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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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七名刺客正式移交到姜散宜手里,由他主審,廷尉夏常有夏大人協理。姜散宜親自審問了幾名刺客,他雖不掌刑獄之事,但是為官多年,這些門道卻是有的。 七名刺客在詔獄本就受刑多日,如今意志已薄弱,重刑之下,開始召出了數十位朝中重臣。一時之間,朝堂人心恍恍。 姜散宜很是得意,拿著那紙供狀看了許久,突然說:“好像……還少了一個人。” 夏常有早就已經看得觸目驚心,他雖然也是老臣,之前也向著薜成景那一派。但是薜成景已經倒了,如今身居府中,無權無職,還是待罪之身。指不定什么時候就人頭不保。 而姜散宜如今是一品大員,又是國丈,陛下為了他的女兒,至今未納一妃。這真正的三千寵愛在一身,怎不令人害怕? 他惟惟諾諾,但見姜散宜并沒有牽扯他的意思,再不敢多言。只能眼看著獄中主薄顫抖著加上了一個人的名字——溫行野。 次日,他將供狀呈給慕容炎。慕容炎接在手里,看了一陣,突然說:“看來姜愛卿倒是審案的好手。” 姜散宜說:“陛下謬贊,微臣只是為官多年,也見過不少頑固之徒,前人經驗罷了。” 慕容炎點點頭,說:“既然如此,按名冊抓人細審吧。” 姜散宜立刻道:“微臣遵旨。”正轉身要走,慕容炎突然說:“定國公不在朝中多年,明月臺修筑之時,他也不在晉陽城。這件事跟他應該沒什么關系。想來刺客被刑囚之日,記憶不清也是有的。溫府就不必去了。” 姜散宜面色不變,應了一聲是。心里卻猶疑不定,慕容炎不肯牽連溫府,但是誰都知道,他此時最想做的事,就是牽連溫府! 他為誰留這三分情面? 等出了宮,鄭之舟趕緊過來,問:“姐夫,事情如何了?” 姜散宜說:“通知封平統領,帶兵按名冊抓人吧。” 鄭之舟長吁了一口氣,說:“既然陛下同意抓人,說明姐夫這差事辦得甚合圣心。姐夫為什么反倒毫無喜色?” 姜散宜看了他一眼,說:“因為我們還有一個強敵,可笑蘭兒愚蠢至極,到現在仍然對我不假辭色。” 鄭之舟說:“姐夫是說……” 姜散宜緩緩展開那紙帶血的供狀,最末一個名字,被朱筆劃去。 當天夜里,晉陽城燈火高舉。十多位重臣被捕下獄。禁衛軍在封平的帶領之下,二話不說直接抄家。 左蒼狼醒來的時候,隱隱聽見啼哭sao亂之聲。她起身,走到府門之外,但見無邊夜色中,許多府邸都盞著火把,不時有馬蹄疾馳的聲音。她眉頭微皺,冷不防身后又有人出來,是溫行野。 他站在溫府的燈籠下,朝著火光群聚的方向看去,良久說:“是宗正魏同耀魏大人的府邸,這三更半夜,是出了什么事?” 左蒼狼說:“我去看看。” 溫行野說:“我也去!” 左蒼狼說:“去什么去,就一條腿,深更半夜還不安份。” 溫行野氣結。 魏同耀的府邸離溫府最近,左蒼狼騎馬,不到一刻鐘已經趕至。卻見魏府門口,禁衛軍持刀執戟而立,將整個府門圍著水泄不通。有人見她過來,大聲喝問:“什么人?” 左蒼狼下了馬,火把照在她身上,有人認出她,趕緊行禮:“左將軍,禁衛軍奉旨捉拿反賊,驚擾將軍,還請見諒。” 左蒼狼說:“反賊?魏大人?” 兵士說:“回將軍,正是。封統領已經入內拿人了。” 左蒼狼快步入府,誰都知道她是今上面前的紅人,何況她平時無事,慕容炎也經常令她cao練禁軍。這些兵士還是有點怕她,她要進去,大家也不敢阻攔。 左蒼狼進到府中,但見魏同耀的妻兒、奴仆皆跪成一排,有婦人摟著孩子,低聲啼哭。 封平正命人給魏同耀和其長子、次子套上重枷。見到左蒼狼過來,他也只是略略點頭。 左蒼狼問:“封統領,他們所犯何罪?” 封平說:“姜大人負責主審圣上和王后明月臺遇襲一案,刺客召出同黨,內中便有這位宗正魏大人。我也是奉旨辦事,左將軍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還請直接去問陛下。不要阻撓我執行公務。” 