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所以說,進了大理寺,那就像進了潘威手中的籠子。潘威跟何德一直不對盤,他看不慣忠國公府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現在何湛落在他手中,豈有好過的日子?從大理寺牢獄里走了一圈,何湛像是在刀山火海里滾過一樣,渾身是傷的被扔進囚室中。 夜里牢房里冷得如同冰窖,何湛窩在干草里瑟瑟發抖,凍得嘴唇發紫,全身疼痛得連翻個身都艱難。他挺后悔這么大了也沒考個功名,哪怕當個小小秀才,潘威也不敢這么打他。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落水的鳳凰不如雞! 冷清的月光透過牢窗瀉在何湛的身上,痛極轉至麻木,他的思緒也漸漸放空,腦海中浮現的皆是張南尸體的樣子。 何湛猛地咳了幾聲,五臟六腑都跟著疼。他咽了幾口血沫,望向如水的月光,眼皮漸沉,鐵窗在他眼眸里扭曲,繼而是鋪天蓋地的黑暗。 深夜時分,何湛被鐵鏈的聲音吵醒。他對這種聲音極為敏感,因為隨之而來的往往是更為嚴峻的酷刑??蛇@次來得人是秦方。 他從黑暗中辨識到秦方的面容,忽得沉下心,暗自笑了聲。 秦方將手中的錦被蓋在何湛身上,他看到何湛半睜未睜的眼,說:“忠國公府的人已經來過了,被潘威攔在外頭,沒能進來。你要在這里多呆幾天了?!?/br> “哦。秦大人是來安慰我的么?”他從被子里伸出倆指頭扯了扯秦方的袖子,“擔心我?。俊?/br> 秦方面色微動,稍稍撇過臉去不看何湛。他問道:“既然不是你殺得張南,為什么要靠近尸體?為什么要動那把劍?” 何湛訕訕道:“原來不是擔心,也不是安慰。大晚上跑來給我送被子,是要審問我…” 秦方怒瞪過去。 “你看你,我還沒說什么,你就這樣生氣?你生氣什么呢?明明被打的是我,又不是你?!焙握繌澚藦澴旖牵澳銇韱栁?,不是已經有疑心了嗎?” 秦方將怒忍下,說:“王爺告訴我,清剿虎威寨的時候是你出手相救。你跟王爺那般針鋒相對,都能替他擋刀,可見并非窮兇極惡之人。加上此次有人故意引導潘威…”秦方語至此,話鋒一轉:“可我雖有疑惑,但你依然有嫌疑。人證物證殺人動機俱在,若你真殺了人,誰也救不了你。” 何湛笑了聲:“人證是何?司禮么?司禮進去的時候,張南已死,你們所謂的人證不過是報案的人罷了。物證是那把殷霜劍?雖然是我買下的不錯,可我進去的時候張南已死,我若說有人要栽贓陷害,那把殷霜劍也算不得鐵證;至于殺人動機,我的殺人動機是什么?我怎么不知道?你給我說說唄?!?/br> 秦方想了想潘威的推斷,淡聲說:“前幾天張南剛剛來給潘威告狀,今天他就死了。你發現是張南在從中作梗,兩人產生沖突,一怒之下你就殺了他?!?/br> 若何湛此時能動,他都要為這樣的動機拍手叫絕了,簡直令人無法反駁。何湛說:“啪啪啪——” 秦方疑道:“什么啪啪啪?” “我在給你們大理寺鼓掌。手不能動,只能動嘴了。”何湛說,“能把罪名按得如此滴水不漏的,只有你們大理寺,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個地方來?!?/br> 秦方說:“…” 何湛說:“所以我信不過大理寺。我進去的時候張南已經死了,有人要害我,我不想陷于被動的地位,才去看張南的尸首。” 秦方半信半疑,抬眉問道:“你看出什么了?” “我發現我比他長得俊。你覺得呢?” 秦方知道何湛在故意惹他,從容不迫地起身,抬腳走出牢房:“你就在牢里呆著吧?!?/br> 何湛強忍著痛半撐起身,喚住秦方道:“秦大人。張南身上有一處傷口,雖是用劍所傷,但使得卻是刀法。殷霜劍穿過張南第四根肋骨,劍不是在骨隙間穿過,而是將肋骨刺穿,繼而刺透他的心臟。能有如此力道的人必得是習武之人,而且此人不會用劍。一個習武之人卻不會用劍不稀奇,可既不會用卻偏要用,你說稀奇不稀奇?” 秦方頓住,回身看了他一眼,眼眸沉著古墨:“我會差仵作驗尸?!?/br> 何湛扔給他一條線索:“秦大人要想調查死者的人際關系,可以去查查工部的孫北,他與張南是同鄉?!?/br> 秦方淡道說:“本官自有論斷,不會受他們誘導。你好自為之。” “慢走,以后再來玩兒啊——”何湛揶揄著,“秦方…” 秦方的身子明顯晃了兩下才穩住。 何湛笑得更開,看著秦方的背影的眼睛變得愈加意味深遠。 秦方… 光風霽月的秦方秦舟隱。 