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紗衣莫非真的長腿飛了不成?” 阿瑤走到奶娘跟前:“我隱約記得,這院中任何房間鑰匙奶娘那都有一把。而且尋常丫鬟出門多有不便,奶娘卻打著我的名義來去自由,甚至好些時候都不用在這花名冊上記錄。這樣一來,奶娘想往府中弄點什么東西,可再簡單不過。” 奶娘自知在劫難逃,這會也不哭天搶地了。看著阿瑤,她滿臉萬念俱灰。 “跟在姑娘身邊這么多年,老奴卻落到如此下場,實在是無話可說。” “沒想到我胡府竟然養了如此一只碩鼠,老刁奴,看看你干的好事,你還有什么話好說。” 在命胡貴將人帶下去時,胡九齡就已經命另一人搜查奶娘所居之處。奶娘在府中呆了十幾年,早已在阿瑤的寬容中失了謹慎,她伙同家人倒賣府中物件的賬冊,就擱在箱籠底下。 胡九齡本就是買賣人,拿到賬冊隨手一翻便知數目何等巨大。心下怒火上來,他再次一腳踹過去。這一腳力氣比方才還大,直踹得奶娘一口老血吐出來,轱轆幾圈落地后看到旁邊熟悉的賬冊,心知被識破,她腦子一轟暈了過去。 “抬下去好生看管,我胡家從不會要下人性命。” 胡貴點頭,老爺的確不會輕易取人性命,他只會讓那些得罪他的人生不如死。如今奶娘惹得的可不是老爺,而是老爺最重視的獨女,這可比惹著老爺還要嚴重。 喚兩個家丁過來將奶娘抬走,一道跟著退下后,胡貴又極為周到地喊了十幾號家丁,叫他們去“請”奶娘夫婿、兒孫等人過府“探病”。 后面這事阿瑤并不知曉,折騰了這會天已經大亮,宋氏便做主將早膳擺在她這。 色香味俱全的各色吃食擺滿桌子,丫鬟們悄無聲息地退下。熱氣襲來,面對著單聞味道就讓人食指大動的早膳,桌旁三人卻無一人動筷。 阿瑤抬頭,坐在對面的阿娘正一臉感傷地看著她。視線稍微左移,與她相鄰的正座上,阿爹正用從未有過的嚴肅目光仔細打量著她。 ☆、玄衣少年 湯盅剛掀開時的熱氣散去,桌邊一家三口氣氛陷入凝滯。 心下最煎熬的不是阿瑤,而是當爹的胡九齡。但凡愛女如命的親爹都有一個共性——希望自家閨女永遠是長在溫室中的嬌花,一輩子不經風霜雨雪,喜樂安康到老。雖然理智上他知道這不可能,但那顆寵女的心,還是促使他在阿瑤降生后這十三年將她牢牢地保護起來。 可方才對上奶娘時那犀利到扎人的言辭,冷漠到凍人的語調,莫說是被他嬌養長大的阿瑤,就算是自幼跟在長輩身邊踏足生意場的他,自問十三歲時也不一定能做到,這般反常讓他不得不產生懷疑。 “阿瑤往日不是最信任奶娘。” 阿爹果然懷疑了,聽他問出來,阿瑤懸著的心反倒放下來。 宋欽文的背叛影響尤在,但還不至于讓她對從小把她寵到大的阿爹失去信任。不過重活一次的經歷太過玄乎,說出來不一定能取信于人不說,以阿爹對她的緊張,指不定會認為她被什么邪祟附身。 稍微想了想,她決定換種說法。 “阿爹,女兒昨日躺下后做了個夢,半夜腹痛驚醒后就覺得靈臺清明,好多往日渾渾噩噩的人情世故,這會不用旁人多點撥,也能將其中各人心思、利益揪扯看得明白。往日女兒身邊最近的便是奶娘,方才又是她最先進來,頭一個看明白的人便是她。” 說完她十根嫩蔥般的手指拱在下巴前,杏眼眨巴眨巴盡顯靈動后,嘴唇微微嘟起。 “女兒也沒想到,奶娘竟會是那樣的人。” 胡九齡的注意力全在女兒第一句話上。到底是什么樣的夢,才能讓人一夜間變化如此大。 “不會是被什么臟東西盯上了吧?” 