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文武百官列于左右,何湛斂袍而跪,皇上當著群臣的面下旨封何湛為靖國“太子太師”,列于三師三少之首,輔佐太子,教導宮中皇子。 “臣領旨謝恩。” 太師,虛銜,俗稱看孩子的。何湛接旨后,差點淚灑朝堂,沒想到自己活生生挨了這一箭,仍然沒能擺脫看孩子的命運。 下朝后,何湛暗抹辛酸淚,一一謝過恭賀他的人,一口一個“太師”稱得他恨不得蹬腿倒進棺材里。 景昭帝玩得這一手太絕。 何湛頂著一品虛銜,封賞到位,防備也到位了。景昭帝既有心讓何湛去匡扶太子,又不著痕跡地表明他對遇刺這件事的態度——太子犯錯,可再補過,儲君之位不動分毫。 早年景昭帝經歷過奪嫡之爭,扶持太上皇登位后,太上皇對他更是萬分警惕,甚至不惜cao控他子嗣生死,來牽制他手中的權力。手足相殘,一直是景昭帝心頭大病,故他在登基后就立寧左為太子,成年子嗣一律封王,早早打消其余皇子爭權奪位的念頭。 如今寧左因秋狩一事被人抓住把柄,早朝上已有不少官員以此詬病,提出對儲君的質疑,故景昭帝召何湛而來,封他為太子太師,表明決心要寧左居儲君之位。 一記封賞堵住悠悠眾口。 何湛頂著太師的帽子頂得脖子都酸了,回府后一頭倒在床上,生無可戀地聽人來匯報宮中皇子的啟蒙情況。 景昭帝老年得子,除寧左寧右和寧晉外,唯有四皇子寧恪已能讀書認字。寧恪的母妃是淑妃娘娘,從前何湛還去過寧恪的百日宴,那時候淑妃還只是個妾。 再往下的五皇子和六皇子,要么是個連走路都不穩的,要么還是個連奶都未斷的。景昭帝還有兩個小公主,都是妃嬪所出,現如今已是待嫁年華。 過了年,等春風拂開芙蓉花的時候,宮里就要進行新一輪的選秀。或許不出一年,何湛又能見到新的皇子出生。何湛只覺前途一片灰暗,連肩上的傷都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他將頭埋進軟軟的枕頭里,黑暗中浮現的面容是 四皇子寧恪… 何湛倒是很久沒見過這個孩子了。 從前他只是寧恪一人的少傅。 第82章 魔王 前世何湛回京的時候,依然是個綠豆大的小官。他想一心想要找到立足之地,隨寧晉入宮時,不想碰見了養在深宮的四皇子寧恪。 何湛在孩子堆里混著長大,包括寧家三兄弟在內,什么樣性格的他都應付得來,唯獨寧恪… 要不是遇見寧恪這樣的,他都不知道寧左竟是這么乖的孩子。最起碼,寧左懂是非善惡,再調皮搗蛋都不會過分。就算當初他那樣討厭寧晉,將寧晉推下水后,寧左還是會讓小六去救他。 可若換了寧恪,他大概會拉著小六一起拍手笑著看寧晉掙扎,以此為樂。 何湛以前從不認為應該說一個孩子歹毒,小孩的觀念未成形,善于引導,小孩子不會有歹毒之說。 然而寧恪不是。 何湛第一次見到寧恪的時候,寧恪為了好玩將一個侍女推入池塘中,侍女嘶聲呼救都不見寧恪動容半分,若不是何湛將侍女救下,侍女當真會被活活淹死。 寧恪見何湛壞了他的事,沒跑去跟淑妃告狀,只死死瞪著何湛,說了一句極為寒人心肺的話:“都怪你,本皇子沒好戲看了!我要你下水里去!” 這個孩子沒有任何是非觀念,行為舉止全憑一時之樂。 何湛不肯,寧恪就讓侍衛捉了何湛,將他按到水中去。 何湛當時剛剛回京,不敢生事端,連反抗都不能反抗,只能任由侍衛拖著,若不是寧晉來得及時,何湛當真要做一次吃水的鴨子。 寧晉不管四皇子是他的弟弟,也不管他母親是最得寵的淑妃,上去就打了四皇子一巴掌,一巴掌不夠,還連打了三下,連侍衛都不敢攔。 