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這樣平淡如流水的日子一直到了正月里,高拱上山來。 前一日的晚上剛剛下過雪,天明時分,大雪初歇,微熱的陽光融了枝頭的白雪,滴滴答答的落著水滴,被冷氣凍得堅硬的土壤也跟著漸漸松軟,雪水滲到里面,整條山道都是泥濘的,一步一個腳印。 李清漪早上喝白米粥,配的是菜地里的菱角菜。這東西特別耐寒,涼拌、炒菜都行,越嚼越香。再者,大約是霜雪打過的緣故,特別的清甜,嚼著喜歡,于是就額外多喝了半碗熱粥,胃里十分舒服。 如英早早就從被窩里起來,特意跑去后院的梅樹采那花蕊中央的細雪,嘴上道:“能有半壇子也好,埋在梅樹下頭,等天熱些了,正好給您泡茶。”山中沒什么事,她如今倒是一門心思只在吃喝上頭。 李清漪就坐在窗邊的木榻上,看如英像猴子似的上躥下跳,終于還是露出一點兒笑影子來。沒一會兒,前頭有敲門聲,如英只得擱下東西去開門。她自然是認得高拱的,雖說對方特意換了不顯眼的便服,態度亦是頗為和煦,可到底是不敢耽擱,立刻便跑著去報了李清漪。 高拱身份特別,不同于青云觀的那些人,李清漪不好擺著架子叫他等著,只得出面見了一面,直截了當的問他:“高師傅怎么來了?” 高拱理好衣襟,低頭深深一拜:“冒昧前來,實是失禮。只是,確是有事相求。” 李清漪垂眸打量他的神色,耐心等著下文。 高拱壓低聲音,輕輕道:“宮里傳來消息,杜娘娘薨了。” 李清漪面上恍惚了一下,似是聽不清高拱的話。好半天,她才怔怔的重復問道:“你說的是康妃娘娘?” 高拱垂下眼,點了點頭,很快便接著道:“王爺聽到消息,已是病倒了,獨自關在房中已經三天了,誰也不見……” 他專程跑來這里,說了這么一個消息,為的是什么,眾人皆是心知肚明。 李清漪只是靜了一瞬,一闔眼的功夫亦是有了決斷,轉頭去和如英吩咐:“你替我把斗篷拿來,我隨高大人出門一趟。” 如英嚇得臉都白了,扯了扯李清漪的袖子,顧不得高拱在邊上,顫著聲音小聲提醒她:“您是依陛下的旨在此修道,無旨不得回城。這要是被人知道了,是要沒命的。” 李清漪心意已定,半點不為所動:“我會小心的,你們就當我是下山采買,很快就回來。真要是被發現了,那也沒辦法。”她看了看外邊天色,直接道,“動作且快些,現下山路濕滑不好走,少不得要耽擱許多時間。” 如英端詳了一下她的神色,只得諾諾應下,去拿了一件灰色的斗篷過來。雖然料子不錯但因為顏色簡單倒也不起眼,李清漪往身上一披,什么也沒帶便跟著高拱下山了。 他們都知道時間緊,一路無言,徑直往王府去。 待到了后院,高拱避了開去,只留李清漪一人往里走去。她稍稍猶豫,抬了步子推門進去。 因為現下天還冷,裕王府中燒著銀絲炭,整個屋子都是暖的,倒也沒有點香,熱氣熏著博古架上的水仙花,屋子里淌著暖融融的花香,繞在鼻尖,仿佛是溫柔的撫摸。 屋中門窗皆閉又沒有點燈,很是昏暗。李清漪緩步繞過繡龍紋的坐榻和雪夜訪梅的屏風,很快便看見了床上躺著的裕王。 他縮成一團,抱著被子一聲不吭,若不是胸口起伏,旁人大約都要以為他是沒有呼吸了。 她步子加快了一些,走到床前,微微一頓便伸手去握裕王的手,冰涼涼的,猶如一塊寒冰一般。她遲疑片刻,用力握緊那手掌,牽到自己的唇上,溫柔并且珍惜的吻了吻。 唇齒溫暖,印在冰冷的手上,仿佛是火燒一般的溫度立時就傳遞開來。 裕王被這溫度燙的回了神,轉頭看她,啞著聲音問道:“你怎么來了?” 李清漪垂首看他,烏黑濃密的眼睫安靜垂著,看上去一根一根的。她很是認真的應道:“我不放心王爺。” 裕王不知有沒有聽進去,扭頭背過身子,嘴里喃喃道:“你應該也知道了吧,母妃死了。我為人子,竟是連最后一面都沒見到。甚至,因為父皇那句‘應避至尊,不宜重服’,我都不能替母妃服喪。”