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李氏聽罷卻又怒了,忽略妍冰只抬高了嗓門沖李茂嘶吼道:“李蕓當初死活要嫁給他,母親極力反對說是一介粗鄙武夫根本配不上李家女,輪到我時,明明是要裝作李蕓去伺候她兒女,竟還說是天賜良緣、前世修來的福分!” 之后她又扭頭看向病榻上枯骨似的丈夫,輕哼一下,拖長了聲兒一字一頓冷笑道:“什么福分?我看著他都覺得惡、心。李蕓她就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么,只能輪到歪瓜裂棗。要真為了我好,當年又為何要讓我與賈長史的弟弟退親?害得那少年進士郁郁而終。” 興益兄妹聽到此處才恍然大悟:賈長史?這不就是定越郡王府的那個坑了榮家兄弟的白臉文士嗎?難怪李芳能越過舅母去議親,原來還有這淵源! “退親……這事你想錯了,”李茂聽罷不由長嘆,原來一切惡事竟都源于誤會!“那賈家二郎與你定親是以為可借機在科考中獲得阿爺提攜,被拒之后他自己四處鉆營投行卷,還頗多怨言,阿爺不屑其人品因而退親。舒郎為兒女求娶是在那之后。” 看著李芳一臉震驚模樣,李茂雖心生憐惜之意,卻也恨她聽信讒言暗害家人,因而繼續直言相告:“賈二郎之死估計與你也沒多大關系,他雖中了進士,關試卻也因品性不佳未能通過,當年曾聽同僚說他是借酒澆愁飲酒過量醉死的。” “不,不可能!”李芳腿下一軟,惶惶然抱住了雙耳,想要拒絕傾聽兄長的解釋。 她腦海中時而是賈長史傾訴兄弟之死的沉痛模樣,時而是舒興盛風度翩翩的笑顏,最終卻被李茂一句“你見我何時曾撒過謊?”給徹底擊垮,踉蹌了幾步頹然撲跪在地。 還沒等她定下心神,又見興益、妍冰兩兄妹齊齊邁步上前,一著深藍長袍,一穿淺色衣裙,像黑白無常似的沉著臉逼問。 興益指著休書追問:“你是打算認了通|jian被休離;還是認謀殺之罪,報官判義絕?總之這事兒不能善了。” 妍冰則言之鑿鑿用肯定的表情說了疑問句:“既然你惡心阿爺,那為何待他女兒妍清如珠似玉?六娘雖早產卻身體健康甚至壯實。這都因為她是你和長兄的孩子,是還是不是?!” 李芳自然是兩條罪都不想認。 一個犯了罪的親娘,肯定會影響閨女終身,不論私|通亦或謀|殺,都會逼得妍清出不得門嫁不去好人家。 “我錯了,真錯了!”李芳忽的軟了聲兒,眼淚婆娑的伸手拽住了李茂的褲腿,哀求道,“阿兄,不要報官,求求你!別報官,我愿意削發為尼吃齋念佛一世來贖——” 李氏話音未落就忽然收了聲兒,滿目驚懼看向李茂身后的木榻,只見原本人事不知的舒弘陽,此刻竟側了臉睜開黑乎乎的眼,正一眨不眨的瞪著她。 那灰白頭發與枯瘦發黃的臉,還有那雙魚泡似的眼睛和當初死不瞑目的舒老太爺出奇的相似!當即便將李芳嚇得魂飛魄散,戰戰兢兢中將牙齒磕碰得咯咯作響。 舒弘陽努力張了張嘴,從喉頭發出咕咕的喘氣聲,隨即嘶啞著嗓子含糊不清的問道:“……惡、心?……興、興、盛、妍……清?” “阿爺!你醒了?!”興益完全沒聽清他在問什么,只一臉驚喜的撲了過去,想要扶舒弘陽坐起身。 妍冰心里則咯噔一下,估摸著這大概是回光返照?她奔向的人卻是跪在地上的李芳,揪住繼母胳膊便強笑道:“沒事,阿爺你聽錯了!” 李芳也不知是驚呆了沒接收到捏手臂的提示,還是故意為之,她竟與妍冰同時開口,木愣愣的回答道:“是,你一碰我就惡心。妍清是你兒子的骨rou,不用再傷感他死而無后。” “……你!”