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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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她一直住在山里,村子里的人偶爾會給她送點粟米、布匹之類。這些在邊城非常昂貴,左蒼狼不好白拿她們的東西,便每每折算成rou,有空就送下去。 一來二往,跟大家倒是慢慢熟悉起來。 她箭法精準,村里遇到兇猛的獵物都會請她相助。一來二去,村里的姑娘們對她都很好。有時候做件衣服、繡個手帕之類的。偶爾去往山下的集市,甚至會帶茶葉給她。 作為回報,左蒼狼只有將經常用到的草藥也給她們一些。她雖為女流,卻比村里男兒所獲更豐。漸漸的,村里有老人見她孤身一人,開始給她介紹村里最強壯勇敢的男孩,也有還沒成親的男人經常往她的小屋里送野菜瓜果等等。 左蒼狼哭笑不得,最后沒辦法,馴了一頭野狼,天天喂養,時不時就在小屋附近轉悠。小伙子們是不敢單獨過來了。 她努力地忘記認識他之后的年歲,好像她一直在山中,從未離開過。 假裝此生未動心,不曾相聚,不曾別離。 一切似乎都很好,只是她再也沒有辦法,看著這些熱情如火的男子,對他們毫無防備地微笑。她沒有辦法去想,當他們握住她的手,與她溫柔低語的感覺。 如果這樣的話,當年南山之上,那萱草薔薇之間伸出手去的孩子,會哭泣吧? 那些千思萬想、相思刻骨的日夜,會不會忍不住淚流滿面? 其實不用誰的陪伴,這樣就很好。風過深山,花葉含香。只要聽著雨或樹梢的聲音,心便安寧。孤獨?有時候或許會有一點孤獨,但是那并不痛苦,終究可以忍住。 她把洗凈的rou掛在檐下,復又回身進到屋里。風又吹過山林,萬籟俱靜。那個人,在無邊黛色之中,淡作煙塵。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便又入了冬。十二月時,姜碧蘭已經懷孕八個月。眼看著是大腹便便,太醫們也一直貼身侍候,不敢大意。她如同這宮中唯一的主人,沒有人敢逆她心意。 只是那個人,已經許久沒有牽過她的手了。姜碧蘭由侍女彩綾攙扶著,在梅林之間緩緩走動。寒梅如雪,卻難掩她眉間眼底的憂色。封平從旁邊走過,一見她在此,趕緊就準備避開。姜碧蘭看見了他,正好有事要問,就對彩綾說:“手爐涼了,幫本宮再取一個過來。” 彩綾答應一聲,趕緊下去。姜碧蘭這才說:“封統領?!?/br> 封平緊走幾步,說:“為什么娘娘還是不開心?如今這宮中,還有誰令娘娘煩憂嗎?” 姜碧蘭說:“煩憂?我不過是個玩偶,本就應該泥雕石塑,為什么要煩憂呢?” 封平抬起頭,她眼中薄愁如紗。這樣的女人,生來便敏感而細膩。哪怕對著將謝的春紅也會一腔愁緒,何況如今?封平說:“娘娘終究是娘娘,站得高了,身邊的人就會少。難免孤單?!?/br> 姜碧蘭說:“如今這宮里,也只有跟封統領不會一味奉承?!?/br> 封平說:“娘娘如果嘗試享受權力,不再注視得不到的東西,想必會快樂很多?!?/br> 正說著話,彩綾已經從遠處過來。封平躬身道:“微臣告退?!苯烫m說:“等一等?!?/br> 封平微怔,明知道如果這樣的事被宮人傳出去半點口風,他會是什么下場,他卻還是站在原地。