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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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信聞聽,只好給她一艘船,當然不會是小舟。而且也派了許多兵士保護。左蒼狼自灤河乘船而下,河風悠悠,她沿船窗而坐,一壺酒、幾樣小菜,每日里賞賞這河上風月。打撈搜尋之事,都是周信派來的親兵在忙活,哪用她動手? 十幾天之后,終于靖軍敗北,慕容淵被困于云洲馬蹄山。左蒼狼的船也正好在馬蹄山下,她站在船舷之上,向山上眺望,說:“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們上岸看看吧。” 胡林一直就跟著她,如今也是擔憂:“將軍不能遠行,又不能騎馬,這山路崎嶇,一定要上去嗎?” 左蒼狼說:“一路不見陛下蹤影,說不定他在這里也不一定。我們下去看看就好。” 胡林也不敢多言,只好扶她下船,一行人上山搜索。山上,周信圍住慕容淵,慕容淵說:“來的就你們嗎?慕容炎在哪里?” 周信一回身,兵士緩緩退開,人群兩分。慕容炎緩緩走出來,說:“父王,好久不見了。” 慕容淵盯著他,說:“為什么當年孤王就沒有看出來,窩里養了一個如此狼心狗肺之徒?” 慕容炎說:“可能是因為父王迷醉于后宮滿園佳麗,無暇仔細看上一眼吧。” 慕容淵說:“慕容炎,事到如此,孤王也無別的話說。你meimei慕容姝你總不至于也要趕盡殺絕吧?” 他身邊正站著公主慕容姝,這些日子她隨父親身在敵國,慕容淵身邊倒一直是她在照料。慕容炎看了她一眼,她咬著唇,沒有說話。慕容炎說:“姝兒既然一直跟隨父王,定然是孝心可嘉。父王已經老邁,黃泉路上想必孤獨。有姝兒相陪,孤也心中稍慰。” 慕容淵說:“好,好得很。” 慕容炎一抬手,有人奉上酒盞,里面兩杯美酒,湛青碧綠。慕容淵再沒有看他,只是轉而看向自己的女兒,說:“姝兒,爹爹對不起你。這些年你陪著爹爹,到頭來,竟也只能隨爹爹而去。” 慕容姝搖頭,說:“父王別這么說,姝兒愿意跟隨父王。” 慕容淵慈愛地輕撫她的頭頂,說:“好。”兩個人接過酒盞,緩緩飲盡杯中酒。毒酒入喉,很快發作,尸身一前一后,慢慢倒在白布之上。慕容炎緩緩上前幾步,低著頭看地上的父王和meimei,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像是缺了一塊,有一點漏風。 夏日的風應該不冷,然入心入肺,卻令人覺得蕭瑟。 正在這時候,身后又有響動。慕容炎回過身,只見左蒼狼在胡林等一眾侍衛的陪伴下,慢慢上了山。那一刻,他像個與大人走失的孩子,突然上前幾步,擁住了她。 也許,你當初阻止我是對的吧。一無所有的感覺真是太糟糕了。“阿左!”他低聲喚,雙手用力,將她抱得很緊很緊。 你還愛我的是嗎?否則何必頂著烈日酷暑,跋山涉水來尋? 左蒼狼輕聲說:“原來陛下無恙。早知如此,我何必巴巴地跑來。” 慕容炎不想松開她,卻說:“你是狗掀門簾,全靠這一張嘴了。”說完,才發覺她身上已然汗濕重衫。他忙道:“出了這么多汗,下山吧,別中了暑。” 說完,他扶著她,一路從清泉流淌的陰涼之處緩步下山,行出山林之前,他又回頭,沉默了很久。 ☆、第 114 章 猜疑 下了山,慕容炎沒有在灤河岸邊過多停留,天氣濕熱,他攜左蒼狼上了船,船行如箭,慢慢遠離了那河山,他終于還是沉聲說:“酷暑難當,尸身容易腐壞。