他咬著牙,用力咬著,忍住那幾乎要從喉間滿溢出來的悲痛,自語道,“聽榮華宮里的人說,她晨起便覺得不好了,硬撐著一口氣叫人去請太醫,通報沈貴妃說是想要見我一面……后來實在撐不住了,她一心念著我,叫人把榻搬到窗口,等著我,到最后竟是連眼睛都閉不上……” 他唇上咬出斑斑的血痕來,聲音越發的低了下去:“我,我一閉眼就是母妃坐在窗口殷殷等著的模樣。” 李清漪握緊了他的手,垂眸看著他蒼白的面色,輕輕安慰他:“杜娘娘最心愛的便是殿下,若知道殿下因她而折磨自己,便是泉下都要難以安懷。”她溫聲細語的附在他耳邊說話,“殿下,為著娘娘,您也要振作起來才是。” 裕王像是孩子似的,把頭埋在被子里,蜷縮著身子,據說那是人自我保護的一種方式。他眼眶通紅,啞聲道:“清漪,你不明白……”他第一次用那樣鄭重的語氣叫著她的名字,忍著哭腔,一字一句的說著話,“父皇素來不喜我,我自小是和母妃相依為命。除了她,一無所有。如今,連母妃都已離開,我竟不知我還有什么剩下的。” 李清漪俯下身,把下巴抵在冰冷的錦被上與他含淚的雙目相望,鄭重其事的和他說:“三郎,你還有我。” 裕王哽咽起來,就像是受過驚嚇有了警戒心的小動物一樣,想要往前又不敢動作。他猶豫了片刻,最后還是伸出手,隔著被子將她抱住,呼出的熱氣擦過李清漪耳側的發絲,輕輕的、委屈的提醒她:“這是你自己說的,以后不許后悔。” 李清漪慢慢伸手回抱住他,以更加溫柔的聲調重復了一遍:“三郎,你我今世有緣為夫妻,自當白首偕老,一生不離,一世不棄。” 裕王恍惚中抬目去看李清漪那雙帶著認真和懇切的杏眼——倘若可以,他真想永永遠遠的活在那樣的目光里,縱是立時死了也再無所求。他懷中的人是那樣的美,幾乎超越世人對美的想象,縱是素面朝天也依舊猶如月下芙蓉、山水桃花一般,清艷迫人。動人的情語自然而然的從她口中而出,簡直是直刺人心的利刃,無人能避。 不覺間,裕王將人抱得更緊了,低頭輕輕去吻她的眼臉,仿佛抱著世上最珍貴的寶物一般。過了一會兒,他的動作漸漸松了下去,李清漪輕輕一掙,這才發現對方已經闔眼睡過去了——想來已是許久未睡又獨自痛哭許久,早已困乏交加,心一松便睡過去了。 李清漪小心翼翼的把他扶回床上,蓋好被子,待要起身方才發現他還抓著自己的衣袖,如同抓著最后一根稻草的孩子似的。 她心中竟是覺出幾分罕見的酸軟,有些不忍心就這么走了。門窗緊閉,屋中光線昏昏,仿佛有無聲無息的暗流在她與裕王之間流淌,光暗交錯,將咫尺的他們隔出分明的界限來。她靜靜的端坐在床頭,托腮看著裕王還蹙著眉的睡顏,許久都沒回過神來。 真是可憐。 她看著這個大明尊貴的皇長子,未來的至尊,刀刃似冷硬的心中忽然生出幾分憐憫來—— 他自小就被父親冷待,不受期待、不受重視,唯一的母親體弱多病,出宮之后便是連見一面都難。現今,至親的母親受盡病痛而離世,他甚至都不能以人子之禮服喪,身側竟是連個可以依靠、可以哭訴的親近之人都沒有。 就是這一絲不知真假的溫暖和感情,他都不愿松手。就像是那本能撲向火光的飛蛾。 真是可憐。 李清漪靜靜的守在床邊坐了一會兒,等裕王睡實了,估摸時間也不早了,到底還是冷靜抽出自己的袖子,默默起身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 杜康妃就是三十三年正月里死的,沒打算改她的死期。她受盡病痛折磨,是為了兒子才熬到如今,兒子長大成人,想來也能放心些了。 當然,也是因為她的死,短時間內裕王不會有女人了 第21章 腌芥菜 其實,李清漪心里非常清楚:裕王喜歡自己,或者可以說是愛。要不然,高拱也不會放著那么多人不找偏偏冒險去城外找她。 當然,這也是她有意無意縱容、培養出來的。 