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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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連忠還在馬邑城,他如今非常尷尬,帶領著殘軍,進不能攻,退也不需要他守。馬邑城自有諸葛錦駐守。可慕容炎沒有吩咐他退兵,他也不敢擅離。 一連幾日晉陽都沒有御旨傳來,他也知道慕容炎是在晾著他了。畢竟這次乃是他這個太尉的初戰,打成這樣,實在是沒臉。但是他也有自己的苦衷,畢竟是軍中沒有心腹,將士對他的信任程度也不夠。 再加上敵方將領對燕軍非常了解,他如陷泥潭,幾乎毫無還手之力。 而馬邑城,諸葛錦等人可是看足了笑話。老兵每每在身后指指點點,不止一次,有人低聲議論如果是左將軍如何如何。他又羞又惱,卻又難以發作。 數日下來,心中銜恨已極,難道那個左蒼狼出手,就一定能攻下小泉山嗎? 不知道為什么,就突然很盼望她也戰敗,鎩羽而歸。如此一來,諸人會不會便不會再用這種目光打量他這個太尉?哪怕他與左蒼狼從未謀面,仇恨的種子卻在生根發芽,長出毒木成林。 左蒼狼慢慢將養過來,只是一些病根也就此落下。她不能沾任何腥氣,哪怕是魚蝦、涼掉的葷腥,一沾就吐。無論如何克制不住。 她也開始變得畏寒。兩次下獄、諸多戰傷,幾度摧折讓她的身體再不復之前的強健。每每變天之時,舊傷隱隱作痛。但好在年輕,尚能忍住。 這一日,正是四月初,外面春光正好。趙紫恩說:“將軍身體已然好轉,何不出門走走,曬曬太陽?” 左蒼狼心情不好,他看得出來。就這么一直悶在宮里,怎么好得起來? 左蒼狼點點頭,她并不是個任性的人,不愿一個人躲在陰冷宮室之中傷感。她緩緩出了南清宮,由宮女可晴陪著,在宮中四下走走。四月海棠開得正好,她行走在漫漫花海之間,前面卻有一人在宮女陪同之下緩步走來。 是姜碧蘭。 左蒼狼緩緩跪下:“王后娘娘萬安。” 姜碧蘭站在她面前,說:“幾日不見,將軍看來已經大好。”左蒼狼不說話,她始終還是不愿同她計較。于是哪怕知道她暗中下手,依然一步一步后退。 要知道當初晉陽長街上,她的小轎經過身側,慕容炎那回眸的一眼……曾經多少次,成為她的夢魘。 這個女人,她出身官宦之家,名門千金。天生美貌,棋琴書畫更是樣樣精通。她百轉千折,惟愛人情深不移。她是所有女人的夢。 也是她的夢。 而今,即使是到了圖窮匕現的地步,她仍然沉默。畢竟如果不是她,這個女人的愛情,將終生完美無瑕。 姜碧蘭見她沉默,笑說:“不過將軍在宮中也住得夠久了,只怕見陛下的時間,比我這王后都多。將軍是將溫府的顏面都踩在腳底了。” 左蒼狼不理會,身后宮女可晴突然說:“娘娘,陛下說了,將軍雙膝舊疾常犯,不宜久跪。娘娘就讓將軍起來吧。”說著就去扶左蒼狼,姜碧蘭大怒:“哪里來的賤婢這樣大膽?本宮面前,有你說話的余地?來人,掌嘴!!” 她身后,繪云上前,拉住可晴就是左右開弓。 她下手可真是毫不留情,可晴臉上紅痕越來越明顯,最后嘴角慢慢地流出血來。左蒼狼一直沒有回頭,連看也沒有看一眼。姜碧蘭見她神情不變,暗想她可能跟這宮女不熟,也就示意繪云不再動手。 大庭廣眾之下,她也不敢把左蒼狼如何。只能緩緩經過她身邊,說:“將軍記住,我孩兒的性命,不會白白失去。” 左蒼狼終于回頭,望定她的眼睛:“王后娘娘腹中孩子為什么會丟兒性命,也是微臣一直疑惑的事。” 姜碧蘭移開目光,冷哼一聲,快步離開。 可晴這才上前扶起左蒼狼,左蒼狼看她一嘴血,輕聲嘆:“她畢竟是王后,將來你是要在宮中生存的,何必逆她?” 可晴說:“將軍是蓋世英雄!豈可給這種女人作賤?我就是不要這條性命,也非要說句公道話不可!” 左蒼狼笑笑,說:“蓋世英雄?” 可晴立刻連眼睛都亮了,說:“我聽過不少將軍的故事!將軍出戰西靖,兩次大勝屠城,真是替大燕百姓出了這積壓多年的一口惡氣。” 左蒼狼緩步向前走,說:“世上并沒有理所當然的屠殺,所謂師出有名,只是世人尋找的一個借口。