姜碧蘭說:“本宮的孩子要出世了,那個賤人的事,你讓父親抓緊些?!?/br> 封平應了一聲是,這才告退離開。 封平近幾日一直嚴密監視法常寺,但是并沒有發現慕容若的蹤跡——慕容若改變了容貌的事,可沒有幾個人知曉。便是當晚端木柔追趕,也只知道藏歌護著的就是慕容若,并沒有看清其相貌。 如今他剃度之后,混在眾僧之間,哪里尋得到? 法常寺山下,松林之間,藏歌心亂如麻。他知道冷非顏說的是對的,此時即使找上端木傷,他未必能報家仇。但是真的要退縮嗎?這一退,誰又知道后事如何? 正猶豫間,突然有人靠近。藏歌忙飛身上樹,一個聲音已經道:“藏歌,你出來,我有話對你說。” 是端木傷!藏歌咬牙,他現在受著傷,無論如何,也不是端木傷的對手。仇人近在眼前,他目眥欲裂。 端木傷說:“藏歌,你聽著,我知道你一直對端木家族有所誤解。本來我是不屑向你解釋的,但是大哥覺得,藏劍山莊與端木家族同為武林同道,還是應該向你解釋一二?!?/br> 他用內力傳音,聲音很大,響徹山林。藏歌沒有說話,端木傷繼續說:“我有證據,證明是誰殺了你爹娘。” 藏歌怔住,端木傷說:“是冷非顏。你仔細想一想,藏莊主武功蓋世,誰能殺他?還有,藏莊主死時,身上的傷口你看見過吧?我是取了他的首級前來向陛下邀功,但是人是冷非顏所殺。你若不信,且比對冷非顏的兵刃,和藏莊主斷腕處的傷口,當可知我所言不虛?!?/br> 他是只知道藏歌還在山林中,但具體在哪里不好說,如今只好這樣千里傳音,希望他能聽見。是以待走出一段路,又重復了一次。 藏歌有一瞬失去了知覺,腦海中什么也沒想,忘記了仇恨與憤怒的感覺。 后來他慢慢地開始思考,冷非顏從一開始就效忠慕容炎,如果兄長藏鋒對上她,有幾分勝算?后來她一直呆在藏劍山莊,當日法常寺的山門前,她逼退端木柔的招式,毫無疑問改用自藏劍山莊的劍招。 可是她還能在他面前款款微笑,還能與他疊頸交歡。她看他的眼神,還能夠溢滿溫柔。 次日,冷非顏前來山林,不僅給他帶了換洗的衣服,還有水、傷藥和幾樣小菜。藏歌在她面前坐定,冷非顏說:“傷口可好些了?” 那指尖伸過來,藏歌不期然地微微側身,竟然避開了她的手。冷非顏問:“怎么了?” 藏歌沒說話,她于是又伸手解開他的外袍,傷口很深,她揭開藥紗,用酒為他清洗傷口。她每一個動作都那么妥貼,眸子里有一種別樣的神采,似乎匯聚了星辰日月。 藏歌深呼吸,空氣入了喉,痛砌心肺。 冷非顏重新替他上藥,說:“再養兩天,最近城里查得嚴,等風聲弱了,我便送你出去。你想去哪兒?”藏歌沒有說話,她說:“如果我選的話,我就去大宛。據說那里產汗血寶馬,可惜阿左不在,不然她一定喜歡?!?/br> 她終于為他上完了藥,似乎這時候才察覺到他的沉默,問:“怎么了?” 藏歌說:“送我去玉喉關吧?!?/br> 冷非顏似乎松了一口氣,說:“想通了就好,干嘛非要跟他死磕?!闭f完,她把小菜擺好,說:“我親自做的,你試試。自從玉喉關回來,好久不做菜了,看看手生了沒有?!?/br> 藏歌拿筷子挾了一塊,見她與他相對而坐,只見伊人白衣黑發,依然笑靨如花。如果揭開這張美人臉,下面是什么?他嚼了兩下,竟也分不清吃的什么,嘴里只有苦澀。 等吃完飯,冷非顏說:“我知道這附近有個瀑布,走,帶你洗洗。身上都酸了。” 