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妍冰略一思量,埋下頭扭著手指尖兒做嬌羞狀,然后用蚊子大的聲音答復道,“將來,你做京兆尹,我開糕點鋪,想必也蠻好的。”你清廉我賺錢,就是這么簡單粗暴! “嗯,好!那我這就去回稟養(yǎng)父,請他來正式提親。”文淵心頭的大石終于落地,不由彎唇露出淺笑。 其實他還想說,本朝有規(guī)定,五品以上官員不得隨意入市場買賣貨物,京兆尹的妻子絕對不能自己開糕點鋪。不過,正興頭上無需用這種細枝末節(jié)去潑未婚妻冷水。 文淵就這樣帶著承諾出了舒候府,往同一個里坊的段大將軍府而去。行在路上,他腳步異常輕快甚至帶上了些許雀躍之意。 樂滋滋心道:真是得好好感謝鄭恭旭,若非他橫插一筆,又實在不是良配,李祭酒怕還沒那么容易認可自己! 待他真正走到了段家二門處,跟著婢女往花園去時,心里又開始患得患失,唯恐這近乎板上釘釘的事兒被養(yǎng)父給否決。 入了花園,文淵抬眼便見著一汪蓮池,碧葉接天,花苞初放。池邊則垂柳茵茵,有三位妙齡女子正在柳樹下撥弄絲竹,曲調悠揚婉轉。 段大將軍則斜倚在水榭中的竹胡床上,身穿淺褐色輕紗衣,愜意品著冰鎮(zhèn)葡萄酒。 當文淵走進水榭站到養(yǎng)父身前,磕磕絆絆說完來意之后,段榮軒揮手示意歌姬離開,隨后才對嗣子問道:“若我不愿幫你說親,你當如何?” “……”文淵沉默半晌,終究心一橫咬牙道,“孝期不能成婚,三年時間總有機會讓鄭恭旭馬上風,死在平康里花魁身上!” 一個貪花好色之徒,留宿青樓的時候太多太多,尋個下毒的機會并不難。先把他弄死一了百了,再為守望門寡的妍冰另尋親事。 見文淵以一副君子面孔說了歹毒話,段大將軍當即愣了一瞬,而后忽然大笑起來。 “我還當你是學李茂學得端方正直,沒想到竟也能說出這種話來。”段榮軒笑歸笑,心里卻對文淵更多了一分親近。 想當初段將軍自己年輕時曾策劃過類似的“意外事故”,如今看著嗣子也做了同樣的選擇,他覺得這仿佛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榮文淵就該是自己的兒子! “既然這是你認真求我的第一件事兒,那么,我就應下了。打算奔著御史臺去么,娶個無父無母,家族無牽扯的女子也好,省得將來有了結黨營私的跡象被圣人厭棄。”但實際上她又是桃李滿天下的李家外孫女,便宜占了又沒白擔個名頭,利大于弊! 段榮軒這么一盤算覺得文淵的主意大善,又聽他在一旁講了與定越郡王府長史的交鋒,擔憂搶不過王府的人。 “區(qū)區(qū)郡王就能嚇著你了?根本不用搭理他,咱們找個地位更高的來一槌定音不就得了。”段大將軍輕輕一笑,說罷他就命人來為自己更衣換上官服,即刻進宮去求旨意。 …… 沒兩日,定越郡王方才遞了名刺邀約段榮軒面談,這廂舒家就接連得了圣旨與懿旨。 因舒弘陽是在任上剿匪受了重傷,繼而病故,算是為國捐軀,陛下憐其一雙子女年幼,著舒興益即刻降等襲爵,另授千牛衛(wèi)備身之職,享三年官俸出孝再赴任。 皇后則得知見義勇為好青年榮文淵曾在數年前解救舒妍冰于水火,感慨這是天作的姻緣,欣然賜婚。允許藍田縣尉榮文淵于女方孝期下聘,簽婚書締結婚約,命其以未婚夫婿身份照顧舒家兄妹。 