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便是她再不諳世事,也知胡家有內鬼。可惜她前世被阿爹保護得太好,從不曾接觸后宅陰私,如今有些無處下手。想了半宿,她總算想明白一點,不能總覽全局那就用笨辦法,把所有可疑之人打發了就是。 眼神愈發堅定,她走到阿爹身旁,挽起她胳膊親昵地靠在他身上,圓溜溜地眼睛滿是信賴地看向他,吸吸鼻子說道:“阿爹,女兒被個刁奴欺負了?!?/br> “冤枉啊,姑娘,老奴真的只是怕您坐在窗前著涼。” “阿爹難道會叫女兒冷著?” 感受到身旁愛女傳來的顫抖,看著她紅腫的眼眶,胡九齡一顆心疼得跟什么似得。 “這蠢奴才,阿瑤想坐在床邊賞月,她就不知道多給你加幾件衣裳。莫說如今快要三月天沒那么冷,便是寒冬臘月,你這繡樓四周鋪有火龍,叫下人燒暖和些就是。我看這刁奴分明是半夜睡死過去,想要躲懶。仗著阿瑤寬和仁慈,便花言巧語幾句想要主子順著她?!?/br> “阿爹英明!” 松開手臂,阿瑤將寬松的中衣衣袖往上卷,很快卷到手肘處。這會天已經大亮,晨間濃霧完全散去,晨光自珠簾中照進來,打在阿瑤白嫩的胳膊上,只見小臂中間和手肘處青紫一片。 宋氏倒抽一口涼氣,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這……阿瑤,這可是奶娘掐的?” 阿瑤點頭又搖頭:“阿瑤半夜腹痛難忍,因想著奶娘不愿被人打擾清夢,便靜悄悄坐到窗邊??斓轿甯臅r候奶娘打著呵欠過來,見到阿瑤坐在那,便說若是我不好好歇息,爹娘便會責罰于他。阿瑤想著馬上就要到時辰給爹娘請安,不愿再折騰,奶娘勸不成,便強拉著我起身,拉扯中便把我撞倒了桌上。然后她怪我不小心,把我捆著扔到了床上。” 見爹娘眉頭皺成疙瘩,一臉不忍,阿瑤強忍下心中不適。現在還不是做孝順女兒的時候,奶娘在胡家十幾年,也算是老人了。以阿爹阿娘善良的性子,若不說得嚴重些,豈能徹底趕走她?一擊不成日后她有了防范,事情只會更加棘手。 當然她也知道,捏著奶娘賣身契她自然可以隨意處置,就算打死了官府也不會管??煞彩轮v究個以理服人,既然如今還有辦法,她也就沒必要給人留話柄。 “阿娘,奶娘平日常說您如何嚴苛,難道您真會為這點小事責罰他們?” “阿爹,您不是說女兒才是府里正經姑娘,難道做姑娘的要事事迎合下人心意?” 阿瑤天真的兩句話,在宋氏和胡九齡心頭涌起驚濤駭浪。 尤其是宋氏,她雖然秉性柔弱,但并非不識好歹的糊涂人。當年生阿瑤時她傷了身子,有心無力之下,只能將襁褓中的阿瑤托付予奶娘。眼看著阿瑤一天天長大,待奶娘格外親厚,她心里也不好受。 可再不好受,她也得顧念阿瑤心情。而奶娘知道這點后,更是使勁渾身解數籠絡住阿瑤。她本就精力不濟,也只能眼睜睜看著母女離心。 方才聽到臥房中爭吵,她也察覺出不對。不過想到前面幾次想要處置奶娘時鬧得不愉快,她還是強忍住心下疑惑問道阿瑤。見她點頭承認,一如既往地回護奶娘,雖是意料之中,可她依舊控制不住心下苦澀。 直到方才女兒天真的話語將她從夢中敲醒! “嚴苛?奶娘,這些年你都是這樣在阿瑤跟前排揎我?” 抓住奶娘臉上一閃而過的心虛,看著阿瑤青紫的胳膊,宋氏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老爺,胡家向來有仁義之名,妾身嫁進來幾十年,所行雖不說無可指摘,但無論如何也擔不起嚴苛的惡名。” “夫人誤會了,便是借老奴一萬個膽,也不敢如此編排夫人?” 跪伏在地上,奶娘肥碩的身軀抖如篩糠。