作者有話要說: 寧晉:回想朕這一生,最最無用的時候,大概就是眼睜睜看著忠國公府落敗,卻無能為力的時候了吧。 秦方:何湛他…是個不太正經的人,我以前沒見過…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這都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了??!【臉紅.jpg 第27章 探視 何湛不知道在黑暗中浮沉多久,模模糊糊中循著一個光點前去,光點盡頭立著一個人影,低聲喚著他:“何湛…何湛…” 何湛一點點清醒,呼喚的聲音便不再那么柔和縹緲,急切而有力:“何湛!何湛!” 何湛被碰到傷處,倒吸一口冷氣,徹底清醒了。他捂著發疼的地方,痛呼道:“若想殺我,就盡快動刀吧,怎的這么折磨人,疼死你小爺了!” “放肆!”來者沉怒道,“再對本王不敬,本王就派人拔了你的舌頭!” 何湛這才看清來得人是寧祈。喲,黃鼠狼又給雞拜年來了?!何湛苦笑道:“鳳鳴王?” 他瞧了瞧窗外的天,淡淡的霞光透進來,想必已是傍晚時分。他問:“怎么,這時候來是想跟我一起睡嗎?哎?你臉怎么這么紅?外頭熱么?”何湛不覺得熱,只覺得這間牢室如同冰窖似的,冷如寒冬。 寧祈扭過頭去,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本王就不該來可憐你?!?/br> 繼而何湛聞見一股藥膏味,自己身上的傷不知道何時被包扎上了。包扎的手法拙劣至極,包得何湛像個大白熊,撐得衣袍似乎都裹不住。何湛說:“藥是你幫我上的么?鳳鳴王果然是鳳鳴王,這手法可以啊,無人能及?!?/br> “不知好歹?!?/br> “謝謝?!焙握砍亮丝跉?,正兒八經地給寧祈道了句謝。能夠在大理寺出入自如的只有寧祈了,他能來探視,何湛表示很感動:“謝謝黃鼠狼。” 寧祈抬手就想揍他,可看見何湛含笑的眉眼,他的手頓在半空中。長久地,寧祈都沒有說話。他沉吟幾番,吐出幾個字:“忠國公府保不住了?!?/br> 何湛驟然收緊手指。半晌,他說:“哦?!?/br> 寧祈說:“不問嗎?” 何湛說:“你來看我,不就是來告訴我的么?” 寧祈說:“國公爺綁了何德去皇兄面前認罪,皇兄已經將他們關入天牢了。潘威將罪狀呈上,包括你涉案的證據逐一提交,近幾日便會開堂。因為此事關乎國公爺和太公主,皇兄決定親自過審?!?/br> 親自認罪… 果然還是上一世的結局。 何大忠以為只要自首就能得皇上網開一面,可那些人又怎會輕易放過他?皇上,又怎么會輕易放過他? “摧枯拉朽,大廈即傾,不過短短幾日耳。”何湛輕聲低喃出這句話。上世史官筆下朱墨一勾,忠國公府也就在史冊上定了格,亭臺樓閣雕梁畫柱,皆煙消云散。忠國公的政敵費心籌劃了幾年,想等到的也不過是這短短幾日。 靜了很久很久,寧祈輕聲問他:“何湛,你怕嗎?” 害怕嗎? 當然害怕,比誰都怕。 人因為未知而害怕,但何湛因為已知卻無力改變而害怕。何湛一眼就能看到這條路最后的結局,只能獨自一人在泥潭中掙扎,可除了越陷越深之外,他看不到一點希望。 何湛慣笑著說:“我啊…我才不怕呢。從小到大,你見我怕過?”趾高氣昂的,一副大靖國都裝不下他的樣子,實在欠揍。 寧祈抿了抿唇,可面上還是那般冷冰冰的樣子:“是啊,沒心沒肺的人,有什么好怕的?!彼酒鹕恚砹死砩砩系墓倥?,說:“在清風山你救過本王,此事本王不會袖手旁觀。本王已派了秦方去查,如果你是被人誣陷,他定能還你一個清白?!?/br> 何湛咳了幾聲,道:“多謝?!?/br> 寧祈離開前,給大理寺的人通了些錢財,恩威并施,叫他們不敢再拷打何湛。 之后寧祈進宮,在皇上面前斡旋一番,將殿審一事拖后三天,又將信得過的人手交給秦方派遣,讓秦方在三天內將此事的來龍去脈調查清楚。 然而這三天,忠國公府里已經亂作一團。 先是何湛被捕,后是何大忠何德二人同時下獄,撐著整個忠國公府的唯有寧華瓊一個女人。 寧華瓊躺在床上,小桃紅湯湯水水地端著進出,寧華瓊的身子也不見有半點好轉,半病不病地拖在榻上,起不得身。 小桃紅哭著勸道:“千事萬事,夫人也要先顧著自己的身子。這忠國公府可不能再沒有您?!?/br> 雪娘帶著何楚也在瓊花閣抹眼淚,嗚咽地哭著。 府上的下人眼見著要變天,走得走,跑得跑,如今只剩下十幾個忠心的奴才。期間也有手腳不干凈的,卷走了些金銀細軟。