除此之外,另有金銀、錦帛等賞賜若干,再在家里倒騰點東西湊一湊,便已是一份嫁妝。 此事就此塵埃落定,再無商議余地。氣得鄭恭旭在家捶胸頓足,摔杯砸碗,然而卻無可奈何。 榮文淵卻是春風得意馬蹄疾,興高采烈去赴任。 藍田縣,距京不過百里,正是舒家祖墳、祭田所在,兩孝子孝女打算出殯后比鄰舒侯入土處結廬而居十三個月,恰好能方便他就近“照顧”! 夏日炎炎,停靈時間不易過長。適逢出嫁于遂州刺史庶長子的舒妍潔,隨夫君進京準備參加明年的制舉考試,剛好在三七時趕上給舒弘陽奔了喪。 由大伯父提議,眾人再一商量,親朋該來的都來了,索性這就發(fā)喪。途中再于藍田縣城內白云寺逗留三日,做最后一場法事。 妍潔與其夫婿自然也隨同一并前往禪寺,時隔幾年再次見到庶姐,妍冰覺得四娘似乎變了許多。 她依稀記得妍潔從前像嬌花兒似的,雖有些做作但也朝氣蓬勃對未來充滿了期盼渴望,如今芳齡不到雙十,卻已顯得暮氣沉沉。 白云寺內,頭一天的法事結束之后,眾人一同用了齋飯,準備各自就寢,妍冰快走兩步站在了庶姐跟前,想要與她交談幾句——她昨日奔喪來時太忙,根本沒功夫說話。 “阿姐清減了許多。”妍冰盡可能的讓語氣柔和而親切。她當真是高了也瘦了,臨時趕制的均號素白麻衣穿在身上倒像麻布袋似的空空蕩蕩。 斜梳著墮馬髻的妍潔往旁邊一挪步,端著肩并不曾側身扭頭,只用余光瞟了妍冰,輕哼一聲反問道:“不是你造就的嗎?若非你多嘴多舌,我又怎會失去名聲被迫離京遠嫁?” 可總不能明知祖父中毒卻憋著不說,讓他白死吧? 妍潔短短一句話將妍冰噎了個夠嗆,心里堵得慌,再也不想與庶姐多說什么,只簡單為當年事致歉后就各回各屋。 一夜輾轉難眠,妍冰腦海中反反復復閃現著祖父、李氏、阿爺的音容笑顏與瀕死之貌,時而迷糊淺睡時而驚嚇而醒。 迷蒙中她忽然間聽見門外似乎有輕輕的腳步聲,頓時徹底驚醒,喚了婢女暖香一問,已是清晨天光剛亮時。 “娘子你再歇歇吧,奴婢去打水來。”暖香說罷就去開門,還沒邁出門坎她就突然瞧見屋外地上掉了一件細圓條狀物事,不由“咦”了一聲。 妍冰聽見動靜,便想起那莫名的腳步聲心里很不得勁,于是在廂房內高聲道:“什么東西?拿來我瞧瞧。” “不知道呢,摸著rou乎乎的,有血絲,是什么吃的生rou吧?”暖香覺得東西有些惡心,但主子問了又不好不過去,只得用帕子裹著拾了那東西進門。 妍冰本坐在鏡前慢條斯理梳頭,側身一瞧之下頓時嚇得花容失色,不由丟了角梳驚叫出聲:“啊!快,快扔出去!報,報官!” 暖香自幼在后宅長大,還沒許人家,傻乎乎認不得那東西。 妍冰當初卻是偷偷看過小電影的,這玩意兒……分明是男人的那物事啊! 作者有話要說: 你可保證一世清正廉明,不做佞臣? 保證啊,我不做佞臣,只做酷吏! ☆、姐夫行兇 聽聞女眷處出了亂子,大伯舒弘旺與堂長兄舒興業(yè)倆成年男子,草草梳洗后便趕來幫襯興益主持大局。 物證放回原處——妍冰借住的白云寺居士寮房門口,封了女眷住的這整個院落不許下人隨意走動,同時派人尋知客僧告知此事。 少頃,寺院中執(zhí)掌監(jiān)察事務的維那僧便匆匆入了院落,向站在屋外臺階下帶著帷帽的妍冰詢問詳情。 他個頭不高看起來清瘦而文質彬彬,眼神卻很是明亮,說話也略有些犀利:“娘子既說是聽到腳步聲,那定然是有人故意放置于此,請問那時貴府可曾開啟院門?” 