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他甚至都不敢看何湛和寧右。 被打了臉的寧右卻站起身來,急匆匆地走到床邊。何湛傷得是左肩,好在右手還能動。他伸手,卻夠不到寧右,寧右稍稍俯下身來,何湛才如愿以償地摸到他臉上的紅痕:“又替你哥挨打…回頭殿下請你吃酒,一定要叫上臣。咱們一起好好宰他幾頓。” “叔…”寧右握住何湛涼涼的手,臉上火辣辣的疼意一點一點褪下。 他眼中泛著淚:“疼不疼?” 何湛說:“不疼了。”轉向還跪在門口的寧左,他有氣無力地喊了句:“殿下。” 寧左狠狠抹了一把淚,暗自咬著牙走過來,半跪在床邊:“三叔。” 何湛拍了一下他的頭:“此事皇上已經交給睿王和鳳鳴王去做。殿下去請罪,千萬別犟。皇上疼你,不會真責怪你。” “叔…” 何湛虛弱著聲音囑托寧左后,只覺眼前寧左寧右的兩張臉似乎疊合在了一起,連他都有些分不清誰是誰,周遭幻影斑駁陸離,最終沉寂于黑暗。 寧右沉默著坐了很久,等到寧左起身離開,他也跟了出去。 寧左走得很急,握著劍柄的手指骨節泛白,唇緊緊抿成一條線。寧右從后方疾步跟了上來,扳過他的肩膀,瞬間就揪住寧左的衣領。 寧左驚怒著一雙眼看他,寧右恨聲道:“你跟我保證過,這次一定會好好做的。” 寧左死握住拳。 “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的疏忽,差點害死父皇!害死三叔!” 寧左狠狠推開他,怒吼道:“我也不想!!每一道部署,我都親自檢查過,不可能有紕漏的!” 寧右眉目冷了冷:“為什么有紕漏,你心知肚明。” 秋狩部署都是按照舊制來的,之前都未曾出過什么大亂子,就算有不知死活的人來刺殺,多數攻不到營地內部。 因為軍防部署這塊比較輕松,加上寧左對這方面比較熟悉,寧左就同寧右商量好,由寧右去處理開銷和營地安排這些雜七雜八的煩瑣事,他只負責防衛。 寧左部署好一切之后,因為對流程太過熟悉,就沒有上心,期間只巡察過一次。不過巡察到半路,太子府上的人來報側妃心絞痛,寧左二話不說就回去了。結果回府之后,才發現不過是女人之間爭風吃醋而已。 寧左知道是自己的疏忽,父皇罰他,三叔怨他,他都認了。可憑什么寧右都來指責他?難道他被下面的人嘲笑得還不夠嗎?! “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寧左惱羞成怒,“寧右,記著你自己的身份。” 話說出口的那一刻,寧左就后悔了。一股無名之火從他內心深處竄漲出來,他找不到憤怒的原因,可看見寧右,他就覺得莫名的煩躁。 “好好照顧三叔。”寧左丟下這句話就離開了。 寧右強挺直脊背,唇抿成一條線,盯著寧左的眼睛里波濤暗涌,如同風過松浪,洶涌不止。 第81章 太師 何湛只得留在清風道觀內養傷。 景昭帝回宮前來探望何湛,并責令服侍在左右的小道童一定要用最珍貴的藥材。 “就算再稀貴的藥材,朕都能為愛卿尋得。” 何湛表示受寵若驚,說:“箭未傷到要害之處,皇上不必憂慮,倒讓臣惶恐了。” 景昭帝默了一會兒,將道房內的人全都屏退,只留他與何湛兩人。