將尸身焚化,帶回晉陽安葬。” 胡林應了一聲是,趕緊去辦。慕容炎這才轉身,握了左蒼狼的手,說:“我們出來也有七個多月了吧?征程辛苦,本來不想讓你陪同,然而想到與你分隔兩地,總覺得少了什么。” 左蒼狼不說話,兩個人坐在窗邊,外面艷陽正盛,窗里卻是侍從打扇,一片陰涼。桌上擱著冰鎮的酸梅湯,慕容炎見她似乎沒有說話的興致,又有下人在側,不免有點尷尬。 好在這時候,外面有人奏道:“陛下,云洲太守在岸上跪迎陛下。” 慕容炎嗯了一聲,說:“跟孤出去看看吧。” 左蒼狼這才起身,慕容炎同她一并下船,內侍撐傘為他遮陽,他指了指左蒼狼,于是一片陰涼皆遮了她。 云洲初初攻下來,郡太守也是新派過來的。連行轅、官邸都還沒收拾妥當,迎駕也十分匆忙。但是行轅之內,竟然有一條獵犬,真正的眼如銅鈴耳如叉、腳似彎弓背如蝦。一眼看去便知是條兇悍獵犬。 左蒼狼不免多看了一眼,郡太守笑著說:“素知將軍喜歡打獵,這獵犬正配將軍這樣的女中豪杰。將軍如不嫌棄,就請收下吧。也讓它物遇其主啊。” 左蒼狼看了一眼那狗,說:“如此,謝太守大人美意了。” 郡太守連稱不敢,隨慕容炎等一并入了行轅。 待把人安頓好,慕容炎將閑雜人等俱都屏退,慕容炎終于說:“這個郡太守,倒是伶俐。” 左蒼狼站在窗前,看院外栓的那條獵狗,說:“說來真是奇怪,當初我手握大燕大半兵權,宿鄴、小薊城、大薊城防駐軍皆在我手,這些大人沒一個刻意逢迎,反而是處處爭長爭短,斤斤計較。一言不合就上折子,參我一個狗血淋頭。現在我身無一官半職,手無半點權勢,居然反而吃香起來。” 慕容炎失笑,卻聽她又說:“看來圣寵,竟然是比軍權有用。” 慕容炎從身后環住她的腰,在她耳邊說:“以后孤去征戰天下,你就乖乖地呆在孤身邊,征戰孤王就好。” 左蒼狼點頭,說:“這么多年一直不順,卻原來是我走錯了路。” 慕容炎親吻她的耳垂,說:“阿左,我們都曾入過歧途,但是至少我們現在還在一起,一切都不晚,對不對?” 左蒼狼說:“看陛下表現吧。” 慕容炎微慍:“大膽!” 左蒼狼說:“陛下先容我告退,寫下戰策,以便征戰陛下。”慕容炎這才笑道:“怕你不會,孤來教你寫。” 夜色如詩,窗外風清月明。 晉陽城,姜散宜讓人遞了消息,在后宮與前朝相通的小徑上見到姜碧瑤和姜碧蘭。姜碧蘭說:“爹,陛下這次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是要派那個什么左蒼狼出使西靖嗎?”她就算是在后宮,也知道左蒼狼跟西靖的仇怨,若是她去了,而大燕又與西靖交戰,簡煬無論如何一定會殺死左蒼狼。哪怕是不能換回季廣,也絕不會手軟。 她怒道:“當時只道她是有去無回了,誰知道陛下突然又改了主意!難道是那個女人又向陛下進了什么諂媚之言,迷惑了圣心?” 姜碧蘭沒有說話,姜散宜說:“陛下從來沒有打算派她出使西靖,從一開始,他就是打算令諸葛錦去往靖軍大營。” 姜碧瑤不明白了,說:“可是他明明當朝宣傳此事,一國之君,金口玉言,豈是說改就能改的?再說了,如果左蒼狼不出使西靖大營,他還將她帶在身邊干什么呢?她如今走幾步都喘,跟病秧子似的!陛下也不嫌晦氣!” 姜散宜盯著她看,問:“你幾時也變得這樣刻毒?” 姜碧瑤一愣,姜散宜說:“他帶左蒼狼出去,不過是有個借口攜她同行而已。” 姜碧瑤慢慢地似乎明白了什么,說:“可是……我也曾提出與陛下同行,陛下……陛下他拒絕了。” 姜散宜說:“而且拒絕得很堅決吧?” 