舒弘陽腦子一炸,兩眼圓瞪幾欲溢出血淚,只覺自己顧及小女兒沒早一步親自休了李氏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他又轉了眼眸看向身邊的幼子興益,艱難地吐出了一個詞:“mou ni”,隨后就萬分不甘的往后一仰,硬挺挺倒下了。 霎時屋內一片寂靜,興益顫抖著手摸向舒弘陽頸側,絲毫沒感覺到脈搏,妍冰含著淚搭了自己絹帕在他臉龐,也不見起伏。 “……”熬了這么久,居然就這么去了?!她忽然覺得自己心頭空了一下,就像是當初舒老太爺離世時一樣,悶悶的發酸。 興益呆愣了片刻,而后忽然轉身撲向李芳,死死掐住了她脖子哭喊道:“毒婦!毒婦!你氣死阿爺了!你認錯,你認了什么錯?!一面認錯一面害人!念佛有什么用?我要你死!要你一命償一命!去死啊你!” 李芳像是被拎雞仔似的掐住脖子搖晃,沒兩下就臉色發青翻了眼白。 見狀妍冰急得不行,死命錘著長兄的手臂,用力去掰他手指,同時高喊著:“松手,阿益,快松手!不能為她搭上你自己!” 最終,是大舅李茂強行拉開了興益,扣著他的手不讓其繼續撕打李芳。 而后,他看著趴俯在地嗆咳不止的庶妹,抖著唇斬釘截鐵道:“你,自戕吧。” 毒害繼子興益為不睦,與繼子興盛私|通為內亂,皆是十惡不赦之大罪!妍冰、興益說親在即不能有這樣的繼母,李家不能出這種大丑聞,更容不得她茍活于世,否則百年世家一世清明全毀了! 李氏見舒弘陽活生生氣死,便知此事再無回旋余地,她不甘不愿淚流不止,忽又憶起擔了罪名黃泉路上無人相伴的興盛,終究還是點了頭。 李芳先是求了眾人保守秘密,又讓興益發誓襲爵之后一定善待妍清。 而后,她哆哆嗦嗦從腰間荷包里取出了一枚赤金梅花耳珰緊握手心,慘笑著呢喃低語:“他說,梅花幽香不在濃芳,卻最是怡人……盛郎,我這就來尋你……” …… 待舅母盧氏與妍清出恭散步歸來,推開門只見一地狼藉紙屑,舒氏夫婦雙雙平躺在床,交手閉目仿佛十分安詳。 李茂垂首看向妍清,面無表情的沉聲道:“你阿爺去了,阿娘吞金殉情,也去了。” “……什么?”騙人的吧?不可能啊!妍清眨了眨鳳眼,一副難以置信的懵懂表情。 她想要上前查看,卻被李茂一把拉住阻止,他聽憑小娘子踢打哭喊,只看向自己妻子吩咐道:“把兒媳和二弟叫來,幫忙cao辦后事。” 妍冰看著眼前這一切只覺心力交瘁,又不得不強打精神協助舅母cao辦喪事,畢竟這是舒家的事兒。 兩日后,還沒等她緩過氣來,定越郡王府賈長史竟在這只接待親朋不見外客時,突然登門吊唁。 席間,他甚至還咄咄逼人向李茂追問道:“舒侯伉儷去得突然,那五娘子的親事該如何cao辦?熱孝百日內出嫁可行否?”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個案子完結咯,下面要開啟藍田縣新地圖,進入第二個小案子。 ☆、一女兩嫁 舒縣侯府,室外喪棚隱約傳來綿綿不絕的誦經聲,加之墻角鶴形銅爐中檀香裊裊,原本應當促人心平氣和,茶室內的三人卻近乎劍拔弩張,空中仿佛都凝固著火氣。 李茂一臉鐵青的看著賈長史,辯駁道:“居父母喪不行嫁娶之事,違者徒三年。民間或有熱孝期間悄悄成親的慣例,堂堂定越王府與舒縣侯之女,怎能違《大齊律》?” “什么親事?哪里來的親事?”聽舅舅這么一說,陪坐的興益卻急了,覺得他沒駁到點子上,自己直接開口想把整件事情給否決。 “莫不是李縣君一去,你們就翻臉不認了?”賈長史嗤笑一聲,抖了抖寶藍細綢衣袖,微抬下顎昂首慢條斯理道,“李祭酒啊,許嫁悔婚,按律得杖六十。”心道,要談律例那就談吧,從前我奈何不了你們李家,今次難道你們還能欺壓郡王府去? 未等大舅舅開口,興益又搶白道:“締定婚約三條件,是否互報婚書?