白云寺給了舒家一行人兩處居士寮房院落,男女分住,守門的都是舒家的家丁與婆子,如若院門未開,那就是舒家自己家事,與寺院并無關系。 他問的問題倒真與破案有關,妍冰卻是驚魂未定渾身發(fā)寒,根本不想回應一位陌生僧人的質問。 興益抬臂在meimei肩頭一搭,以作安撫,而后直接代她答道:“開了如何未開又如何?此事非同小可,直接報官吧,讓官府來查。” 那東西沒了,想必涉及分|尸命|案,舒家與白云寺又無傷患,缺了東西的人還不知在哪兒呢,維那僧自己關門問清楚了又有何用? 說完舒興益便派了大管事葛二蛋與維那僧同去藍田縣衙報官,他雖尚未成年但已經有了縣伯爵位,眾僧人不敢得罪只得喏喏從命。 藍田縣城并不大,按說半個時辰足夠報信者走個來回,但不知為何官府中人遲遲未到,舒家眾人從辰時等至巳時,連見了那東西惡心反胃的妍冰都餓得忍不住吃了點胡餅果腹,這才見一行人快步進入院落。 妍冰第一眼看見的,便是著深青色八品官服的藍田縣尉榮文淵,這制服一穿,仿佛顯得人更挺拔俊朗。他恰好被五名衙役與一位刑名書吏簇擁著走在中間,竟讓她覺得已經有了官老爺的些許風儀。 文淵雖行色匆匆但見妍冰望過來,也沒忘了給她一個安慰的淺笑,而后才尋了一處寬敞堂屋,在舒家諸位主子的陪坐圍觀下,公事公辦依次召喚當事人問話。 白云寺的堂屋倒像是禪室一般,除了座椅桌案與墻上一個“禪”字,整個屋子空空蕩蕩的沒有任何多余裝飾物,恍若官衙似的肅穆寂靜。 家中女眷用了一架比人略高的佛經畫屏作遮掩,在屋子的一角尋了地方暫坐。文淵則因正當差坐了上座,下首右側是舒家大房父子三人,左側則坐了興益與妍潔的夫婿,遂州刺史毛乾英之子毛坤銘。 此人約莫二十出頭,身材中等偏瘦,初時看著儀表堂堂,但那雙三角眼、吊梢眉卻略帶兇相。 文淵不露痕跡的打量了他一眼,隨即挪開視線,開始問案。 首先是暖香立在堂下哆哆嗦嗦道:“約莫是,是臨近辰時,五娘子聽見腳步聲驚醒了,奴婢出去打水,開門就,就瞧見了那……東西。” 之后又有看門的婆子說:“老奴按慣例卯時三刻開的院門,在鬧起來之前已經進出了好幾個人。” “葛二家的,帶她去把那幾個人都點出來。”興益不等文淵開口,率先就沖一中年婦人下了命令,舉手抬足間很有家主風范。 頭回祖父死后舒家長房、二房就已經徹底分了家,現在的喪事自然主要是由二房自己在cao辦,奴婢婆子大多都歸管葛二夫婦在管。 不多久,就有六名婢女低頭垂首進了堂屋,戰(zhàn)戰(zhàn)兢兢倆排成一列等待縣尉問話。 妍冰隔著屏風一瞅,發(fā)現其中兩人是大房的,此外便是妍清的兩個婢女,最末兩人一位妖嬈一位清秀則很是眼生,略一琢磨才想起來這是妍潔從夫家或蜀地帶過來的,她從前自幼貼身伺候的婢女早就因木薯一事,沒了。 “你們幾人方才為何早早出門?趕緊從實招來。”文淵一面問話一面仔細打量這六人,暗暗觀察著她們的一舉一動。 六人之中四人理由相仿,都說是主子需梳洗,出去要熱水,也都說沒見到那東西。她們盡管看起來有些畏縮,但答話內容卻都條理清晰,不見惶恐不安的樣子。 余下兩人中,妖嬈的那位率先開了口,簡單道:“奴是與同伴一起去采晨露,郎君每日清早都要喝新鮮晨露烹的茶水。” 說完她還給斜前方的毛坤銘來了一個媚眼,可惜卻是做給了瞎子看。 