左蒼狼語塞,也沒有辦法,只得看著禁軍將魏同耀一家人押解出去。因著薜成景的前車之鑒,也沒有人敢反抗。 魏同耀一家上下三百多口人,在這之前也是晉陽貴族。然而這時候衣衫凌亂、失魂落魄,哪里還有貴族的模樣? 左蒼狼在府門口站了一陣,眼見封平令人將魏家人押走,又去了另一位大人的府邸。她突然明白了,姜散宜借用審理明月臺一案,幾乎牽連了朝中所有擁護慕容淵的老臣。 而封平敢來抓人,說明慕容炎同意了。 昏黃的燈亮中,有人大喊冤枉,封平一拳下去,聲音戛然而止。左蒼狼突然有些心驚。 當天夜里,溫府家人除了溫以戎這樣尚不懂事的孩子以外,幾乎沒有一人合眼。直到天色將亮了,所有人都有一種死里逃生的錯覺。 沒有兵士過來封府抓人,在所有守舊派老臣之中,只有溫府,仍然無恙。 待天色將亮,左蒼狼前去上朝的時候,發現朝中人數幾乎少了三分之一。而這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朝中人脈素來粘連不清。哪位大人的女兒嫁了另一位將軍的兒子之類的事,數不勝數。 魏同耀的女兒便是袁戲的夫人! 如今這些人一入獄,幾乎所有人都墜墜不安。只有慕容炎穩若泰山,只是命廷尉夏常有和姜散宜繼續審理,務必將反賊俱都擒拿殆盡。 姜散宜出列,拱手應是。若有若無地,瞟了左蒼狼一眼。左蒼狼出列,說:“陛下。” 慕容炎說:“左將軍如果沒有軍務,就不必多言了。” 左蒼狼只能沉默。等到諸事畢,慕容炎宣布退朝,慕容炎便去了后宮。 左蒼狼追上王允昭,說:“王總管,我有事想要求見陛下,請總管代為通傳。” 王允昭說:“將軍,今日娘娘為陛下譜了新的曲子,聽說還編了一支舞。陛下說了,今兒個誰也不見。” 左蒼狼怔住,王允昭又笑著說:“將軍,回去吧。” 第一次,慕容炎拒絕見她。 棲鳳宮,姜碧蘭確實是為慕容炎譜了一首新曲。琴師奏樂,她作飛天舞。但見華麗的宮殿之中,伊人發髻高聳,裙裾翻飛,悠悠琴聲都在她腳下延展。 她靈巧地旋轉,珠玉交擊作響,剪水雙瞳,俱是述不盡的情絲脈脈。若這世上真有飛仙,也不過如此了。 她眉目若春水,望向座上的情郎。慕容炎面上帶著微笑,手握著金樽,但是那一刻,他居然在走神。 他的目光躍過了她,看向別的地方。 姜碧蘭心中一跳,不一會兒,但見王允昭進來,在慕容炎耳邊說了兩句話。慕容炎只是略略點頭,眉峰微皺。待一舞罷,姜碧蘭借口換衣服,出得殿來,問宮女畫月:“方才可是有人求見陛下?” 畫月說:“回娘娘,方才左將軍來過。但是王總管將她勸走了。” 姜碧蘭秀眉微蹙,又是她? 她換好衣服,返身入殿,為慕容炎斟酒。侍奉他久了,她對他的習慣也慢慢了解。知道慕容炎不喜歡與旁人共用杯盞箸盤,哪怕是再親近的人,他也不習慣。 甚至平時同席之時,也不能去挾他喜歡的菜,若是旁人動過,他便再也不動了。 姜碧蘭用公筷為他挾了菜,慕容炎說:“看王后跳舞,真如瑤池一夕,令人不知今朝年歲。” 姜碧蘭笑說:“炎哥哥又取笑臣妾。” 那時候,姜碧蘭額貼花黃,薄施脂粉,暗香入懷,可令人魂銷骨穌。慕容炎將她擁入懷中,說:“一生所求,好不容易擁在懷中,得以溫存,又怎舍得取笑呢?” 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深情而纏綿,仿佛每一個字都發息肺腑、絕無虛言。姜碧蘭伸出手,緩緩撫摸他的臉:“炎哥哥……” 慕容炎握住她的手,那五指根根修長,柔若無骨一般。慕容炎放到唇邊,輕輕一吻,然而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又想起當年那一蠱濃湯。 于是這纖纖玉指,再沒了任何風情。他不動聲色地放開她的手,不是沒有愧疚。 多年之后,他失去了愛一個人的能力。一切的付出,都用回報去權衡,一切的算計,只為利弊。于是那些陳年舊諾、夢中風月,只有無邊的寵愛與扮演的溫柔癡情,他還能夠給予。 他俯身,親吻她額間的金箔。 傻孩子,如果這些你要的話,那你都拿去吧。 半個月之后,早朝之上,姜散宜呈上卷宗。 而這時候,朝中十六位重臣受明月臺一案牽連下獄,連帶家眷、親故,數千人羈押在案。