是否簽訂婚約?我家是否受了聘禮?請問郡王府符合哪一條?” 他如今阿爺亡故雖未成年,但已是板上釘釘的家主與襲爵者,即便降一等只是縣伯,也有了參與討論的資格。 賈長史看了興益一眼,并未介意他的插話,只底氣十足地淡淡道:“有家主與李縣君的書信為證,互報了婚書。” “她——”沒資格與人商議我meimei的婚事!興益差點便將這句話脫口而出,卻在舅舅的瞪眼阻攔之下訕訕閉嘴。家丑不可外揚,沒被休的繼母也是母,能說親。 “賈長史是否帶著書信?”李茂試探著問了一句,不料卻當真得到了明確答復。 妍冰躲在茶室山水畫屏之后,就著一小孔眼睜睜看到舅舅接過書信仔細查閱,而后見他眉頭漸漸緊蹙,面色越來越凝重,她自己也不禁屏住呼吸,心跳越來越急促。 看樣子,那信件真偽并不存在疑慮處,并且內容……堪憂啊。 半晌聽不見舅舅搭話,妍冰更為緊張,手指下意識的用力揉著衣襟。她此刻因服斬衰而穿著白中泛黃的粗糙生麻衣,衣角本就露著毛邊,再這么一扯更是脫了線,她卻絲毫未曾發現,全神貫注中只覺滿室寂靜,仿佛能聽見自己的砰砰心跳。 “這信,確實是愚妹親筆。”李茂這話一出口,妍冰就惱得想跺腳——麻蛋,君子端方果然是從不曾說謊!這緊要關頭居然還不肯放棄部分原則。 稍后,她又聽見舅舅沒什么氣勢的提議道:“然而內容卻并非舒侯授意。既然貴府尚未下聘,那這婚事還可再商榷商榷。” 商榷,他怎么容得我們來商榷!妍冰暗道壞了,這吵架辯駁的事就不該交給大舅舅處理,換成賴皮些的小舅舅反倒更好,可惜此時已經箭在弦上沒了后悔藥吃。 果不其然,聽李茂提議之后,賈長史立刻接話高聲笑道:“那某明日便替郡王送聘禮來。” “……”誰想要你聘禮啊?!妍冰抿唇而沉沉呼氣,扭頭就想自己沖出去看看那書信,若不能尋到破綻,干脆效仿李氏吃掉一了百了。 還沒等她當真付諸于行動,就聽見側面雕花木門被人推得“哐當”一聲巨響,她順勢側目看了過去。 只見榮文淵那高大的身影正逆光而立,杵在門口。午后金色陽光自天井暖暖的灑落,伴著蒙蒙塵埃,似光似霧籠了他全身,瞧著竟像菩薩一般威嚴神圣。 “不必準備聘禮,你送來了舒家也沒法接!”他目不斜視看向賈長史,張口就替興益說了拒絕話。 “這事于你何干?”賈長史雖沒將文淵這半大不小的年輕人看在眼里,但因忌憚其養父身份地位與自己此行目的,沒敢直接出言譏諷咒罵。 只見文淵淡淡一笑,抬起握拳的右臂,忽然一松手,一只精致小巧的赤金平安鎖便懸垂在了空中,由食指勾著蕩蕩悠悠的直晃眼。 “八年前,琵縣驛館,榮某養父知內侍省事鎮軍大將軍段榮軒與舒侯很是投契,早已說定了五娘子與在下的婚事,只等五娘及笈以及某求得功名之后即可成親。”文淵直截了當搬出了養父頭銜仗勢欺人。 說完他又晃了晃手中金鎖,而后淺笑道:“平安鎖為信物,聘禮是家母遺物——蝶戀花銀釵一支。這事兒舒侯夫人應當知情,與定越郡王商議約莫只是想隨便搞出點破事惡心人。” “銀,銀釵算什么聘禮?!”沒個十臺八擔的你好意思嗎?賈長史頓時覺得自己腦殼生痛,明明是故意攪和,可偏偏他養父得罪不起,只能忍著。 “怎么不算?”文淵也是一聲冷哼,而后義正言辭道,“律例中明確提出聘禮不論多寡,只要給了那就是事實。一女不可兩嫁,若意外遇到這種情形,女子需判給先訂婚者。因此,你這婚書根本就不成立,稍后即便真送來聘禮也于事無補!” 聽了文淵擲地有聲的話,妍冰喜得差點捧腹而笑,賈長史則氣得不行,惱羞成怒似的蹦起來喝道:‘‘你說有下聘就有了嗎?你說要娶就一定能娶到嗎?待我回去就稟了郡王親自尋你養父討個說法。’’ 