要是換了尋常小孩子被打,早就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了,可寧恪硬得很,他不哭,也沒威脅他說要告狀,看著寧晉的眼里多了畏懼,可更多的是怨恨。 寧晉眸色陰狠得瞪著寧恪,直到寧恪偏過頭去不敢與之對視,寧晉才算作罷。 何湛惴惴不安,總覺得寧恪可能要去跟淑妃和皇上告狀。卻不想不久之后,皇上擢他為少傅,入宮親自教導四皇子寧恪。 想想之前的日子… 如若給何湛一次選擇的機會,他寧愿從來沒教過寧恪。 何湛挾了幾本書來到宮中,何湛來時,寧左正在御書房受誨。景昭帝考了他關于舊朝新政的事,寧左沒能答出景昭帝滿意的答案,受了一頓訓,父子倆僵持得厲害,還是皇后派人來請寧左過去,景昭帝才放走寧左。 何湛來鼎資堂講課,他進門前,撐起一把油紙傘,推開門的那一刻,銅盆砸到傘面上,冷水傾瀉而下。 堂中傳來快活的笑,何湛淡定地收了傘,望向坐在書案旁的寧恪。 寧家的男兒一向生得端正,寧恪也不例外。他長著一張天真無邪的臉,極具欺騙性,以前何湛看他,就像看到早之前的寧晉,可他一點都不如寧晉討喜。 寧恪見沒能得逞,小眉頭一皺,鼓著包子臉,很是不悅:“本殿下一點都不喜歡你!你給我滾出去!” 何湛將傘往寧恪書案前一扔,水花濺了寧恪一臉。何湛說:“巧了,這么多小孩中,臣見殿下是最討厭的一個。不過皇上吩咐臣來傳課,臣不敢怠慢。” 寧恪蹬著小椅子就跳到書案上,居高臨下地怒道:“我不學!” “太好了,臣也不想教你。”何湛笑著將腋下的書也扔了過去,涼聲說。 寧恪又怒又疑,他還沒見過這樣的太師。何湛到一側去窩在逍遙椅上,準備就在鼎資堂中耗時間。不過是換個地方消磨么,反正宮中的糕點也比忠國公府的好吃些。 “喂!你信不信,本殿下讓父皇革了你的職!” 何湛將書搭到臉上:“不用見到殿下的話,臣會感謝皇上。” 寧恪毛毛躁躁得從書案上爬下來,抓起一把沾了墨的毛筆,作壞地要在何湛淡紫色的外袍上畫花。 放前世,何湛任他畫,現在他會怕這個小霸王?何湛一腳就把他踹開,不輕不重,卻剛好踹得寧恪跌在地上。 寧恪沒哭,爬起來就要打何湛,何湛擋了幾下,開始兜著寧恪跑。寧恪再橫,也才只有十一歲,被何湛兜著跑了幾圈,便累得氣喘吁吁。 見連何湛的衣角都抓不到,寧恪氣得頭發都快豎起來了。他將守在門外的護衛喊進來,說:“給本殿下抓住他!誰能抓住他,本殿下重重有賞!” 護衛面面相覷,他們有再大膽,也沒有跟國公爺動手的膽。 何湛挽了挽袖子,眼都沒抬:“你們退下吧,關上門。” 護衛戰戰兢兢地受何湛的令,將門關上就跑了。 “你干什么!你大膽!你想干什么,你這個狗奴才!” “殿下,按輩分你都該叫臣一聲叔。” “你敢!你敢!” 緊接著,堂內傳來寧恪的嚎叫聲。 護衛眼觀鼻鼻觀心,默念數十遍“我什么都沒有聽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鼎資堂里漸漸沒了動靜。 寧左離開景仁宮后就到鼎資堂來。聽說何湛早早來宮中給四皇子授課,寧左頭都大了。寧恪是什么樣的,寧左心里清楚得很。 皇后因生雙生子時傷了身體,不能再懷孩子。景昭帝等了很多年才得這么個小兒子,故對寧恪很是寵愛。淑妃是妾,雖因美麗的容貌而備受寵幸,但她知道色衰愛馳的道理,將后半生都托付在這個兒子身上,對其溺愛有加,將寧恪慣得無法無天。 從前在清平王府的時候,寧恪就搞得內宅雞犬不寧,進了宮后更是變本加厲。 