姜碧瑤說:“當時我不明白為什么,后來見他御駕親征,又以為是因為他知道有戰事,不愿帶我同行。可是……他卻一開始,就打算帶那個女人一并前往嗎?” 姜散宜說:“瑤兒,你以為你了解他嗎?” 姜碧瑤慢慢說:“我還不夠了解他嗎?他幼年喪母,經歷宮闈內斗,倍受欺侮冷落……” 姜散宜看著她,說:“碧瑤,他這樣的男人,不是女人的柔情可以溫暖的。宮里那些手腕,只能供他取樂,他飲血為生,得不到他的真心,對你們而言是件幸事。這深宮之中,帝王的柔情恩寵,比他的真心重要,也真實。” 姜碧瑤說:“可是他無論是對jiejie,還是對我,都比對那個女人好。甚至明知爹爹與貪污軍餉一事脫不了干系,也不肯追究。甚至jiejie殺害公主嫁禍左蒼狼,他也未廢她后位。他……” 姜散宜說:“那是因為他不在乎。” 姜碧瑤驚住,姜散宜說:“瑤兒,收起你的愛情,你只需要笑靨如花、美貌傾城、柔情款款,什么都不用去跟左蒼狼爭。為父求求你們了,安心呆在后宮里,管他夢著誰、愛著誰?只要他寵的是你們就夠了!” 姜碧瑤慢慢地紅了眼眶,哪怕是相處時日甚短,她也一直認為慕容炎的真心是在她身上。她說:“爹,女兒看不太懂。” 姜散宜嘆了一口氣,說:“你還小,你爹經歷了多少風浪,起落榮辱?聽爹的話,這后宮真情假意不重要,只有手中的權柄溫暖而真實。你們只要圣寵在身,等以后儲君一定,日后成了太后……帝王真心算什么?一朝腐朽,也不過化作無名之土。” 姜碧瑤沉默。 姜散宜轉頭看姜碧蘭,說:“如今澤兒在瑤兒宮里養著,爹爹也知道你不放心。但是你們畢竟是親姐妹,如果宮里連她都信不過,你又還能信誰?你們聽爹的話,將來澤兒若是有朝一日君臨天下,你們二人還有什么可爭?” 姜碧瑤說:“本宮并沒有想過爭什么,但是澤兒必須養在我棲鳳宮,否則父親休想我跟姜家一條心。” 姜散宜看了一眼姜碧瑤,姜碧瑤說:“jiejie爭這些有什么用?這是陛下親口下令由我撫育的。jiejie有本事,盡管來奪啊。” 姜散宜說:“我說了半天,你們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姜碧蘭說:“什么一家人,說到底,父親也不過是見我失寵,換棵樹乘涼罷了。如今其他事我可以妥協,但是澤兒必須回到我身邊。” 姜散宜看了一眼姜碧瑤,姜碧瑤說:“倒不是meimei霸著澤兒不肯歸還,實是jiejie現在本來就如同置身冷宮。澤兒養在我這里,好歹還能經常得見圣顏。所謂見面三分情,jiejie也不希望陛下忘了這個孩子吧?” 姜碧瑤說:“哼。” 姜散宜終于說:“王后娘娘,賢妃娘娘說得也有道理,不如這樣,大殿下先養在賢妃娘娘宮里。等到賢妃娘娘有了身孕,再歸還不遲。” 姜碧蘭看了一眼姜碧瑤的肚子,說:“誰知道meimei幾時才有子嗣?若她一世無子,本宮便要等上一世不成?” 姜碧瑤怒道:“你!” 姜散宜眼看二人又要吵起來,只好攔道:“好了!就以一年為期。一年之后,無論如何,賢妃娘娘送還大殿下。” 姜碧蘭這才說:“如此,多謝父親了。”說完,緩步離開。姜碧瑤悻悻地看著她的背影,說:“父親你看她,哪里像我親jiejie!” 姜散宜說:“夠了,她畢竟是王后!若非你親jiejie,誰會這般容忍你!回去吧,勸你們女人一條心,簡直難如上青天。” 這幾日,算著日子慕容炎該回來了,薜成景等人安排文武大臣,前往西華門迎接。甘孝儒和薜成景并肩而立,先入城的,竟然是太上皇慕容淵和長公主慕容姝、五殿下慕容清的靈柩。 