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阿瑤唇角一勾,就聽到身后傳來沉重的呵欠聲。呵欠打到一半,聲音轉向她這邊時戛然而止,片刻后呼天搶地的聲音傳來。 “哎喲我的姑娘,您怎么就不聲不響一個人坐這窗戶邊上。這夜里的涼氣還沒散去,晨間霧氣又大,您這絞腸痧還沒好利索,萬一受了涼又重犯可如何是好?” 果然是奶娘!阿娘生她時難產,自幼她被奶娘帶大,與之關系難免親厚,平日也愿意給她幾分臉面??删褪沁@份縱容讓她越發沒規矩,平日在府中作威作福不說,待日后胡家水深火熱之時,她竟趁人不備摸進她閨房,卷著她妝奩匣子中大半名貴首飾逃之夭夭。 心緒難平,燭光下阿瑤眉眼間帶出幾絲冷意。 “半夜醒來再也睡不著,干脆起身賞下這月下湖景?!?/br> 她聲音生來甜糯,幽暗中又看不清面色,奶娘絲毫未察覺出不對。繡著暗花的緊口袖隨意抹抹眼淚,張口將方才憋下去那半呵欠打完,她走到阿瑤身后,稍顯粗大的手往她胳膊上抓去。 “外面這么大的霧,連湖面都見不著,哪見得著什么月亮。天色尚早,姑娘還是快些回床上睡個回籠覺。” 邊說著奶娘邊抓著她的手臂往上抬,閑著的另一只手順勢去關鏤空雕刻著勁竹的花窗。 有些事就怕留心,她原以為奶娘是因胡家敗落才起了二心,沒想到如今還是一片繁榮錦繡的時候她就已經如此膽大妄為。見她沒有依言起身,手臂上攙扶的那只手逐漸用力,隱隱有強迫之意。 “嘶,疼。” 阿瑤忘了如今她還是養在閨閣的嬌嬌女,渾然不是三年后那個京郊破敗小院中柴米油鹽成天圍著鍋臺轉的健壯村姑。嬌弱無力的胳膊壓根不是五大三粗的奶娘對手,猝不及防之下手肘撞到桌上,麻骨正好撞到桌角,一瞬間那感覺就跟拿剪刀在胸前戳個洞似得,疼得她眼淚快要掉下來。 “姑娘可是碰著了?!?/br> 奶娘也急了,雙手直接把她抱起來,小碎步跑著把她放回床上,慌張道:“怎生這般不小心,姑娘哪兒疼,奶娘給你吹一吹,揉一揉?!?/br> 被她勒著肚子抱過來,阿瑤還未好全乎的絞腸痧隱隱有復蘇跡象,小腹里如有雙手在擰衣服般擰著內腹,短暫的脹痛襲來。察覺到奶娘麻溜地給她脫鞋蓋被,一氣呵成地完成整個動作后長舒一口氣,阿瑤一顆心徹底冷下來。 “是我不小心?” 奶娘聲音中滿是無奈:“姑娘就是這般活潑性子,難免有磕著碰著的時候?!?/br> 阿瑤不是沒見過富貴的姑娘,青城絲綢名滿大夏,城中商戶借此賺個盆滿缽滿,多年下來斗富攀比蔚然成風。胡家是個例外,皇商名頭本已超然,可其它商戶皆不能免俗。比如胡家的老對頭沈家,每逢初一、十五家中女眷上山進香,必然是寶馬香車、衣香鬢影、奴仆成群。 沈家丫鬟婆子面對外人時規矩周全、挑不出一絲錯處,面對自家主子時俯首帖耳、無一絲不恭之處,而沈墨慈身邊的奴仆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奶娘這般性子,在沈墨慈身邊能活過一天? 這樣膽大妄為的婆子卻在她身邊安然呆了十三年,而且仗著爹娘對她的疼寵狐假虎威,隱隱成為后宅第一人。 也難怪前世她在沈墨慈手下一敗涂地。 “看來奶娘是一門心思地想讓我睡這個回籠覺?!?