為將者,功名戰績,都是罪孽的一種。” 可晴跟在她身后,說:“可是將軍殺敵是為了保家衛國啊!這當然是對的啊!” 左蒼狼說:“為了保住自己的家國,毀掉別人的家國。戰場之上,本無正義,也無對錯。” 可晴愣住,左蒼狼說:“回去吧,看你嘴上的傷,還那么多話。” 回到南清宮,左蒼狼特地交待趙紫恩給可晴治了傷。她傷得倒是不嚴重,畢竟繪云那樣的女子,幾巴掌能打成什么樣?只是少女臉頰細嫩,印子在臉上還是嚇人。 左蒼狼在旁邊,等趙紫恩為她處理完傷處,說:“我是不能在宮中長住的,我走之后,你恐怕會遭人為難。” 可晴趕緊跪下,說:“如蒙將軍不棄,我愿陪在將軍身邊,侍候將軍!” 左蒼狼說:“我若出入軍營,哪能帶上侍女?我跟王總管說說,看看能不能換你到御書房侍候。那里在陛下眼前,應該可保平安。” 可晴以額觸地,結結實實地磕了個頭,說:“奴婢愿意跟隨將軍,求將軍成全!”說罷,又接連磕了好幾個頭。 左蒼狼想了想,終于還是說:“起來吧。” 夜里,慕容炎再過來的時候,她便跟他說了這事。慕容炎當然不會在意,一個宮女而已。大手一揮,便將人賞給了她。 ☆、第 69 章 雪盞 左蒼狼休息了幾天,她沒有受什么外傷,只是身體虛弱。這么養了幾天,便是身體不好,也是無人看得出。 次日,天還未亮,就有宮人過來伺候她更衣上朝。朝堂之上,大家見她過來,倒是都不意外。都是多年的人精,慕容炎把她從詔獄抱出來的事,誰不知道? 她官復原職是早晚的事,就算慕容炎真的扶持狄連忠,也只是分她兵權,不會罷黜她。 姜散宜走過去,含笑說:“看到將軍安然無恙,本官就放心了。” 左蒼狼看了他一眼,淡淡說:“勞大人掛心了。” 旁邊甘孝儒也說:“這次將軍受驚了,但查清楚就好。謀害皇嗣罪名不小,將軍雖然受了幾日牢獄之苦,卻也算是還了將軍一個清白。” 兩位丞相各有謀算,如果說朝中還有誰不希望姜碧蘭產下皇子的話,一定是甘孝儒無疑。如今姜散宜一族,勢力已經頗為壯大。如果慕容炎再立了姜碧蘭的兒子作太子,那他是注定居于姜散宜之下,再無翻身之日了。 兩邊各懷心思,慕容炎臨朝了。今日政事,仍然是狄連忠戰敗一事。如今軍隊在馬邑城,進退維谷,狄連忠已經尷尬得三次發函請求慕容炎降罪了。 當然了,暗中也沒少發信向姜散宜求救。姜散宜對慕容炎其實有幾分了解,他如今一直不置可否,擺明了是讓狄連忠難堪。 但既然是讓他難堪,便沒有棄之不用的意思。知恥而后勇嘛。 是以他只是回書,讓他稍安勿躁,耐心等待。 如今慕容炎令左蒼狼重新上朝,似乎是要解決這件事了。他趕緊出列,奏道:“陛下,太尉狄連忠在邊城多日,小泉山久攻不下,徒耗糧草也不是長久之計。微臣以為,軍中還是左將軍更為熟悉。左將軍初時便經常出入西北邊城,對地勢也極為了解。不如就請左將軍再返馬邑城吧。” 慕容炎看了他一眼,說:“久聞姜大公子精通兵法、驍勇異常,看來也只是傳言罷了。” 姜散宜老臉通紅,跪地道:“陛下責備得是。犬子年輕,缺乏經驗,尚有許多地方,需要向左將軍學習。” 慕容炎冷哼了一聲,也沒再為難他。轉而問左蒼狼:“左愛卿身體如何了?西北荒涼,風沙也重,一路只怕少不了艱辛。” 這話一出,大家還是有點奇怪,左蒼狼看上去除了氣色差些,倒不像是有什么大毛病。這次是……又裝病出獄啊? 左蒼狼緩緩出列,現在狄連忠兩戰敗北,折損兵士四萬有余,囤軍于馬邑城,一直空耗糧草。慕容炎雖然沒說,但是軍情如火,他敗得這么慘,不會沒有原因。 她跪下,說:“微臣愿赴邊城協助狄太尉。” 慕容炎點頭,說:“如此也好,馬邑城還是你熟。狄連忠畢竟久疏戰陣,此次還是你為主帥。由他從旁協助吧。” 此話一出,諸人還是頗為意外。自古以來,哪有太尉給驃騎將軍任副帥的道理?這簡直就是在撕狄連忠的臉皮。連帶姜散宜也是面上無光。畢竟是他舉薦的人。 甘孝儒看了姜散宜一眼,左蒼狼畢竟是身負謀害皇嗣的罪名,這么快出獄,而且直接委以重任。這一記耳光抽得不輕。 姜散宜表情也精彩得很,他比甘孝儒等人更精,心下也有幾分疑惑——按理,慕容炎是有意扶持一方勢力,分溫氏舊部兵權。