,“它最喜歡陪你,可惜你不陪它。” 莊子非小聲說:“我最喜歡陪你,可惜你不需要……好長時間看不見我,你也沒有關系……”在莊子非心里,自己喜歡的人就仿佛是窖中陳年的酒,只是靠近了用鼻尖嗅嗅醇香就該知足。他希望能和凌思凡一起走遍世界山川,感受鮮花布錦、異草噴香,讓那個人能真正地快樂,即使對方一輩子都不會愛他。只是有的時候,心里想得狠了,還是想要嘗嘗,并在心里幻想那酒該會是怎樣的清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