新婚的那日初見,裕王看她的眼神已然透出些許端倪,那是喜歡和期待,非常少卻是真真切切的。所以,李清漪投其所好的做了個好妻子,滿足了他大部分的期盼,滋長了他的感情——李清漪不懂感情也不相信感情,但她覺得感情就像是花草,只要有種子,給點陽光、澆點水,總也是會長起來的。 除去身份,裕王不過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甚至比起一般男人更加的簡單、好懂。按照李清漪過去的記憶,倘若沒有她,裕王或許喜歡美人也會有很多的美人。可他真正喜歡的卻是那些美人的愛,那些肌膚相親時汲取到的溫暖,很多很多的愛,很多很多的溫暖。得不到愛的時候,愛欲也是好的,越多越好,來者不拒。 所以,李清漪用那半真半假的愛,真真切切的溫度去滿足他、溫暖他。當初景王府一事,她本還有其他的法子脫身,可最后還是接著江念柔的手退了開來。 太輕易得到的東西總是會把人寵壞,求而不得或是失而復得才是世上最珍貴的。 當然,若是離得太遠或是離開太久,叫別人趁虛而入就不好了。好在,杜康妃是在這時候過世的,她把手遞過去,就成了裕王再也不愿松開的救命稻草。 這樣的時機,是天賜,也是人算出來的。 李清漪默不作聲的想著事情,走出房門的時候正好看見高拱,抬起頭對著他微微笑了笑,烏黑濃密的眼睫垂下,似乎有微微的羞澀,白玉似的頰邊染著些許光暈,如曦光里的花束,乃是一種溫暖而寧靜的美麗。 她是這樣,高拱何嘗不是這樣? 他對裕王很好,全心全意的付出,嘔心瀝血的教導。可是這也是因為裕王身上寄托了他的偉大的抱負。他要做未來的名臣,濟世救民,青史留名,所以他盡心竭力的把裕王往圣天子的框架里套。圣天子垂拱而治,得了天子全心信任的賢臣正好可以放開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君臣相得,多好的事? 所以,偶爾想想,裕王也確實可憐。身在帝王之家,有那么一個奇葩的爹、有心無力的娘、虎視眈眈的弟弟,身邊又圍著他們這么一群因為他的身份,算計他真心的人。 真是可憐。 李清漪冷淡的想了想,面上不露,語氣十分溫柔和緩,甚至還帶著些許傷感:“殿下已經睡下了,遲些兒叫廚房上些粥點,不過,他餓了許久也不能吃太多……”她仔細而周道的交代了幾句,然后才從宮人手里接過自己剛剛脫下的斗篷,重新穿上,想了想后又對著高拱盈盈一拜,輕聲道,“我如今算是半個世外之人,身在城外鞭長莫及。殿下這里,有勞高大人費心了。” 高拱看了她一眼,點頭應道:“此乃臣分內之事。” 李清漪微微垂了首,緩步往外走去——再不走,城門就要關了,依她的身份是不能留宿城中的。 高拱為人周道,既然接了她來自然也是送佛送到西,親自送了李清漪出城。 臨到白云觀前面的車道口,兩人才下了馬車,步行過去。 不知怎的,高拱開口問了一句:“近來城中有些關于景王妃的閑話,不知聽過沒有?” 李清漪正低頭看著自己靴子上沾著的泥點——這可不好洗,她耳中聽著這話,口上漫不經心的回道:“什么閑話?” 高拱也沒轉頭去看李清漪,依禮落在她身后半步,語聲微沉似是別有深意:“說是景王府有幾個俊俏的小道士可以隨意進出后院,似與景王妃有私……”他頓了頓,聲音壓得很低,斟酌著道,“有些膽子大的,還對年前景王妃腹中那個無故沒了的孩子有些議論。” 李清漪抿抿唇,唇角笑意冷淡:“那些人倒是膽大,竟是敢私議皇家之事。” 高拱祖籍山西洪洞,生性豪爽直快,今日為著裕王小心試探已經是費了心,見著李清漪這般態度,想了想還是沒有真把話揭開了說——反正依著李清漪的身份,總也不會和他對上,何必鉆牛角尖,惹得對方不快?