藏歌木偶一樣跟著她走,前行不久,前面果然有個瀑布。水自山巔泄,長有十余丈,壯觀無比。冷非顏沒讓他自己走近,說:“天寒,你還病著就別過去了,在這里等我?!?/br> 她脫了一件里衣,沾了水回來,給他擦洗身上。那雙手伸過來解他的衣扣,藏歌攏住衣袍。冷非顏嘖了一聲:“害什么羞,你身上我哪里沒看過?。俊?/br> 藏歌于是松開手,任她替他擦拭全身。她的動手仍然溫柔,小心地不碰到他的傷口。半晌去解他的衣帶,藏歌怔住,她緩緩壓上來,以肘支地,親吻他的唇。 那樣近的距離,他整個人都被攝入了她的眼眸。他閉上眼睛回應她的吻,他的身體,竟然還對她有感覺。 她的舌尖探進來,他伸手探進她的衣襟,緩緩輕觸她的肌膚。指尖之下是各式各樣的傷痕。但是有一種劍傷,特別明顯。那劍寬于平常寶劍,劍鋒帶了略微彎曲的孤度。他很熟悉留下這樣傷口的兵器,因為那是……藏天齊的劍。 他近乎粗魯地撕開她的衣裳,看見她的兵器。冷非顏的慣用兵器是一把短刃,刃薄如紙,半透明卻呈妖冶的緋紅色。那血腥一般的顏色刺激了他,有一瞬間,他只想撕裂她,只想看清這個女人畫皮之下,到底是什么妖魔? 悲哀與憤怒重疊,他啃咬著那熟悉而豐盈的唇,到最后,仍溺于她的溫柔。 半個月之后,冷非顏秘密將藏歌送出晉陽城。藏歌一路趕回玉喉關,重新來到藏天齊等人的墓前。舊宅荒墳無人祭祀,墳頭早已枯草離離。他手繪了冷非顏的兵刃,依著記憶,仿制了那短刃,最后挖開了藏天齊的墓。 泥中已只余枯骨,他牙關緊咬,慢慢地比對傷口。那骨茬的斷面,與兵器重疊。他跌坐在泥坑里,這一次的枯骨,其實遠沒有入土那一天可怕。他卻想抱著他們痛哭一場。 其實明知道這個結果,卻還是必須千山萬水,一場跋涉。 “如果不是我讓她住進藏劍山莊,偷學了藏劍山莊的武學,爹,你是不是就不會死了呢?”他唇齒微動,小聲問??墒菦]有回應,枯骨無言。 他緩緩把臉貼在那支離白骨之上,像是幼年之時,靠在父母肩頭。愧悔和驚痛噬咬著魂魄,可是沒有人安慰。清風撫眼眉,天地空余悲。 這世上總是這樣,有人死亡,有人出生。 藏歌痛不欲生的時候,棲鳳宮里,姜碧蘭突覺一陣腹痛。幸好宮中一直有太醫侍候,產婆也早已準備妥當。太醫診過脈之后,急令人扶姜碧蘭到床上,又差了宮人去報慕容炎。 姜碧蘭在床榻之上,美麗的瞳孔里蓄滿了淚水,產婆把銜木遞給她,她問:“陛下呢?陛下來了嗎?” 宮女畫月握著她的手,說:“娘娘,已經有人去通知陛下了,陛下馬上就來了?!?/br> 姜碧蘭閉上眼睛——他還是沒有來!連這樣一點溫柔,他都吝嗇。眼淚如珠,顆顆滾落。 及至一個半時辰之后,慕容炎才緩步踏入棲鳳宮。太醫趕緊過來行禮,慕容炎揮揮手,示意免禮,問:“怎么樣了?” 太醫令程瀚跪地回稟道:“陛下,娘娘還未生產。” 慕容炎走進宮里,在外間坐下等候。王允昭為他重新換了茶,他撥弄著手里的念珠,神情淡漠。許久之后,終于一聲嬰兒哭聲尖利地響起,產婆喜滋滋地出來報喜:“陛下,恭喜陛下,娘娘生了,是對龍鳳胎!” 慕容炎這才說:“很好。下去領賞吧!” 待里面收拾好,他這才走進去,在姜碧蘭榻前坐下。姜碧蘭臉上還有汗珠,這時候見他進來,即使身體虛弱,還是強撐起身子:“炎哥哥!” 叫了他一聲,眼里已是落下淚來。慕容炎握住她的手,心里略有幾分柔軟。這些天,自己是不是太冷落她了? 