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霍寶說話，掌柜的已經(jīng)要跪了。

    “小爺哎，小爺！可不能再殺了！”

    “嗯？”

    “剛才的縣兵來的蹊蹺，不管是‘兩敗俱傷’還是‘假冒官差’都勉強(qiáng)能遮掩，這殺人奪城門可就是天大的事了！遮也遮不住啊！”

    “……”

    霍寶板著臉，沒有說話。

    難道他那么兇殘？

    叫人制住城門衛(wèi)，不過是為了防止被“甕中捉鱉”。

    自然是打算趁著天亮之前，大家悄悄出城了。

    至于那些人，沒事殺他們干什么？

    “不聽話，留著作甚？”霍寶看了掌柜的一眼，輕聲道。

    掌柜的腰躬得更彎了，忙道“聽話，聽話！我去同他們說！他們不敢攔著小爺們！”

    霍寶挑挑眉，不置可否。

    掌柜摸了一把冷汗。

    前頭帶路，前往縣城西門去了。

    那二十九個(gè)城門衛(wèi)，多數(shù)跟鵪鶉似的，一個(gè)比一個(gè)老實(shí)。

    不老實(shí)的那個(gè)，被拍昏了。

    掌柜見沒死人，松了一口氣，弄醒了那城門吏，“小聲”道“貴人出行，快開城門，莫要啰嗦！”

    “可這沒有縣尊太爺?shù)氖至睿缓弦?guī)矩！”那小吏頂著腦門上一雞卵大的紅包，顫聲道。

    “貴人急著出城，就是太爺在，也不敢攔！快開了，有什么事兒我們老爺擔(dān)著！”掌柜怕霍寶不耐煩，忙道。

    誰不怕死？

    有人擔(dān)著，城門吏樂不得下臺階，忙老實(shí)應(yīng)了。

    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棒子聲，五更天了。

    城門打開，騾車列隊(duì)出城。

    一百六十來號人，經(jīng)歷一場大戰(zhàn)，下場的熱血沸騰，旁觀的也都覺得森然，無人敢隨意，不知不覺都多了幾分肅穆。

    這些人除了童兵兵器不同，其他一色雁翎刀，之前還遮遮掩掩，今晚拔刀后就沒有再收起來。

    掌柜見了，看了城門吏一眼。

    城門吏咽了一口吐沫，小聲道“到底是哪來的貴人，出入帶這么多親兵？”

    “莫要瞎打聽，知道多了不好！”

    掌柜故作深沉，其實(shí)心中也沒底。

    人放出去，剩下這掃尾工作也不容易。

    得去尋東家商量，事兒擔(dān)了，人情也賣了，可燒香也得找準(zhǔn)山頭。

    直到離城門二里遠(yuǎn)，薛孝才長吁了口氣，喃喃道“這就出來了？！”

    “運(yùn)氣，還以為要再殺幾個(gè)！”水進(jìn)也松了一口氣。

    霍寶卻想著掌柜方才提的“貴人”，道“薛大哥，蘇省除了都指揮使，高品武官還有哪些？”

    大寧官制，每省三司，主掌軍政的就是都指揮使司，主官是正二品都指揮使。

    “還有都指揮同知兩人，從二品；都指揮僉事四人，正三品。另有金陵衛(wèi)、鎮(zhèn)江衛(wèi)、常州衛(wèi)衛(wèi)指揮使也是正三品。”

    霍寶聽了，心下安定。

    掌柜顯然是誤會了。

    這懷疑的范圍就越多越好了，回頭仔細(xì)打聽清楚，說不得就能尋個(gè)合適馬甲行走江南。

    “要不要下官道？”薛孝心有余悸。

    “不用！”

    “曲阿縣別進(jìn)城了？”薛孝實(shí)是嚇到了。

    “糧車不進(jìn)城，人無礙。”

    水進(jìn)也反應(yīng)過來，笑道“那掌柜怕是將咱們當(dāng)貴人了！”

    “嗯，所以別心虛，估計(jì)后邊有人綴著。要是咱們下了官道，漏了怯，說不得才會惹下麻煩。”

    薛孝看看霍寶，又看水進(jìn)。

    水進(jìn)又黑又壯，怎么也同“貴人”沾不上邊，被誤會的只有霍寶。

    薛孝強(qiáng)笑，說不上心中什么滋味。

    之前他各種輕視霍寶，可眼下卻真不敢了。

    方才腳店前，二十多條性命，霍寶說殺就殺。

    要不是掌柜機(jī)靈，說不得城門衛(wèi)那二十九人，也要被殺個(gè)干凈。

    這小子還真是屠家子，帶了殺心，全無顧忌。

    以后……還是別得罪他。

    接下來的路上，薛孝都很老實(shí)。

    霍寶沒有在馬車上枯坐，一直留心道路兩側(cè)情形。

    道路兩側(cè)麥地已經(jīng)見黃，可麥田里跟打了補(bǔ)丁似的。

    “停車！”