她主子正神游天外琢磨自己要為岳父服緦麻喪,三個月不能交際、喝酒——真他娘的晦氣! 另一個年紀小些的則吞吞吐吐道:“是的,正是去后面花圃采,采晨露。奴沒,沒見過那東西。” “當真沒見過?”文淵見她雙手抑不住的發(fā)抖,頓生疑惑,徑直走到了小丫鬟跟前站立逼問。 “沒,沒見過。”她縮了肩又往后退了半步。 “當真沒有?”文淵順勢再向前走了一步,忽然面露兇光咄咄逼人道,“沒有見過你為何瑟瑟發(fā)抖?今日卯時一刻,城東驚現肢解殘尸,殺人且分解是遇赦不赦大罪,不論首犯從犯皆斬!這罪名,你擔得起?” 小丫鬟聽罷頓時嚇傻,趕緊搖頭稱自己沒有殺人。 “那你還不快快從實招來?!”文淵再次瞪眼逼問,小丫鬟怕雖怕卻依舊咬著唇一言不發(fā),一會兒看向毛坤銘一會兒又看向屏風后的妍潔,仿佛是在等著主子發(fā)話。 “不見棺材不落淚么?”文淵板著臉俯視她,冷哼一聲像是徹底失了耐性,隨即就沖身后三大五粗的衙役揮揮手,語調平靜不帶任何波瀾起伏的下了令,“拖出去掌嘴,打到她說為止。” 那看死人似的輕蔑眼神,與不假思索刑訊逼供的冷漠姿態(tài),頓時把旁觀的妍冰都嚇了一大跳。 哎呦我去,這還是從前那個斯文有禮一臉正氣的榮大郎嗎?怎么感覺像人格分裂了啊?! 小丫鬟更是被唬得不輕,當倆絡腮胡粗漢衙役上前扣住她胳膊就要往外走時,她終于禁不住恐嚇徹底崩潰了。 “我說我說!”小丫鬟哭喊著掙脫衙役的轄制,撲跪到文淵腳邊倒豆子似的講了起來,“那東西是采晨露時在后院苗圃墻根看見的。我家娘子讓奴婢拿手帕裹了扔到舒五娘子門外,說要惡心惡心她!奴婢沒有殺人,真沒有!” 聽罷,文淵終于面露滿意之色,指了刑名書吏道:“帶她去認認地方,看有沒有什么痕跡。” 說完他又看向了屏風后的妍潔,客客氣氣卻又不容拒絕道:“毛舒氏四娘子,請你移步出來當面回答幾個問題。” 旁聽至此處,毛坤銘終于憋不住開口阻止道:“妹婿,這問話就不必了吧?不過是撿東西后分不清輕重,弄了個小小的惡作劇。” 他刻意點了文淵的親戚身份,想要讓他有所顧慮。 豈料涉及案情榮文淵完全油鹽不進,甚至還譏諷道:“十九歲已為人婦還能玩這種充滿童趣的惡作劇,可真是了不得。” 說完不等連襟吭聲,他又繼續(xù)扔出個可怕信息:“逝者趙金柱年六十,絲綢商,專做蜀繡、蜀錦生意,育兩女。幼女招婿,長女二十三年前許給毛姓官員為妾,育有一子名毛坤銘。” 文淵話還沒說完,毛坤銘就圓瞪了三角眼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隨即就開始冒冷汗——這是把自己當嫌犯了啊?!就因為一惡作劇? 這么一想,他頓時怒火騰升,扭身就三步并作兩步的沖進向屋角屏風處。 妍冰只覺一陣風忽然刮了進來,而后伴隨“啪”一聲脆響,端坐身邊的庶姐妍潔就已被她夫婿一巴掌扇到了地上。 “喪門星蠢婦!看你做的好事!”毛坤銘暴跳如雷,眾目睽睽下抬腳便向妻子腹部踹去。 眾女眷頓時嚇得花容失色,妍清甚至尖叫著躲入了嫡姐身后。 “住,住手!”別人都在躲逃,妍冰卻偏偏還出言阻止。 只因太心軟,見姐夫目露兇光,她總覺得那一腳踹實在了庶姐不殘也得痛死,甚至還想伸手幫忙擋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