到底是自己的妻子啊。 他以錦帕拭去她額角的汗,說:“王后辛苦了?!蔽樟怂氖直銢]有放。姜碧蘭眼淚沾濕了長長的睫毛,問:“陛下見過我們的孩子了嗎?” 兩個產婆這時候已經將孩子洗干凈,但是剛生的孩子,身上難免有點腥氣。慕容炎伸出手,最后卻只是任由它們在奶娘懷里,就這么看了一眼。姜碧蘭保養得不錯,兩個孩子也養得好,胖嘟嘟的,其實很惹人憐。 慕容炎說:“王后產下皇長子和長公主,勞苦功高,公主名號,就由王后親自擬定吧。至于皇長子,就起名澤?!?/br> 澤這個字,大有澤被蒼生之意。 他的意思是……這就是太子了? 姜碧蘭怔住,想了想說:“公主號宜德,閨名皎兒,陛下以為如何?” 慕容炎說:“王后啟的名字,怎會不好?” 姜碧蘭握住他的手,說:“炎哥哥,我好怕我是在作夢。我真不敢相信,我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他們……他們還都這么漂亮……”奶娘將兩個孩子抱過去,姜碧蘭熱淚盈眶。 慕容炎柔聲道:“傻瓜,怎么會是夢?”他把手貼在她臉上,說:“這怎么會是夢?” 姜碧蘭握住他的手,那手掌寬厚溫柔,她哽咽著道:“不是夢,你真的在我身邊……” 看,只要那個女人不在,她早晚能夠挽回他的心。讓他視她如日月,此生唯一。 ☆、第 85 章 暗算 法常寺,雪盞大師雖然收留了慕容若,卻遇到一個大難題——慕容若的五官,恢復了原來的樣貌。如果這時候慕容炎再次派人搜查法常寺,他一定逃不掉。 這個人不能夠再繼續留在寺中了,可是如何出去,卻也是一大難題。 雪盞大師很為難,慕容若呆在寺中的這幾天,也一直打坐念經。終于這一天,他問雪盞:“師父,我沒有機會贏他了,是不是?” 雪盞大師嘆了口氣,說:“人生一世,成敗本就是難以評斷。殿下又何必執著于江山?” 慕容若說:“可是我是大燕的太子,如今……” 雪盞大師說:“殿下,您只是投生于帝王之家,事實上,江山無主,誰都可以是太子?!?/br> 慕容若沉默。雪盞大師說:“其實送殿下回到晉陽,老納便想過這結果。只是若不讓殿下自己嘗試,殿下必然不肯死心。如今,殿下是否可以放下負累,遠遁他國?” 慕容若說:“師父,我從一出生,母后就告訴我,我和別人不一樣。我是皇長子,將來整個大燕天下都是我的。后來真的成了太子,這話說得人太多,我聽得也太多,于是就當真了。” 雪盞大師說:“阿彌陀佛,殿下,大燕為了這皇權,已經幾度血染城池。單是殿下這次回到晉陽,唱經樓便有百人喪命。殿下的親信心腹,也多有折損。而如果這江山,真的交到殿下手里,又能比現在更好嗎?” 慕容若緩緩問:“所以,師父其實也不贊成我再奪回帝位,是嗎?” 雪盞沉默。慕容若說:“我明白了。” 雪盞說:“放下,對殿下而言是好事。近幾日風聲太緊,殿下先稍安勿躁。過幾日老納再安排殿下離開晉陽?!?/br> 慕容若撩衣跪下,說:“弟子拜謝師父。” 雪盞扶他起來,輕輕拍拍他的肩。 寺外,封平經常過來,可是禁軍暗中監視了許多天,一直沒有發現慕容若的蹤影。端木傷說:“剛剛接到消息,藏歌回去重驗了藏天齊的墓,他應該已經發現了?!?/br> 封平臉上這才有了一點喜色,說:“他趕回晉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