    霍寶叫停，直接跳下車。

    等霍寶近前看了，就看出緣故。

    麥田還是麥田，可是大半只剩下光禿禿的麥稈，麥穗都沒了。

    遠(yuǎn)處麥田里，幾個(gè)人影閃出又隱沒。

    “真是白糟蹋了，這麥子能收三、四成就不錯(cuò)了。”

    水進(jìn)知農(nóng)事，眺望一圈，就掂量出來。

    霍寶不知該喜該愁，喜的是夏收減產(chǎn)，糧價(jià)居高不下，他手中握著的糧食更值錢；愁得是，糧價(jià)減產(chǎn)，沖擊最大的還是底層百姓，不知又要餓死多少。

    薛孝道“江南風(fēng)調(diào)雨順，一年兩收，不差這一季收成。”

    三人又重新回了馬車，馬車?yán)^續(xù)前行。

    遠(yuǎn)遠(yuǎn)地綴著兩個(gè)小黑點(diǎn)，將霍寶一行人的動靜都看在眼中，雖不解其意，卻是記在心中。

    一日下來，又是四十里。

    道路兩側(cè)從麥地變成水田，如今蘇南已經(jīng)有雙季稻，早稻在六月中下旬就能收。

    這邊倒是比長寧縣附近好許多，沒有看到流民糟蹋莊稼。

    正好附近有個(gè)村子，薛孝就打發(fā)進(jìn)村尋了村正，車隊(duì)與隨行就借了莊子的麥場安置。

    霍寶、薛孝、水進(jìn)則跟著村正前往村正家安置。

    夏日天黑的晚，眼下還是天色大明，一行人遇到幾撥村民。

    這些村民各個(gè)帶了苦色，看到村正都湊上來。

    “村正，真要加租么？”

    “四六租子已經(jīng)不低，再高忙一年口糧都不夠了。”

    “哪怕是五成也好，春日里雨水少，今年收成比不得往年，要六成可不是要命？”

    村正皺眉道“這有啥法子？張老爺不缺佃戶，江北多少人逃荒過來，別說是佃戶，賣身為奴也原意。外頭租子加到七成。張老爺心善，也不敢與旁人對著來，提到六成已經(jīng)是厚道。”

    “嗚嗚……這日子可叫人沒法活了！”

    一個(gè)漢子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老陳可憐，開春里給他娘看病借了印子錢，這上哪兒還去？”一村民道。

    村正嘆了一口氣，招呼霍寶幾人離開。

    霍寶心中嘆息，這成了惡性循環(huán)。

    淮南流民到江南討活路，又逼得江南百姓沒了活路。

    村正家青磚灰瓦，雖是農(nóng)戶，卻也干干凈凈。

    又有薛孝的銀豆子開道，村正家待客也極殷勤。

    殺了一只小公雞，割了兩條臘rou，一桌豐盛的農(nóng)家菜就得了，又有村正家自釀的米酒。

    “這世道，叫人看不明白！”

    老村正親自陪客，很是唏噓“張老爺也不容易，旁人都漲了，不敢不漲租子……可這租子降下來容易，漲了難，等到秋里且有的鬧！”

    “有人敢抗佃不成？”薛孝問道。

    “肚子都吃不飽，作甚不敢？”老村正抿了一口小酒。

    正說著話，老村正的孫子站在門口探頭探腦。

    老村正看了皺眉“縮頭縮腦做什么？沒得叫貴客們笑話！”

    那少年“嘿嘿”兩聲“爺，我姑爹來了……要尋爺說話哩！”

    老村正一愣，與三人告了聲罪，起身出去了。

    倒是那少年磨磨蹭蹭不出去，有一眼沒一眼看大家。

    薛孝撂下筷子，看著那少年，多了幾分警醒。

    霍寶也望向少年。

    十四、五歲，個(gè)子不高，眼神靈動，有幾分霍豹的品格。

    霍寶心生好感，招招手，叫那少年近前“你看什么呢？”

    “小爺，你們真是商隊(duì)么？”少年帶了幾分小心問道。

    “不是真商隊(duì)，還有假商隊(duì)不成？”

    “那……那……你們從哪兒來，往哪兒去呀？”

    “你問這個(gè)作甚？想要打劫商隊(duì)么？”霍寶皺眉。

    “沒有沒有！”少年連連擺手“我……就是問問……”

    霍寶笑笑。

    薛孝不耐煩道“混亂問什么？還不下去！”

    少年神色懨懨，耷拉著腦袋，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