曾經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華門盛府,十府九空。朱門上貼著封條,盛夏的晉陽城,不覺酷暑,只有寒意入骨。 姜散宜全權審理此案,僅僅半個月,定十人謀逆之罪,九族株連,三人流放,另外三人丟官罷職,責令即刻遣離晉陽,此后永不錄用。 早朝之上,姜散宜呈上案宗,朝野俱驚。慕容炎令王允昭當朝宣讀,但是是否依此判決,卻未表態。 朝中如今就剩下甘孝儒一黨、姜散宜一黨,惟一安然無恙的舊臣,只有廷尉夏常有。還有誰,會為這些罪臣說話? 下了朝,廷尉夏常有坐著轎子回府,經過豫讓橋,突然看見薜成景。大熱的天,他穿著棉衣夾襖,格外惹眼。夏常有忙令轎夫停下,自己下了轎過去攙扶:“薜相!這大熱天,你穿得這么厚,看看這一身汗……” 薜成景由他扶著,慢慢走到橋邊柳樹下的陰影里,緩緩說:“天熱也暖不了心寒,不穿厚一點,又能怎么辦呢?” 夏常有怔住,薜成景說:“還記得三十七年前,你還是一介布衣。從令支流亡晉陽。” 夏常有滿臉通紅,說:“我一直記得,當時我當街賣字,是薜相將我薦至太學,得以舉孝廉,方才入仕。” 薜成景搖頭,說:“當時我買字是假,早在前兩日,便有一人對我說,臨街賣字的夏郎,乃賢能飽學之士。若得其時,定是一代良臣。常有,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夏常有愕然,良久問:“是誰?” 薜成景說:“他就是當時還是太祝的魏同耀魏大人。” 夏常有怔住,許久,顫顫巍巍地說:“可是這么多年,他從來沒有提過。他……” 薜成景說:“常有,人心縱可違,青天不可欺啊。想想這些年他如何待你,你就忍心,看著他一家老小皆被冠以謀逆之名,腰斬于市?” 夏常有跪下,扶住他膝:“可是薜相,我……我也是出于無奈啊!我夏某為官也有三十余載,幾時做過這樣的事啊……”話一出口,已是老淚縱橫。 薜成景說:“常有,如今還有一條路,你可愿為獄中同僚一試?” 夏常有收住眼淚,良久,雙手握拳:“薜相請講。刀山火海,夏某愿一力為之。” 薜成景搖搖頭,說:“刀山火海,不能救命。但是有一個人,或許可以。我并不知,這條路是否可行,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賭這個人,還有一絲天良未泯。” 夏常有忙問:“薜相,您說的這個人,是誰?” 薜成景望著眼前的湛湛青河,說:“如今的驃騎大將軍,左蒼狼。” 夏常有吃了一驚,說:“可……可她是陛下的人啊!” 薜成景說:“所以,我并不知后果如何。常有,你可愿一試?” 夏常有緩緩站起身來,如今慕容炎明顯有意清洗朝堂。姜散宜不過是順其心意。如果他向左蒼狼開口,左蒼狼轉述于慕容炎,他必受牽連。他咬咬牙,說:“身家性命,本就得益于薜相與魏兄,就算肝腦涂地,夏某也無怨悔。” 他上了轎,回到府中,將府中老幼聚集一堂,挨個看過去。夏常有膝下六子三女,女兒都已經出嫁,兒子也已成家立業。如今幾世同堂,他跟家人吃了一頓晚飯。 席間諸人語笑晏晏,妻賢子孝,兒孫滿堂。他將每個人都記在心中,待一席盡了,方才對妻子說:“我要去一趟溫府。” 他與溫行野素來交好,家中夫人也不覺得什么,只是給他備了轎,叮囑道:“天晚了,你腿腳不好,晉陽城又不太平,早點回來。” 夏常有點點頭,再看一眼平靜的廷尉府,有一種一去不還的悲壯。 溫府,左蒼狼陪著溫行野夫婦和以戎、以軒吃過晚飯,以戎纏著她教自己射箭。最近宮里沒有來人宣她,外無戰事,她在府中的時候倒是多了起來。 她牽了以戎,正打算走,突然外面有人造訪。溫行野出去迎接,就見到廷尉夏常有從外面走進來。 左蒼狼沒有理他,這些舊臣一向把她排擠在外。即使到溫府,也不是為了找她。她答應慕容炎,絕不讓溫行野再參和這些遺臣之事。但是她狠不下心趕他們走。其實溫老夫人說得沒有錯,如果是慕容炎落入慕容淵的境地,她又是否能袖手旁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