/br> 奶娘給她掖掖被角,一臉說教,“姑娘可得愛惜自己的身子,現在可不比往常,您病著自然要好生歇息。不然要是讓老爺夫人知道了,受苦的還不是我們這些下人。” 老爺夫人,阿瑤心神一動。 她怎么把這茬給忘了!現在可不是三年后,她父母雙亡孑然一身,遠在京城孤苦無依。如今爹娘還健在,給她撐腰的人還在。 阿瑤甜糯的音色中透出幾絲清冷,“照奶娘的意思,我身為這府中的姑娘,遇事便要委屈自己處處體貼你們這些下人?” 奶娘面上露出猶疑,再開口時多了幾絲試探,“姑娘可是在說笑?天底下哪有主子遷就下人的道理?” “有沒有,奶娘不是很清楚?”緩緩說完,阿瑤聲音陡然高了八度:“你個刁奴,給我到外面院子跪著去。” 少女尖細的聲音劃破宅院清晨的寧靜,領著一溜端洗漱用品的丫鬟走到房門口的青霜腳下一頓,幾乎懷疑自己幻聽了。闔府誰不知道姑娘出了名的脾氣好,雖被老爺夫人嬌寵著長大,但也只多了幾分天真嬌憨,絲毫不見其他富貴人家姑娘的盛氣凌人。 姑娘人甜心善,哪哪都好。若真要雞蛋里頭挑骨頭,那就只有一點:太盲目信任奶娘了。 昨晚是奶娘守夜,現在房內只有兩人,姑娘總不會罰她跪著,想到這青霜更加確信自己幻聽了。 點點頭,她上前敲門,輕聲細語地問道:“姑娘可是起了?” “等下?!?/br> “進來。” 奶娘和姑娘的聲音一前一后響起,青霜面露難色,片刻后她還是決定聽后面的,總歸姑娘才是府里的正經主子。輕輕推開房門,她扭頭對著后面一排丫鬟打個手勢,示意他們跟上。 臥房內奶娘完全被阿瑤突變的態度弄懵了,死死盯住她,試圖在她身上找出點邪祟附體的蛛絲馬跡。 阿瑤沒理她,而是扭頭看向門口進來的丫鬟。當初胡家敗落時這些丫鬟大都被發賣,時隔三年大多數人她看著有些眼生,只有打頭那個她怎么都不會忘記。 十三歲生辰時阿爹送她那些禮物中,除去手上這對金絲紅翡玉鐲外,還有另一雙與百蝶紗衣配套的掐絲蝶戀花頭釵她很喜歡。因為百蝶紗衣輕薄,冬日里穿不著,她便命下人妥善歸置,只等開春暖和了再穿。 可等她想穿時,卻只剩百蝶紗衣和一支頭釵,成雙成對的頭釵另一支不知所蹤。當時阿爹不在府中,阿娘便命掌管她院中一應事務的奶娘清查。奶娘查出來的,便是眼前這個領頭的丫鬟。 偷竊主子私物可是重罪,她還記得前世板子啪啪啪打下去時,這丫鬟泣著血淚的喊冤。待四十大板打完,她吐著血出氣多進氣少的模樣嚇得她好幾日噩夢連連。 當時她全心信賴奶娘,自然不疑有它??扇缃裨诮洑v重重背叛、飽嘗人情冷暖后,這種簡單的伎倆再也無法輕易蒙蔽她。 任由丫鬟們伺候她擦臉、漱口、換上柔軟干凈的中衣,眼見著要罩外衫,她舒展的手臂放下。 “老穿厚重的冬衣未免太過單調,今日便換阿爹送那身百蝶紗衣?!?/br> 青霜屈膝應下,剛準備退下去找,就聽奶娘不贊同道:“姑娘,請恕老奴多嘴。夜里起了霧,這會天涼,您大病初愈還是捂厚實點好?!?/br> 阿瑤可沒忽略她臉上一閃而過的著急,心下隱隱有了成算。 本來依此計策,這會她最好聽從奶娘之言,對其麻痹一二??蛇@念頭剛冒出個尖,就被她摁下去了。 笑話,阿爹阿娘把她捧在手心嬌養這么多年,豈是為了讓她向一個婆子低頭?!前世胡家敗落到那等地步,再窮再苦她都挺直脊梁,如今不過面對個跳梁小丑,她不僅不會費任何心思虛與委蛇,反過來她更要光明正大。 “就百蝶紗衣,冷的話外面隨意罩件皮毛大氅就是,就那件火狐皮大氅。對了,順便再叫兩個身強力壯的忠心護院進來?!?/br> 在青霜疑惑的眼神中,阿瑤玉手指向床邊奶娘,面色無比堅定,“把這個以下犯上的老刁奴給我叉出去?!?/br>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的目標是:一爽到底! 求!評!論! 求!留!言! 求!撒!花! ☆、冰釋前嫌 聽阿瑤叫護院,看樣子是要動真格的,奶娘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姑娘,老奴可是做錯了什么?” 一臉委屈地問著阿瑤,另一邊她瞇眼皺眉、滿臉不悅地看著青霜。這滿院的丫鬟婆子,稍微有點眼力見的就知道該聽誰的。偏偏就她是個性子左的,見天的念叨著什么主仆之分。今日若不是她貿然推門進來,她也不會在這么多人面前丟這么大臉。 等騰出手來,看她怎么收拾這不聽話的小蹄子。 心下暗暗給青霜記了一筆,奶娘面上哀戚之色越濃。姑娘拿她當半個娘孝敬,往日最見不得她不痛快,這招屢試不爽。 將奶娘的所有小動作盡收眼底,阿瑤心里跟明鏡似得。 “奶娘怎么就紅了眼眶……” 站在門邊那排伺候洗漱的丫鬟長舒一口氣,雖然名義上姑娘才是這府里的主子,可誰不知道她最聽奶娘話。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姑娘心善,奶娘卻不是什么善茬。方才若真聽姑娘話得罪了奶娘,等過后奶娘東山再起,保管治得他們有苦說不出。 領頭的青霜跟他們想得差不多,雙手交叉垂在身前,低眉順目站在那,她心下難免有些遺憾。剛升起這股念頭,就聽里面姑娘再次開口。 “你也是這院中的老人,平日沒少跟我說哪個下人不規矩。出于信任,這些年我一直是讓你看著辦。就這樣你還不懂規矩,哪里有錯還需要我這做主子的明說?” 阿瑤這句話可算把奶娘卡在了進退維谷的境地,繼續追問下去就證明她不懂規矩,日后管事權也就別想再碰。可若是就此認錯,她就犯了下人最大的忌諱,對主子不敬。 承認不是,不承認也不是,本來做戲強憋出來的三分淚意,如今急忙之下卻有了七分真意。落下兩滴鱷魚淚,她干嚎起來。 “老婆子我這是造了什么孽……” “大清早便這般鬧騰,怎么了這是?” 略有些不悅的聲音打斷了奶娘干嚎。聽著上一世最后三年魂牽夢繞、溫柔而熟悉的聲音,阿瑤突然理解了詩文中那些近鄉情怯。 遲疑地扭過頭,就見門邊站著個裹著銀灰色貂皮大氅的中年美婦。單看五官她與婦人有幾分相像,尤其是那寬闊方圓的額頭,還有額頭中間突出的美人尖更是如出一轍。婦人踏霧前來,額頭幾綹散落下來的碎發沾上潮氣,隱約閃耀著水光。 是阿娘! 想到前世阿娘隨阿爹過世后,那孤苦伶仃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阿瑤再也忍不住心中思念,趿拉著繡鞋似乳燕歸巢般撲進她懷里。 “阿娘。” 阿娘懷里香香的、暖暖的,汲取著她身上的溫暖,深嗅一口獨特的香氣,阿瑤抽動肩膀在她懷中肆無忌憚地嚎啕大哭。 “怎么了?阿瑤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看著素來性格開朗的阿瑤哭成這樣,宋氏有些手足無措,只能輕輕拍打著她的背,邊給她順氣邊低低誘哄著。 “夫人,姑娘可能是絞腸痧沒好利索,老奴先扶她到床上躺下?!?/br> 說話間奶娘已經走過來,臉上掛著比宋氏還要夸張幾分的關切和焦急。這會功夫她已經想明白,眼下最關鍵的不是姑娘突變的態度,而是她突然想起來的百蝶紗衣。總歸姑娘是她奶大的,因生病心氣不順沖著她發通脾氣,待過幾天她尋死過來也就雨過天晴,不僅如此還會對她多有補償。 可百蝶紗衣不一樣,那件事查出來可會賠上她全家性命。 好在姑娘年紀小,心性不定,先把她扶到床上,再找點其它玩意牽扯住她注意力,沒多久她也就忘了。等再過幾日她將紗衣悄無聲息地放回去,保管神不知鬼不覺。 想到這奶娘越發殷勤,幾乎是半躬著身子去扶阿瑤。 “姑娘,老奴命廚房做了您最愛吃的鵪鶉粥。咱們且先去床上歇會,等會粥就送來。” 粗壯的五指伸過去,還沒等碰到阿瑤胳膊,便被她靈巧地躲過去,同時厭惡的聲音傳來:“閃開?!?/br> 自宋氏懷中抬起頭,阿瑤紅腫著眼看向旁邊打頭的丫鬟:“我命你喊得護院呢?” “大清早阿瑤去喊護院作甚?”宋氏面露疑惑。 還沒等阿瑤出聲,奶娘便撲通跪下來,自責道:“都是老奴的錯,姑娘身子不爽利,半夜醒來坐在窗前愣神。這會夜里多涼啊,姑娘好不容易把病養得差不多,萬一再著了涼又重新犯起來,到時候自己受罪不說,老爺夫人也跟著心疼。天地良心,老奴真的只是擔心姑娘,想著天色尚早扶她進去睡個回籠覺,沒想到這就弄得姑娘不高興,要老奴去外面跪著。” “阿瑤,當真是這么回事?” “差不多,只是……” 阿瑤聲音有些發悶,一直以來阿娘待她都不如阿爹好。這會如果阿爹在,肯定不問青紅皂白,先幫她說一句—— “阿瑤讓你跪你就跪,姑娘不高興了想懲罰個做錯事的下人天經地義,由得著你們討價還價?” 因擔心阿瑤病情,五更的鼓聲剛過,正院的胡九齡與宋氏便醒了。宋氏起身下床,簡單的梳洗過后說要去后院看看阿瑤,當時他就想一道跟著過來,可宋氏擔心他昨夜忙到很晚,便催著他多睡會。當時他是應下了,可待她出去后他卻怎么都睡不著,閉上眼滿腦子里都是阿瑤那張因絞腸痧而蒼白的小臉。越想越覺得不放心,他干脆也起身跟過來。 剛走到門口,就聽到奶娘最后一句話。音調中透露出的委屈,更是讓他本能地厭惡。 真的是阿爹! 站在她面前的是活生生的阿爹,而不是被山匪所截殺后血rou模糊地躺在棺材里,而后只能出現在她夢中的阿爹。 雖然方才透過房中擺設,她能推斷出如今爹娘仍舊健在,可她一顆心依舊飄在半空中,唯恐自己是在做夢。如今見到阿爹本人,她一顆心終于落到實處。 他們還都好好地活著,既然她重生回來,那這輩子定要他們活得長長久久,而不是幾個月后意外身亡。她只知前世阿爹之死與沈墨慈有關,可當時沈墨慈不過是養在閨中的千金小姐,即便她再有本事,又如何能突破胡家重重防衛知道阿爹外出所走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