他十分淡定的點點頭,接口道:“錦衣衛暗里查了查,說是景王府里有幾個老道士眼紅那些俊俏的小道士得景王重用,故意散播出來的謠言。對了,其中一個老道士就是你對面那個青云觀出身,日后離得遠些,沾惹上那些是非就不好了。” 李清漪頷首應下,到了白云觀門口方才道:“送到這里就好,大人也快些回去吧。” 高拱沒有推辭,拱手一禮,轉身便走了。 李清漪目送著他離開,這才抬腳進了白云觀。里頭等著的如英早就等急了,見了人影立刻就撲上來:“觀主你總算是回來了。” 負責廚房的慈和也牽著大黑過來,她生得膀大腰圓,一張臉圓的像是十五的月餅,還帶著芝麻,笑起來時倒是格外的甜軟。慈和穿著青色的道袍,走得倒是穩穩的:“給您留了飯,還熱著呢。” 李清漪聞言不由十分期待:“我記得早上是說要吃魚片粥的。” 慈和笑得連眼睛眼睛彎彎:“嗯嗯,還有腌的芥菜和白菜心拌豆腐絲,你一定喜歡。”她說起吃的來很有些心得,“芥菜是我特意曬干了后開始腌的,又香又脆,最下飯了。” 李清漪就差流口水了,連連點頭,快步往里頭去。 慈和跟在后面,小心的從廚房里把幾樣特意熱好的飯菜端出來,慢悠悠的和李清漪說話:“上次說是想吃羊rou,我下山問了問,倒也有。明兒正好做羊rou燉蘿卜,滋補的很。” 李清漪拾起竹筷:“我就知道慈和你對我最好了。”她來回跑了一趟,午膳都只是隨便撿了裕王府里的幾塊點心,一口氣喝了兩碗魚片粥,這才抬手做了個手勢:“不能再喝了,撐著了。” 胃里舒服了,她這才有空想些其他的,片刻后便正色交代道,“杜娘娘待我甚好,此回她過世,這幾日少不得要替她誦經致祭。你讓慈心替我準備點祭品,也好拜祭,盡些心意。”最后加了一句,“羊rou以后再吃吧,這幾天吃素。” 一聽說是要吃素,如英和慈和都沒和她客氣,鐵石心腸的把剩下的魚片粥也收了起來,還特別有理:“都說要吃素了,這魚片粥也不好再吃。” 李清漪望魚興嘆,起身伸了個懶腰,把一頭略有些亂的頭發理了理,灑落的發絲都撥去耳后,道:“那我回房休息了,你們也早點休息。” 如英到底心軟,體貼的在后頭接了一句:“晚上的熱水我也燒好了,等會給您送去。” “還是如英貼心。”李清漪回看她一眼,長眉微彎,眸中含笑,緩步往屋里走去。 天邊的余暉早已落下,唯有皎皎明月好似羞澀的少女,披了一層薄薄的云紗,小心翼翼的數著銀河上的星子。 夜涼如水,銀白的月光像是雪花般飄落,滿庭樹影隨風搖蕩,靜夜如思,也如詩經中流傳千年的詩句。李清漪獨自從庭院中間穿過,拖出淡淡的人影,忽而側首去看庭中已然只剩下枝葉的梅花樹,忽然想起裕王當初送鹿rou來時,兩人隔著烤架、隔著那薄薄的白霧和rou香,對坐喝梅花酒的事情。 那時,白雪覆地,冷香盈袖,酒入情腸。 裕王被醉意染紅的面龐俊美得驚人,言語亦是較往日更加溫柔和緩,看著她說:“有雪有梅,有酒有rou,還有傾國美人,若是可以一輩子都這樣,夫復何求?” 他的眼睛亮得出奇,熱烈的情感如同灼熱的火焰般照亮了他俊美的面龐,帶來一種奇異而真實的魅力,如此令人心動。 李清漪對于未來最初的、最好的期望不過是:尋個真心對自己好的人,平平靜靜的過自己想要過的日子。 如果他不是裕王,如果他將來不是那樣的身份……或許,李清漪真的要為那樣真誠的目光心動。 不過,也僅僅是如果而已。 第22章 烤魚 杜康妃的死對于裕王來說確實是大事,幾乎成了他人生的分水嶺,令他一夜長大成人。他大病了一場,三月里病愈來白云觀尋李清漪的時候,已經瘦的只剩下骨頭。凜冽清寒的山風從樹梢拂過,吹起他的袍服,空蕩的袖口像是大鳥的雙翅一般揚起。 他便好似那風里的伶仃瘦竹,隨風搖曳,寧折不彎。 唯有一雙眼睛,猶如被擦拭過的黑寶石一般,洗盡浮華,既黑且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