年輕時走南闖北,胡九齡也聽說過不少各地的奇異手段。比如西南沼澤中的南詔人善用蠱蟲,北地草原的韃靼祭祀能溝通天地,甚至連大夏戲文《龜丞救主》中,那龜丞相化身的空海大師也是令下凡歷練的龍宮公主起死回生。 阿瑤頭一歪面露無奈,她就知道…… 而一旁的宋氏再也顧不得賢良淑德,直接在桌下踢了夫婿一腳,不悅道:“戲文中的孫猴子一朝受菩提老祖點化,都能從石猴到七十二變無所不能,有奇遇后大徹大悟的人多了去,為何阿瑤不行?” 阿瑤也趕緊配合娘親,委屈道:“難道阿瑤聰明了,阿爹就不喜歡了?” 胡九齡趕緊搖頭,“阿爹高興都來不及,這不是怕什么不好的東西傷著阿瑤。” 邊說著他邊細細打量著愛女舉止,發現阿瑤神色如常,眼神中看向他的親昵一如既往、甚至比往常還要多些依賴后,他總算稍微把心放回肚子里。 夫妻一體,敏銳地察覺到夫婿的不放心,她又加上一句:“老爺也是關心則亂,不過妾身看阿瑤應該沒事。被邪祟附身之人大都乖張暴戾,哪會像阿瑤現在這般心思靈透。阿瑤快別不高興了,你阿爹也是不放心你。” 被她勸著胡九齡又放下幾分戒心,抬頭看見阿瑤撅著嘴,臉上就差用毛筆寫上“不高興”三個大字,他條件反射地開始耐心哄勸。 “你阿娘說得對,阿爹這不是關心你?快別生氣了,小嘴再撅就要成小豬嘴了。來喝碗鵪鶉湯,燉湯的廚子可是府臺大人府里出來的,阿爹知道阿瑤愛喝湯,專門給你請回來的,嘗嘗合不合胃口。” 拿起湯勺將牡丹錦雞菊瓣碗中舀到八成滿,胡九齡拿湯匙輕輕攪拌吹著,一直到隔碗的溫度不涼不熱,他才巴巴地遞到阿瑤跟前。 自從阿爹死后就再沒人這般耐心地給她吹過湯,熟悉的一幕牽動阿瑤思緒,雙眸中升騰起一層薄霧。 胡九齡急了,“都是阿爹不好,阿爹不該懷疑阿瑤。阿瑤冰雪聰明,想明白這點人情世故又算什么,不哭啊。” 越是在熟悉的人面前,阿瑤越發控制不住自己情緒。這會聽到阿爹最后近乎哀求般地三個字,她本在眼眶中打轉的淚珠再也忍不住滾落下來。 俯身撲倒阿爹懷里,聞著他身上熟悉的皂角味,前世三年的孤苦伶仃、眼睜睜看著家道中落的無力、得知真相時對宋欽文的怨恨、以及被沈墨慈扎成篩子時的疼痛,各種情緒一齊涌來,在最讓她安心的懷里徹底釋放。 眼淚決堤任憑悲傷宣泄,她只覺有一雙溫柔的大手把她抱在腿上,如幼時那般輕輕搖晃著,耐心地哄勸著。 不知過了多久,待她把淚水哭干時,抬頭就看到阿爹原本自帶三分笑的臉愁成了苦瓜。本來精心打理的胡子沾上她的鼻涕眼淚,一綹綹張牙舞爪,凝結成奇怪的形狀。 “不哭了?” 胡九齡長舒一口氣,宋氏奇怪道:“阿瑤是怎么了?” 將所受委屈全都哭出來,阿瑤只覺神清氣爽。紅腫的雙眼直盯著阿爹胡子,恢復理智后她又有些難為情。 “阿娘!”頓了頓,她隨口說道:“還不是阿娘,剛才拿女兒跟個石猴子比,女兒才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這什么破孩子!宋氏目瞪口呆。先頭的不適過后她心中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感覺,以前阿瑤對著她禮數很足,讓人挑不出絲毫錯處。這雖不是什么壞事,但禮數都是對外人的,嫡親母女間哪用得著一板一眼。如今阿瑤嬌聲指責,掛滿淚痕的小臉上無絲毫怨恨之意,親昵之態讓她倍感舒服。 “還說自己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看你那副猴樣。” 阿瑤將阿爹脖子樓得更緊,十三歲的姑娘身段剛剛開始發育,乍看起來還一團孩子氣,縮在高大的父親盡顯嬌氣。 “阿爹愿意讓我撲棱!”阿瑤吐吐舌頭。 宋氏眉眼洋溢起愉悅的笑容,心下卻越發篤定:阿瑤肯定沒染什么臟東西,不然怎么會如此惹人憐愛。此時此刻她徹底理解了老爺心情,這樣的小嬌嬌,真是讓人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好東西都捧到她跟前。 有這樣想法的不止宋氏一個,晨間的濃霧散去,城中心錦元街兩側商鋪開門迎客,街上挑著茶水爐賣各色早點的小販叫賣聲此起彼伏。 錦元街東首一處鬧中取靜的茶樓,蘇州評彈柔軟的語調自樓內隱約傳出,二樓包廂內臨床坐著位玄衣少年,少年對面坐著位身背羅鍋的老僧。 老僧正在烹茶,爐子上滾沸的泉水沖進紫砂壺中,連續幾遍溫好茶壺后,放進一小撮茶葉。整個過程行云流水,沒多久裊裊茶香傳遍整個包廂。 倒一杯給對面玄衣少年,老僧微微揮袖請他品茶,自斟自飲后滿意地點頭。 “青城山泉甘甜,泡出來的茶水倒是有滋有味。” 少年不置可否地點頭,入鬢飛眉下深邃的眼睛看向窗外,隱約眺望遠處寧靜幽深的宅院。 “傳聞這泉水還是從胡家地頭流出來的。” 聽到胡家,少年終于收回目光,捧起茶盞皺眉嘗了一口。甘甜的滋味傳來,想到記憶中那張同樣滋味的小臉,他眉頭微微舒展。 “胡家?” 老僧假裝沒看到小侯爺陡然和善的面色,狀若無意地說道:“正是青城的皇商胡家,山泉自胡家別院的一處縫隙發源。因滋味清甜,城中不少人家喜歡用來釀酒烹茶,每日清晨去山腳等候取水的人家不知凡幾。胡家知道后非但沒阻攔,反倒趁別院翻修時整理山泉脈絡,以青石在山腳修一池專門蓄積泉水,方便其他人家取用。見微知著,侯爺,胡家仁善由此可見一斑。” 玄衣少年正是奉皇命前來督查今年青城綢緞市場開市的定北侯陸景淵。因近年來北狄蠢蠢欲動,大夏邊境不穩,幾十萬兵卒駐守在那,每日所需軍費都是一筆天文數字。眼見國庫吃緊,今上便將目光投向了富庶的江南。 淮南鹽市與青城綢市占每年江南稅收的大半,其中又以前者為重。江南錦繡膏腴之地,滿朝文武皆知此行是鍍金之旅。可任憑他們再眼紅,也只能眼巴巴看著。原因無它,只因今上一母同胞的嫡親皇姐,寧安大長公主已經先行為獨子定北侯求到了御前。 今上登基時寧安大長公主出過大力,這些年來她一直恪守本分,堪稱京中貴女楷模。多年來今上有心補償都找不到機會,如今大長公主求到御前,哪個不長眼的敢跟她搶? 好在美差有兩項,小侯爺只有一位,他吃rou旁人總能喝點剩下的湯。滿朝文武眼巴巴地望著那碗rou湯,果然很快宮中傳來消息,今上欽命小侯爺為欽差,前往淮南鹽市。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正當滿朝文武將目光投向青城綢市,甚至連幾位王爺都躍躍欲試之時,小侯爺卻親自進宮,以自己初入朝堂手段稚嫩為由推掉稅收大頭的鹽市,轉而去了綢市。 聞此不少人暗地里笑小侯爺傻,有龍椅上的人撐腰他怕什么?非要把功勞往外推!只有那幾位久居朝堂的老狐貍,才暗贊一聲小侯爺好手段。有皇上撐腰還愁功勞?這時候最忌諱的便是貪心不足磨掉皇上情分! 