何湛靜候景昭帝的吩咐,卻不料景昭帝問他:“愛卿不能吃海味,那日為何不同朕說?” 何湛斟酌著說:“皇命不可違。臣身體不適事小,有損皇上威嚴事大。”他當時只是怕景昭帝一怒之下將他遣到一邊兒去,不能實施之后的計劃。 “…你跟你父親很像。”愚忠,愚不可及。 何湛笑了笑,心中想,他跟他爹一點都不像。他爹很忠,忠死了。 景昭帝的聲音沉沉如鐘:“愛卿自幼與太子、安王一起長大,最熟悉他們的脾性,太子敬你如親兄長,朕一直屬意你來輔佐他。太子還年輕,做事難免有疏漏之處,但他天資聰穎,宅心仁厚,他會是個賢明的君主。” “皇上,臣無才無德…” “何湛,你在雍州的所作所為,朕都知道。你明白朕的意思。” 恩威軟硬并施,令人說不出拒絕的話來。更何況,何湛也不想拒絕:“臣遵旨。” 景昭帝拍了拍何湛的手:“那,朕等愛卿回宮。” 寧右本想留下來照顧何湛,景昭帝不允,留下三十將士于道觀內護衛服侍何湛,寧右沒了辦法,只能隨景昭帝一起回京。 將清風道觀圍得連只野鳥都飛不進來的御林軍終于擁著天子回朝了。 任外頭風雨飄搖,皆吹不到清風山中來。 何湛安安心心地在道觀中養傷,玄機子說可能會落下病根兒,一開始何湛還不怎么信,直到他嘗試用左手端茶杯的時候,才發現玄機子沒有騙他。 拿不起來。 何湛淡定地問了問玄機子,玄機子說恢復得再好,左手也不能拿劍了,不過輕巧的東西還是可以的。然而何湛本來就不用左手拿劍,對于這樣的結果,他很欣慰。 休養了一個月,何湛已經能用左手拿木棍追著雪貂打了。 這不能怪何湛殘忍。 他每天一醒,一個大白腚就朝著臉砸下來,油得發亮白毛堵得他呼吸都不順。 玄機子這個老貂奴,竟把巴掌大的小雪貂生生喂成了大胖子,以前的可愛勁兒全沒了,整個就一橫行霸道的大爺。 這只雪胖子在道觀里壞事做盡,比如說一頭扎進小道童剛掃好的落葉堆里,然后浪一樣得在落葉堆里翻筋斗云;比如說一腚坐到人臉上,或者大晚上翻窗爬墻地跑進來趴在人胸上,恨不得讓道觀中所有人都感受一下它的重量。 原本何湛還忍著,直到有一天,他看見雪胖子和狼崽子處在一起。狼崽子是寧祈從狼窩里掏出來的那一只,之前托給道觀養的。 雪胖壓在狼崽子身上,拱著身子,咬著狼崽子的耳朵,絲毫不顧狼崽兒嗷嗷奶叫。畫面粗暴得讓何湛不忍直視,他終于抄起竹棍,將雪胖從狼崽子身上一棍子掃下來,誓死護衛道觀圣地。 也不知道是不是雪胖去告了狀,這天玄機子給何湛換藥的時候,手法異常殘暴。 何湛倒吸冷氣:“道長,你再這樣報私仇,我就要告狀了!小心你沒人養老!” 玄機子說:“貧道指望寧晉那個白眼狼,還不如指望貧道的貂兒呢。” 何湛陰惻惻地說:“你個修道之人,居然在背后說人壞話…” 玄機子:“……” 何湛嘿嘿笑了幾聲。玄機子麻利地給他換好藥,哼哼唧唧地叮囑道:“你這傷好得差不多了,入冬注意御寒。” 小狼頂開門,顛顛顛地跑到何湛腳下,整個兒趴到何湛的腳背上,跟玄機子一樣哼哼唧唧。 何湛用左手將它拎起來,已經不怎么費力。他摸著小狼的毛,嘆笑了幾聲:“說不定我以后能來道觀中,替道長照顧后院那些小獸。這些個小東西,著實可愛很多。”除了雪胖,它不算小。 玄機子不以為然,不經意地反問:“你身處朝堂,怎能來得觀中?” 話是不經意的,可何湛卻聽到心中去。