甘孝儒若有所思地回頭看薜成景,薜成景慢慢地閉上眼睛,他終于還是這樣做,連他的meimei也未曾放過。 姜散宜如今官居三品,站在達奚琴等人之后,然而他朝中心腹還是有的。身后有人問:“姜大人,您看陛下這次可是為了揚威啊?” 姜散宜說:“揚什么威,從古至今,哪有殺父揚威的道理?陛下回宮之后,此事只當沒有,萬萬不可歌功頌德。” 身后幾個人連連稱是。 不多久,慕容炎的儀仗也入了晉陽城,百朝皆叩拜,百姓也列道相迎。左蒼狼坐在車駕之中,如今已經是十月金秋,暑熱倒是降了許多。慕容炎在馬上向百官點頭示意。 鑼鼓宣天之時,突然一箭斜來慕容炎側身避開。一轉頭,只見三四十人從長街兩側的樓閣之上張弓拉弦,頓時箭矢如雨!藍錦榮和薜東亭負責城防,頓時大吃一驚,有人高喊護駕,西華門亂成一團。 慕容炎第一反應是翻身下來,格開弓箭,翻身入到左蒼狼的車駕之中。左蒼狼被他按往壓得了身子,有弩箭破轎而入。慕容炎隨手拾了左蒼狼的九龍舌,以弓弦絞住那努箭。 外面禁軍很快將刺客刺了個對穿,那血噴濺在車簾之上,腥氣撲鼻。左蒼狼沒有抬頭,慕容炎張弓搭箭,幾箭下去,已經有幾個刺客栽倒下來。禁軍很快將刺客包圍,百官俱都臉色慘白——誰能想到,居然有人膽敢在這時候刺殺慕容炎! 等到打斗聲停,薜東亭在車駕外稟道:“陛下,刺客已經全部拿下,請陛下治微臣失職之罪。” 慕容炎將左蒼狼扶起來,雙手自肩頭向下一撫,確認無恙,才說:“是什么人如此大膽?” 薜東亭說:“為首的是一丑臉乞丐。” 慕容炎這才下了車駕,只見一行人被禁軍壓得跪倒在地,長街之上尸體橫七豎八,百姓退避三舍。他掃了一眼為首的人,那個人雖然臉被燒毀了半邊,人已面目全非,他卻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皇兄,好久不見了。” 慕容若抬起頭來,說:“你還有臉稱我一聲皇兄?我以為你就算已經喪心病狂,總還是會放父王一條生路!沒想到你連姝兒都不放過。慕容炎!她是你親meimei啊!” 慕容炎說:“皇兄這話,說得可真是正義凜然。” 慕容若盯著他,他笑:“如果今日車駕王座之上的燕王是皇兄或者父王,難道王兄還會心懷一念之慈,放孤王一條生路?” 慕容若說:“皇室爭斗,成王敗寇,我也無話可說。可是慕容炎,父王從去年開始,就已病重。他召你去灤城,其實是知道大局已定,自己不想受西靖所cao控。今年年初,他派人將這封詔書送到我手中,命我轉交給你。” 慕容炎怔住,薜東亭上前接過,呈給慕容炎。 慕容炎緩緩展開,但見上面慕容淵的字跡陌生又熟悉,是一封禪位詔書。墨跡已干,然字字凝重,似乎生怕握不住筆,令字跡潦草不清。詔書中稱他“有命自天,降神惟獄,天地合德,晷曜齊明,拯社稷之橫流,提億兆之涂炭”。 慕容炎緩緩握緊那詔書,冷笑:“將孤已經獲得的東西封賞給孤,孤就應該感恩嗎?” 慕容若說:“父王在天之靈,也不會在乎你感不感恩吧。” 慕容炎慢慢咬緊牙關,慕容若說:“我知道今日不能殺你,但是這一刻,是自我逃出晉陽以來,最為快慰之時!”說完,右手握住頸上禁軍的屠刀,猛然按住了頸項。 一聲悶響,鮮血噴濺在他腳邊。慕容炎慢慢后退了一步,金秋艷陽之下,慕容若的尸身緩緩倒在地上。慕容炎沉聲說:“將一應逆黨全部處死,首級懸于晉陽城門樓之上,以敬效尤。” 薜東亭看了一眼薜成景,最后應道:“是。” 車駕繼續向城內行去,但方才的喜慶之氣仿佛一瞬散盡。兩側人潮如山,然而寂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