即使狄連忠戰敗,又何至冷淡至此? 他想不明白。 待下朝之后,姜散宜悄悄命人去找姜碧蘭。正好其母生辰,姜碧蘭趁機提出回府省親。慕容炎也同意了。 待回到姜府,姜散宜剛剛給她行完禮,便屏退左右,急急問:“一些事,為父一直以來就想問你!當初你腹中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誰給你出的這主意,竟然將皇嗣性命視為兒戲!” 姜碧蘭臉色慢慢冷下來,將海蘊的話說了一遍,然后冷笑:“當初父親殺死我第一個孩子,又焉知這不是報應。” 姜散宜被噎了一下,說:“這些事,難道還需要為父再向你解釋一遍嗎?”姜碧蘭也沒再說話,在宮中這些日子,有些事她也漸漸明白了。人與人之間的爭斗,遠比野獸殘忍。 她說:“既然孩子保不住,我拿來一用,有錯嗎?” 姜散宜說:“不是有錯,而是大錯特錯!” 姜碧蘭微怔,姜散宜說:“蘭兒,你有沒有想過,這件事落在陛下眼里,他會怎么看?” 姜碧蘭說:“他難道不會認為,那個女人心思狠毒,殺了他的孩子嗎?” 姜散宜恨鐵不成鐵,說:“蘭兒!容妃去逝之后,慕容炎在宮中十余年,什么陰謀詭計他沒見過?難道當初王后想要置他于死地,明里暗里施的手段還少?你這區區小計,焉能瞞得過他?” 姜碧蘭眉頭緊皺,說:“不可能啊,當時他格外憤怒,還踹了左蒼狼一腳。他……應該是信了的。畢竟孩子胎象之事誰也不知道,他怎么會懷疑我?” 姜散宜說:“他當然會信,因為他正好需要這個機會,分裂軍權,免得溫氏舊部獨掌軍政!” 姜碧蘭緩緩后退,說:“你是說,他當時不過是在演戲?” 姜散宜說:“你以為呢?” 姜碧蘭急急說:“可是那幾天,他對我真的很好。他……不顧產穢,每日都前來棲鳳宮陪我。日日都很晚才離開。” 姜散宜嘆氣:“如果不這樣,怎么表現他對失去皇嗣的痛惜?他不沉浸在悲痛之中,軍中諸將豈有不為左蒼狼求情之理?蘭兒,直到現在你仍以為,他會因為失去一個未出世的孩子而痛心疾首嗎?” 姜碧蘭幾乎癱軟在椅子上,雙唇顫抖,半天才說:“可那真是他的骨rou……” 姜散宜說:“此事也就罷了。反正孩子也保不住,可是落在他眼里,他很可能會以為你殺了這個孩子陷害左蒼狼。一旦男人這般看你,你將會是一個何其惡毒的女人?你在宮中,但凡事為何不先同父親商量?” 姜碧蘭額上漸漸沁出汗珠,說:“我……” 姜散宜說:“還有,左蒼狼在獄中,你是不是對她做了什么?” 姜碧蘭咬唇,說:“好不容易她下了獄,難道我們不應該把握機會嗎?” 姜散宜氣極反笑,說:“機會?說說看,你到底得了一個什么機會?” 姜碧蘭說:“我們聯絡了詔獄的人,如果陛下晚兩日,只需兩日,便可取她性命。” 姜散宜猛然拍桌站起,姜碧蘭一驚,他一指頭指向姜碧蘭,氣得面色鐵青:“愚蠢!” 姜碧蘭說:“父親?我有什么錯,如果那個女人死了,我們豈不是就高枕無憂了嗎?” 姜散宜深吸一口氣,說:“上一次,你們是不是也動了手腳?” 姜碧蘭說:“上一次,我們也差點得手了!” 姜散宜說:“差一點,你們每次都差一點!你難道就沒有想過,這是為什么?” 姜碧蘭臉色慢慢慘白:“你是說……” 姜散宜說:“你們在詔獄中有人,詔獄中又都是誰的人?蘭兒!你幾斤幾兩,竟然在他面前玩詭計?” 姜碧蘭說:“可……可他從未提及過這些事!他若知道,為什么從來不提?” 姜散宜說:“因為宮中你已是王后,朝中為父是左相!他絕不能讓左蒼狼對我們生出半點好感來!最好就是你死我亡,誓不兩立!現在你在獄中如此害她,她若出兵去往馬邑城,豈會放過你兄長!!” 姜碧蘭渾身冰涼,旁邊鄭氏也急了:“老爺,齊兒現在還在馬邑城!他本來就沒有上過戰場,如果左蒼狼有意害他,這可如何是好!您一定要想想辦法啊!” 姜碧蘭只覺得自己舌頭已經僵硬,她訥訥地問:“父親,那如今,我們能怎么辦?” 姜散宜說:“為父會先修書,讓你兄長稱病返回晉陽。狄連忠是個老將,一向機警,想來不至有失。日后你在宮中,凡事須派人與父親商量,萬不可再自作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