這倒不是什么大事,錢財總歸身外之物,可現下府中的頂梁柱都身陷囹圄之中,徒留她們這些無權無勢的女眷,除了哭,竟也想不出其他的辦法。 這該如何是好? 思及此,雪娘哭得更痛,低聲求著寧華瓊:“還請jiejie想想辦法,總歸您擔著誥命夫人的銜,又是圣上的親姑姑,求您去圣上面前說說話…” “阿娘別哭,阿娘別哭…”何楚用胖胖的小手直擦淚,眼淚鼻涕流了一臉,“阿娘哭,囡囡也哭…” 比起雪娘,寧華瓊總歸鎮定很多。臉色蒼白如紙,眼中著淚,但淚水卻始終沒掉下來。 她顫著聲音說:“圣上若肯見我,我早就入宮去了。派去宮里打聽的人回來報信說,老爺和德兒未曾受苦,只待殿審。只是可憐我湛兒入了大理寺,竟被區區少卿打得不成樣子,偏偏圣旨下來,不許任何親眷探望,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知曉。”寧華瓊仰了仰頭:“老爺帶著德兒親自去認罪,我也能明白,德兒做錯了事,一切本該受著,現如今只盼圣上開恩,能饒他一命。但大理寺那邊說湛兒為包庇兄長而殺人,我是萬不會信?!?/br> 何大忠綁了何德去認罪前,曾經對寧華瓊說過,何湛會入獄,是那些人想咬住忠國公府。何大忠上無愧于天,下無愧于地,卻獨獨因護子心切犯下錯事。他何大忠頂天立地,敢作敢當,一切后果就讓他來承擔,絕不能讓那些人傷及無辜。 寧華瓊眼里掉淚,招小桃紅走近了些,吩咐道:“拿些銀兩去大理寺通融通融,請他們定要為我兒洗清冤屈?!?/br> 小桃紅連忙應下,趕忙去庫房支錢,帶上福安親自去大理寺一趟。 雪娘在旁服侍著寧華瓊,待她喝下一碗藥,前去宮中打聽的人又回來報信說:“明日圣上親自殿審大少爺的案子,大理寺少卿潘威上折子奏請皇上,連著三少爺的案子一并審斷,圣上已經批了?!?/br> 寧華瓊由雪娘扶著坐起身來,說:“去,將先皇賜給我的那柄玉如意拿來。明日以此物晉給太后為由入宮。皇兄在世時,太后與他鶼鰈情深。想來她念著這份親情,終歸不能做得太絕。” 大理寺內,秦方三日都在外奔波,沒曾再來找何湛,倒是潘威循例來了兩次,無非是想讓何湛在殿審之前供認,免得麻煩。 何湛會認?他當然不認! 何湛想了想市井上的人翻白眼的樣子,對著潘威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學得有模有樣,他一字一句道:“潘威,你仙人板板!”這句話是他從南方商隊里學來的。 潘威不知道“仙人板板”是什么意思,但看何湛那個樣子就不是什么好話。他怒雖怒,但之前鳳鳴王交代過,不可再對何湛用刑,他不敢再輕舉妄動。 之前有人告訴他,圣上早已看不慣忠國公的行徑,他拿捏著圣心故才將此案辦得雷厲風行??膳送f不會想到忠國公會負荊請罪,還將自己的兒子捆到圣上面前。 這一審,忠國公府是生是死還說不好。 俗話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就算忠國公府茍延殘喘,他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也是岌岌可危。 潘威忍著怒不再逼問,帶領手下離開牢獄。 何湛倚著冰冷的鐵壁一夜未眠。涼氣從鐵窗外泛進來,他擁著被衾想了一夜,總歸信了“吾命由天”四個字。 從他入此生死輪回開始,他就要為別人活著,想逆天改命亦是不成,反正老天爺總會變著法的玩兒他。 救不了,無論怎樣都救不了,他試過很多次,但每次不是這里壞事,就是那里壞事。加上他剛剛重生過來,仗得勢都是忠國公府的勢,一人根本無力回天。上天要滅忠國公府,他能怎么著? 何湛想就這么著吧,最壞不過是上世的結局。 縱然保不住何大忠和何德,這一世他還能請來玄機子給寧華瓊調養身子,保住寧華瓊的命。只要寧華瓊還活著,雪娘和何楚都能有個著落,雖說何楚是個女兒,但她也是真正流著何家血脈的人,之后再由寧華瓊作主替她選賢入贅,何家的香火不算斷。 靠著先皇先祖的榮恩,忠國公府的女眷,也能安安穩穩地過一世。 至于他,被發配邊疆么?不過是走前世的路罷了。以后遇魔殺魔,遇佛擋佛,大不了再重來一次,反正這一世的劇情已經亂成紫陸星君的頭發絲兒了。 凈鞭響徹云霄,震動耳膜。沉重的鼓點聲一下一下壓著云從遠方傳來,回蕩在明瓦珠殿之間。 朝堂上鴉默雀靜,百官伏身而跪,叩首再起。唯一一個跪在朝堂中間的是寧華瓊。 皇上端坐在龍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