他沉思片刻,問:“道家有…贖罪一說嗎?” “心不安?” 心不安? 何湛將小狼放到地上,腳輕輕踢了一下它的小屁股,小狼屁顛屁顛地跑出門去。盯了門口半晌,何湛才說:“沒有心不安。想想人這一輩子不過須臾,到最后全作飛煙,道又在哪里?” 玄機子抿了些笑意:“將吏只在身中,神明不離方寸1。行事持物皆以正心誠意為主,故道在心中。” 何湛沒有再說話,只點頭受教。 清風山的楓葉紅了半山的時候,寧晉回到觀中,隨他一起來的還有鳳鳴王。寧晉來,自是見何湛;鳳鳴王來,是受皇上之命來接何湛回京,并且保護睿王安全。 睿王并不想讓他保護。 兩人來的時候,何湛正在教兩個小道童摘桂花,小道童摘下來,他自個兒全兜走,想腌成糖桂花帶回忠國公府去。好好的一棵桂花樹,任它花落,著實可惜。 “叔。” 何湛環抱一筐的桂花,回身就見寧晉和寧祈一前一后走過八角門。他斂了斂容色,彎身行禮:“睿王,鳳鳴王。”隔著剛好的距離,語氣剛好的疏離。 寧祈率先開口:“皇上召你回宮。” 何湛說:“本不必王爺親自來一趟。” 寧祈不會認為這是何湛在跟他說話,何湛不會這么正兒八經地喊他王爺。 “叔不必如此客氣。我…很擔心你。” 這欲語還休的語氣…演得不錯。 何湛說:“多謝王爺掛懷,臣并無大礙。勞兩位多等片刻。” 何湛略略行禮就自行退下。 寧祈看著寧晉僵直的后背,說:“臣去幫他。” 寧祈隨后跟上何湛,與他一起走向廚房的方向。 桂花的香味有些濃郁,熏得寧祈皺起眉,稍稍離何湛遠了些:“你怎么了?” 何湛疑惑:“什么怎么了?” “你跟睿王。” 何湛腳步頓住:“鳳鳴王什么時候愛管閑事了?” 寧祈答:“與睿王有關,不算閑事。你是睿王的近臣,在朝中你能依靠的只有他,與他生嫌隙只會讓敵人趁虛而入,得不償失。” 走到廚房內,何湛拿出小陶罐子,將桂花全都倒進去:“皇上臨走前,拍著我的手跟我說,屬意我輔佐太子。”寧祈緩緩皺起眉。何湛卻仍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你說我就是個掛著虛銜的忠國公,才疏學淺,對京都的門門道道看不清,也不想招惹。近臣…?遠了就不近了。” 寧祈的聲音冷了幾分:“何湛,你沒有選擇,看不清,那就去學,去看。” 何湛將桂花罐子抱在懷中,半真半假道:“我忙著這些呢,沒空去看。” 寧祈奪過他手中的罐子,狠狠摔到地上,陶罐應聲而碎:“你爹就是看不清才死的!何湛,你…” 何湛怒聲:“多謝鳳鳴王提醒!” “本王只是…” “回京。”何湛吐出這兩個字,桂花罐子也不要了。 與玄機子告別,雪胖咬著寧晉的衣角不讓他走,何湛這時看它,才覺得生出幾分可愛之感來。至于那只小狼,寧祈將它揣了回去。 三人一路上無言,抵達京都時已入夜,何湛只簡單同兩人告了別,徑自回到自己的府邸。 翌日。 何湛本無需上朝,他離開忠國公府多日,花廳中的花草雖有花匠照看,但還是不如何湛親自照料,他起了一大早,擺弄了一身泥,宮里突然來人宣何湛入宮。 何湛趕緊換上朝服,納悶了一路,都沒能想到皇上召他入宮意欲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