她怎么都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叫姑娘睡個回籠覺,怎么會變成現在這樣。 以帕拭淚,宋氏繼續說道:“單一個膽子你就敢把阿瑤傷成這樣,湊齊一萬個膽子你不得把天給捅個窟窿。老爺,這事說來也是妾身不好。當年妾身沒有親自照看阿瑤,這些年見她與奶娘親近,也只顧著心下酸楚。妾身只顧自己,倒是忘了阿瑤這么小個孩子,剛生下來純白地跟張宣紙樣,可不是別人說什么她便信什么,哪有心思去分辨什么親疏遠近、是非曲直。幸虧今早妾身不放心過來,才看到這一幕。可前面十三年妾身沒看到的時候,她得在這老刁奴手下吃多少苦?!?/br> 說到最后宋氏淚如雨下,即便用帕子擋著,眼淚也是很快浸透。 胡九齡空著的手安撫地在她背上順順,“這事怪不得惠娘,當年你懷胎時,郎中便斷言這一胎極為艱難,是你不顧安危硬要給胡家留下骨血。生產完后你元氣大傷,能保住命已是萬幸,又怎會有精力照料孩子。” 這本是一句安慰之言,卻叫聽到的阿瑤如遭雷擊。 有阿爹的千嬌萬寵比對著,自幼她便覺得阿娘待她頗為冷淡。又兼之奶娘常在她耳邊言語娘不是,潛移默化下母女關系越發疏遠。沒想到事實真相確是如此,想起常年彌漫著藥味的正房,若不是生她時傷了身子,阿娘這些年怎么會受這么多罪。她那么辛苦、幾乎是搏命把她生下來,又怎么會不疼她。 “阿娘,女兒真的不知道。是奶娘說當日您想要個兒子,發現生出來的是女兒便不愿意再看一眼?!?/br> 阿瑤越發覺得自己錯得離譜,撲到宋氏懷中,嗚咽著傾吐委屈。宋氏緊緊摟著她,感受著阿瑤的淚水浸濕前襟打在她身上。生出來十三年,她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清晰地覺得,懷中嬌小的人兒正是她的女兒,與她血脈相連的親生骨rou。 “阿瑤還這么小,又能分辨出什么呢,是阿娘鉆進了死胡同,讓咱們娘倆平白被個刁奴蒙蔽這么多年?!?/br> 胡九齡感懷地看著眼前一幕,余光瞥向爛泥般癱軟在地上、哆嗦著無法言語的奶娘,他走過去一腳踹向她心窩。 想到愛女所受委屈,這一腳他用足了力氣,直把奶娘跟個球似得踹出門外。 “給我叉出去。” 走到門邊,他又輕聲囑咐跟來的胡貴:“好生審問,撬開她的嘴,我要知道這些年她究竟做過多少好事!” ☆、智救忠仆 奶娘本以為夫人來了,自然借機能分散姑娘注意力,讓她忘了百蝶紗衣。 可她怎么都沒想到,老爺跟在夫人后面來了,聽到那句“討價還價”時她就知道要壞事??伤趺炊紱]想到,事情會壞得這么徹底。一向對她言聽計從的姑娘竟然跟變了個人似得,言行舉止處處擠兌她。偏偏姑娘那些話都說得確有其事,弄得她即便有心反駁也無處說起,到最后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眼見胡貴聽從老爺吩咐走來,奶娘打個機靈,忍住周身疼痛仰起頭,朝里面哀嚎道:“姑娘當年可是吃老奴奶長大的,這些年但凡您打個噴嚏,老奴都緊張不已,難道這些您全都忘了?” 隔著門框,聲音清晰地傳到臥房。 胡九齡皺眉,沉聲道:“都干什么吃的,還不捂住這老刁奴的嘴?!?/br> “阿爹且慢。” 阿瑤雖沉浸在感傷中,但也將奶娘哀嚎聽個真切。自宋氏懷中抬起頭,她就著方才洗漱所用布巾擦擦臉,臨水打理下儀容,施施然走到臥房門邊。 邁過門檻,她停在奶娘跟前。繡著繁復暗花的廣袖垂到她強撐起來的身子前,阿瑤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你可知,奶娘這稱謂是何意?” 不用刻意裝可憐,驚懼外加方才心窩一腳,這會奶娘早已狼狽不堪。跪伏在地,她看著姑娘繡鞋上的珍珠。