寧左來時,見堂門緊閉,左右侍衛驚顫著行禮,寧左就知道事情不太妙。 寧左踹門進去:“三叔!” 何湛應了聲。寧左循聲望去,只見寧恪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案上抄書,長長的眼睫濕潤,一張小臉氣得通紅。見寧左來,寧恪的臉憋得更紅。 何湛扔掉手中的鞭條,對寧恪說:“殿下,臣要等的人來了,就不陪您玩了。您隨便。”他彎身將綁住寧恪腳踝的繩索解開,繩索的另一端就系在柱子上。 何湛沖他涼涼一笑,陰惻惻地說:“明天見。” 寧恪差點將筆握斷。 何湛跟寧左彎身行禮,同他一起走出鼎資堂。 寧左說:“叔,你不用管他的。四弟被淑妃娘娘慣壞了,回頭我去稟報父皇,讓你不用來鼎資堂了。” 這些話,被寧恪一字不差的聽到耳朵里。他將手中的毛筆硬生生掰斷,狠狠地扔到地上,云面的錦靴來回碾踩。這樣陰狠的神情,任誰都不會想到會出現在一個孩子臉上。 何湛與他并肩走出一小段路:“不必殿下為此費心。” 寧左問:“你是怎么制住他的?之前好幾個少傅都被氣跑了,天天往父皇那兒告狀。” 何湛淡淡地回答:“打一頓就好了。”他以前搗蛋的時候也挨打,知道疼了就老實幾天,不疼了就繼續鬧騰。 “…看來從前叔對我們真好,至少從沒挨過打。”寧左說出來有了些揶揄的味道。 何湛不再跟他轱轆四皇子的事,沒什么意思。 何湛很多事看不明白,很多事也看明白了。他一直以為寧恪能野成這樣都是景昭帝慣得,后來想想,景昭帝這么一個人,若真對寧恪偏愛有加,不會把他養成這樣。 再走出幾步,何湛低聲問他:“殿下來找臣,可是有要事么?” 寧左頗為苦惱:“今兒又在御書房受了訓。因為之前知道父皇要考我新政的事,提前已經請教過幾位大學士,沒想到今日回答,父皇還是不滿意。” “愛之深,責之切。”何湛,“皇上訓斥你時,一定有提出他不滿意的地方,殿下還能記起什么關竅么?” 寧左順著他的話回想一番,不甚明了地捉住點兒話頭,但一時又理不太清楚,攪成一團,讓他心中更亂。寧左有些氣短:“還不如考我騎射來得痛快。” 何湛笑了聲:“別著急,殿下同臣說說,興許就理通了。” 寧左聽他一言,浮躁的心漸漸靜下來,領何湛在御花園走著,將景昭帝的話都同他細細講來。 兩人最后停在一方水亭當中。何湛一邊同他下棋,一邊聽他訴苦悶和難題,時不時點撥幾句,聽得寧左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寧右今天才聽說何湛被封太師的消息,想著上次同寧左和何湛玩牌九沒玩盡興,今日正好能湊到一起去,故忙完府中的事就來宮中尋他們。 寧右來宮中必得先去皇上面前請安,他在御書房等見景昭帝,等景昭帝同群臣商議過政事,他才得以進去。 “兒臣見過父皇。” 景昭帝有些疲倦,輕輕揉著眉心,看見寧右來,說:“這幾天都不見你來宮中請安。今天來所為何事?” “兒臣有一事相求,還請父皇應允。” “你說說。” “兒臣聽說父皇將三叔封為太師,父皇能不能允兒臣也來作旁聽?” 景昭帝眉心皺得更深:“你若想學,朕可以另派大學士教你。” “父皇,兒臣只是…” “你自小就懂事理,你明白朕為何封他為太師,也明白有些東西該你得,有些東西不該你得!若你再聰明一點,就盡早將符婉娶回府,省得再讓你母后為你的婚事cao心。” “父皇!” 景昭帝:“去景仁宮跟你母后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