任憑滿朝文武想破腦袋,也絕對想不到。小侯爺不是不稀罕功勞,更不是有意收斂,他來青城的原因特別簡單。 “不識好歹的丫頭!” 輕嗤出聲,他盤算著青城最大的兩家綢緞商。胡家和沈家,雖然胡家有皇商名頭,但實際上沈家的水要比胡家深好多。 “孰是孰非,本侯心中有數。” 這事他閉著眼也不會辦錯,端起茶盞一飲而盡,二樓開著的窗戶內飛進來一只信鴿,陸景淵隨手抓過來。從鴿腿上竹筒中取出一張紙條,看完后他臉色一變。 “沈墨慈派人去了胡家西角門?” 神色一黯,他朝門外吩咐道:“派人跟上去。” ☆、阿瑤打算 在阿爹懷中痛哭一場后,阿瑤前世最后三年的孤獨苦悶消去大半。 這么一鬧騰,桌上飯菜也已涼了大半。湯湯水水原本金黃的色澤凝結成淡黃色油脂,各色茶點也不復剛端上來時色澤鮮亮,或烤或蒸而緊實的外皮如青春不再的肌膚般失去光澤。 見此宋氏隨口說道:“東西都不新鮮了,還是叫廚房的人再另外做些。” 說完她便轉向門邊,剛準備開口喊下人進來撤掉盤子,就被阿瑤攔住了。 “阿娘且先等等。” 說完阿瑤端起面前的牡丹錦雞菊瓣碗,里面裝著方才胡九齡哄女兒時親自盛得鵪鶉湯。青城地處江南,本地菜色口味偏清淡,連帶著傳來的外地菜色也被同化,少了幾分濃油赤醬,多了幾分清淡爽口。面前這碗湯雖沒了絲毫熱氣,但湯色依舊澄澈透亮,比在京城小院時她亂燉一通的那些湯不知要好多少倍。 細瓷湯匙舀起大半勺喊入口中,初入口時帶著點黨參的微苦,過后唇齒留香。 阿瑤已經許久未曾喝過這般美味的rou湯,前世阿爹去世后她沉浸在悲痛中、茶飯不思,然后是守靈時忌葷腥。等到后來家道中落,已經供應不起她先前那些奢侈的享受。如今乍喝到,一個沒忍住她便多舀了幾勺,直到旁邊太過強烈的目光讓她再也無法忽視。 坐在阿瑤對面,宋氏親眼看到她舀起放涼了的湯,一勺接一勺喝起來,心下驚訝不亞于方才親眼見她疾言厲色地處置平日最寵信的奶娘。這還是她那個被老爺嬌生慣養、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兒?莫說是冷掉的湯,就是火候稍欠點的湯,這么多年阿瑤也從未喝過一口。倒不是她本身多嬌氣,而是老爺什么都要給最好的。平日做買賣精打細算,可關于阿瑤的任何事他都是不計成本,完全是“胡家萬貫家財敞開花、隨便花”的豪爽。 這般嬌養起來的阿瑤,竟然喝冷掉的湯,見到這一幕宋氏眼珠子快要驚掉了。 “阿爹、阿娘,你們干嘛如此……” “驚訝”二字還未曾說出口,阿瑤已經明白過來。現在可不是三年后家徒四壁靠典當為生之時,阿爹阿娘更不知道她經歷了怎樣的人間百態。 放下湯碗,輕捋鬢發她故作輕松:“即便女兒貌美如花,阿爹阿娘也不是第一日見到,為何要如此驚訝。” 這孩子!嗤笑過后宋氏仔細打量著對面女兒那張小臉。他們夫妻雖都只是中人之姿,但耐不住阿瑤這孩子會長,盡挑著兩人身上好看的地方長,這般組合起來的小臉當然精致。加之她“昨晚奇遇后大徹大悟”,原本天真嬌憨的臉上中多了幾分懂事成熟,矛盾的氣質長在如此嬌小的人身上,更是讓人移不開眼。 她不得不承認,阿瑤那句“貌美如花”并非王婆賣瓜。 即便如此,多年的習慣也讓宋氏忍不住揶揄幾句:“哪有這樣夸自己的,瞧瞧你身后的尾巴,都快翹天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