米粒大小的珍珠穿成精致的花型,晨光下閃爍著瑩潤的光澤,這么雙鞋姑娘只不過穿那么幾次,不等時日久了珍珠褪去光澤,老爺便已命人送來更加精美的繡鞋。 這般金尊玉貴的姑娘就如天邊的云,哪是她這窮鄉僻壤里出來的老婆子所能隨意攀扯。 “姑娘,老奴知錯,老奴不該因為您的寬仁便失了分寸??衫吓珌磉@府里前后已經有十四年了,因在府里當值,從未喂過自己親生孩子一口奶。不管您信不信,這么多年來老奴真的是把您當成自己孩子,才會有先前那些隨意之舉!” 說到最后奶娘捶胸頓足、涕淚橫流,一副恨不得把心挖出來給她看得模樣。情難自禁的神態,引得房中眾人唏噓不已。 若是往常阿瑤定會相信這番說辭,可前世在她最需要錢的時候,就是眼前的奶娘卷著她最值錢的那些金銀細軟逃匿無蹤。當日她在前面給爹娘守靈完,天蒙蒙亮拖著疲憊的身軀回臥房時,看到里面一片狼藉,值錢的東西消失大半時那種絕望,如今回想起來依舊歷歷在目。前車之鑒尤在,她又怎會相信面前之人! 想到這她抬起繡鞋,裝作不經意地踩在她手上,鑲著珍珠的鞋尖無意識地點碾,聲音中卻滿是不可置信。 “奶娘這是承認故意離間阿瑤與阿娘間的母女之情?你……怎么能這樣!” 奶娘一口老血快要噴出來!她明明是在說自己這些年傾注的深厚情誼,連端茶倒水的丫鬟都聽得明白,怎么平日伶俐的姑娘這會倒傻了。 手上陣陣疼痛傳來,她聲音越發顫抖,“老奴絕無此意!” “阿瑤就知道奶娘不會如此狠毒。” 奶娘小雞啄米般點頭:“當然,老爺、夫人和姑娘對老奴這般好,老奴感激都來不及,又怎會害你們呢?” “感激……” 阿瑤聲音很低,離她最近的奶娘卻聽得真切。二月末寒涼的早晨,跪在臥房門口,她背上冷汗直順著脊柱溝往下淌。是她對不住姑娘,可這么多年下來她早已騎虎難下。如今她主動承認離間母女情分之事,以夫人的軟和性子,十幾年來好不容易跟閨女親近,應該不會再往下查。 可以前對她言聽計從的姑娘,卻破天荒地沒幫她求情,只怕這會她要正經遭點罪,想到這奶娘剛升起來那點悔恨之心瞬間被怨恨所取代。而在同一時間,碾壓著她五指的珍珠繡鞋突然發力,十指連心,劇痛傳來她支撐不住癱倒在地。 阿瑤聲音抬高八度,素凈的小臉上滿是肅殺。 “沒錯,你的確該感激我胡家。” “方才我問你奶娘這稱謂是何意,你沒有回答,那我替你答。奶娘,不過是寬裕人家請來奶孩子的下人,歸根結底你還是個下人。你只記得自己奶大了我,且因不能喂養親子而委屈,可你怎么不記得這些年你吃穿用度出自哪里,又是誰每月給你發著月錢,還有誰給你兒子安排體面而輕松的差事。你只不過是個下人,八竿子打不著的全家卻皆受胡家恩惠,當然應該感激我們!” 說完阿瑤拍拍胸口,控制住心中激憤。她本不想說這么多,可一想到前世,她便忍不住想要拆穿奶娘虛偽的面具,讓所有人都瞧瞧她內里有多臟多臭。 “可你都做了什么?平日作威作福不說,該你守夜時躲懶還強迫我順從,更有甚者還離間我與阿娘間的母女情。如果這樣的所作所為叫做心存感激的話,那我還真不知道什么叫狼心狗肺?!?/br> 欣賞著奶娘難堪的面色,阿瑤余光向門口看去。方才被她派去找百蝶紗衣的丫鬟這會已經返回來,隱隱面露急色。 心底有了譜,她蹲下來,目光與奶娘直視:“不說這些,那件百蝶紗衣現在何處?” 見她臉上一閃而過的驚懼,阿瑤最后一絲懷疑也徹底散去。 最后欣賞一眼奶娘狼狽,她轉身邁過門檻走到阿爹跟前,嘟起嘴如被鄰家小孩欺負了的孩子般,理直氣壯地告黑狀:“女兒因病好幾日未曾給您請安,原想著今早打扮得漂亮些去正院??缮綍r阿爹送那件百蝶紗衣卻不見了,女兒想問問奶娘這是怎么回事?” 胡九齡疑惑地看向愛女,方才站在門邊他將她敲打奶娘的言行舉止看得清清楚楚。