說完賈長史便急匆匆的告辭離去——攀扯了今上跟前的大紅人,這事兒他區區一個長史確實沒法再談下去。 待他離去后,妍冰呲溜一下便從屏風后竄了出來,又羞又樂的向榮家大郎致謝。 豈料文淵卻苦笑著回答:“我這是拉大旗作虎皮哎,養父那里還沒來得及去說。” “……”妍冰頓時呆了一瞬,焦急道,“那,那定越郡王真去尋了他商議該怎么辦?!” 文淵垂目而視,瞧著她的臉龐一時沒吭聲。那是一張在生麻衣服的映襯下顯得特別憔悴的小臉,因剛在靈前哭過,眼圈兒泛紅還稍微有些浮腫。衣裙雖粗鄙但那奶白的慘色與發髻間的小白絨花卻反倒襯得她俏生生的,叫人挪不開眼,抑不住心跳。 他心知自己此刻是趁人之危,失了君子風度,雖猶豫糾結,但看著妍冰那惹人憐惜的樣子,卻再也無法抑制那澎湃情感,不由開口問道:“先給個準話兒吧,你愿不愿意嫁我?” 說完他又抬頭看向不遠處站著的,不知在想什么仿佛神游天外的李茂,誠懇道:“先生愿不愿意將妍冰meimei許配給某?若是你們都愿意,我這就回去跪求養父應下此事!” 作者有話要說: 惡少食指挑起小娘子下巴問:說吧,你嫁還是不嫁? ☆、求親賜婚 古人的求婚竟能如此直白?能當面就這樣問?妍冰整個人都蒙了,有些無措的看向大舅舅。 李茂方才本就在琢磨外甥女婚事這一問題,見榮文淵當真求娶,他不由長嘆一聲問:“你準備拿什么來娶五娘?總不能空口白話的我就同意將她許配給你。” 文淵不假思索的回答:“我欲做清官,除了官俸只有養父贈予的田莊勉強糊口,給不了阿冰大富貴,但可許諾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窮盡一生憐她、護她、不離不棄。” 說完之后他又頓了頓,略有些忐忑的補充了一句:“三十無子需納妾,但只典妾求子不長留家里。” 文淵本就做了段內侍嗣子必須有后,這一點沒法逃避,短期典良家女為妾留子送走生母,已經是他能想到的最好辦法。 何況,距他三十歲還有十一年,如此漫長的時間說不定早就有了一堆嫡子嫡女。 聽他主動提及納妾,從不拈花惹草的李茂先是眉頭皺了皺,又慢慢舒展,最終只問道:“你可保證一世清正廉明,不做佞臣?” 李茂身為國子監祭酒,教書育人一輩子見過不少士子,榮文淵算是其中的佼佼者,少年進士處事不驚一臉浩然正氣,但他一直覺得這人并非表面上看起來的如此簡單直白,或許,二十年后不是大忠便是大jian,嫁給他外甥女風險不小。 “是,我意欲兩袖清風廉潔奉公。”文淵回答得坦坦蕩蕩,哪怕被李茂以審視目光打量,心中也沒任何波瀾,因為他答的是實話。唯一的忐忑處只在于對方到底信不信,信了又愿不愿應諾婚事。 “好,這句話你得一輩子記住,”李茂是信了,可他又看向妍冰垂詢道,“如此大事舅舅不好擅專,你是個有主意的孩子,自己意下如何?” 皮球又踢回來啦?!妍冰被包括胞兄在內的三人齊刷刷看著,緊張得手心直冒汗。 她想要答應,因為覺得在這種蒙著蓋頭出嫁的年代,再沒有比青梅竹馬更靠譜的知根知底對象,何況文淵之前說的大白話確實挺打動她,沒有華麗的辭藻但似乎聽起來特別實際可靠。 唯獨典妾之事讓妍冰心里有些發堵。但在這三妻四妾橫行的年代,文淵這相當于賣了身必須有后的嗣子盤算典妾想必已是最無奈的讓步。 妍冰堅信車到山前必有路,倆人不會淪落到這一步。萬一真的如此,合離約莫也是一條路,但此時還用不著討論。 唯一的問題只是,怎樣在阿爺葬禮上委婉含蓄的表達自己樂意嫁人。總不能跟教堂起誓一樣大聲答一句“我愿意”吧?太不淑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