邏輯清晰、條理明確,一番話噎的老刁奴無地自容的同時,關于主仆恩情的論斷又敲打了院中其他下人,連他都忍不住在心中喝彩。 若是旁人他肯定干預大加贊賞,若有可能更會把人帶在身邊,悉心栽培讓他做和興昌管事??善@人是阿瑤,他捧在手心嬌養大,從未見過風浪的掌上明珠。 明明昨晚入睡前她還一副不諳世事的模樣,只不過一夜,這變化也未免太大了! 不過看著此刻抱著他胳膊,用信賴的眼神看著他,一臉“有事求阿爹撐腰”的阿瑤,他心下那點疑惑立刻被擠到一邊。天大地大閨女最大,他最喜歡阿瑤有事找他。每次得償所愿后看到她滿足的笑容,他那顆為人父的心總會格外滿足。 走到奶娘跟前,他直接問道:“這些年一直是你掌管阿瑤院中事,百蝶紗衣是怎么回事?” 最害怕的事還是發生了! 趴在地上,奶娘怨毒地看著阿瑤繡鞋鞋尖。姑娘繞這么大個圈子,只怕責罰她無禮是假,問百蝶紗衣才是真。 把這丫頭片子捏在手心十幾年,沒想到今日卻被她騙了過去。方才她不僅在院中所有下人面前丟了丑,還幫她們娘倆解開十幾年的心結。無端幫別人做嫁衣,想到這奶娘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 紗衣事小,可背后牽連著她全家老小,甚至還有她親生的一雙兒女,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說出去。 想到這奶娘冷靜下來,環顧四周,最終她視線定格在門口領頭的青霜身上。這小蹄子屢次對她不敬,今日更是擅自領一群下人進來看她笑話。本想日后騰出手來慢慢收拾,如今卻顧不了那么多。 “老奴雖管著姑娘院中事,可哪有精力事事過問。這百蝶紗衣繡工精致,正好咱們院中青霜精通繡活,老奴便叫她妥善保管著?!?/br> 青霜……這名字聽著怎么有些耳熟。 還沒等阿瑤想清楚,門口青霜撲通一聲跪下來:“奴婢知道姑娘喜愛那件紗衣,便小心地掛在側間那個一人高的榆木衣柜里。隔三差五也只在衣柜外面掃掃灰,并不曾再動過。可誰想方才奴婢去取時,紗衣已經不見了,奴婢真的沒有偷?!?/br> “那側間一直是你負責灑掃,鑰匙也在你手上。不是你偷的,難道紗衣還會自己長腿跑了不成?” “奴婢冤枉?!鼻嗨钡醚蹨I都要落下來。 奶娘依舊不依不饒,“當日見到紗衣上那些活靈活現的蝴蝶你便直了眼,說不是你偷的誰信?” 青霜也知道這事自己說不清楚,姑娘前腳剛借奶娘說完何為下人,她后腳便出了這樣的事。偷竊主家財物,這得是多大的罪名,想到這她眼中淚水越積越多,終于止不住往外淌。 阿瑤看著她無聲流淚的眼睛,眼前閃現出前世她被誣陷時泣出的血淚,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我信?!?/br> “什么!” 不止奶娘,青霜也滿是不可置信地看過來。 “后宅灑掃丫鬟輕易不得出府,即便出府門房處也都會有記錄。麻煩貴叔查查,近一個月內青霜可曾出府,出府時又帶過什么東西?” 胡貴很快拿著記錄府中下人出入的花名冊過來,“自姑娘生辰至今,三等灑掃丫鬟青霜統共出府一次,時為本月中旬,當時身上只系了個荷包?!?/br> “看來紗衣并未被帶出府,只能是藏在住處。青霜,你可愿命人搜查住處,證明清白?” 青霜如今看自家姑娘,就像看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這會自然一千個一萬個愿意。 三等丫鬟住處并不大,片刻功夫就被查個底朝天。那里面哪有什么百蝶紗衣,甚至連個料子好點的布片都見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