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阿緋眼里蒙著一層水光,說:“我的解不懂其他事,就好像我從來沒有想過,你竟然有一副如此冷漠絕情的心腸!” 沐青邪沉聲喝:“滾!” 阿緋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黑夜里。沐青邪轉頭又看了一眼青灰色的詔獄,門兩側燃燒的火把如同惡獸的雙瞳,它看起來冰冷而陰森。沐青邪緩緩往前走,護法聶閃沉默地跟隨。 良久,沐青邪說:“聶閃,跟著圣女,不要讓她做什么蠢事?!?/br> 聶閃說:“是?!毕肓讼?,終于還是忍不住,問:“教主,其實……為什么非要揭發(fā)楊大夫的身世呢?教主贈他以九針,難道不是賞識之意嗎?” 沐青邪說:“聶閃,我害怕?!彼f出這兩個字,聶閃怔住。 沐青邪沒有解釋,孤身一人向前走。他是害怕,所以盡管當時與楊玄鶴交好,盡管知道楊家冤屈,他卻選擇了獨善其身。當楊漣亭出現(xiàn)的時候,只看見那一張臉,他心頭就覆上了陰云。 但是那個孩子真的是那樣出眾,才十五歲,已經是才華橫溢。他緩緩說:“我多么希望他跟楊玄鶴毫無關系。但是六年前我沒有下注,六年之后我也不能。聶閃,我只有愧對故人?!?/br> 冷非顏接連派了三撥人打探獄中的情形,這些流氓混混跟獄卒倒是套得了交情,幾杯酒下肚,她知道楊漣亭還活著。只是那個世家出身的公子,會遭受怎樣的酷刑? 冷非顏幾次想見慕容炎,可是慕容炎并不見她。 情急之下,冷非顏連夜趕往西北宿鄴城。左蒼狼那時候正在軍中喂豬呢,就看見她發(fā)的暗號。提著豬食,左蒼狼嘆了一口氣,這又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沒見我正忙著喂豬呢嗎! 她隨便擦了擦手,溜出軍營。隔了老遠,冷非顏就先捂了鼻子:“我去!什么味道這是!” 左蒼狼一臉無奈:“樓主召喚過急,小人來不及薰香沐浴,還請樓主大人大量,不要見怪。” 冷非顏被逗樂了:“這軍營沒白呆,還學會冷嘲熱諷了。對了,我不是要跟你說這個!楊漣亭出事了!”她把事發(fā)經過跟左蒼狼講了一遍,又補充說:“我三次去找主上,都被王允昭給攔了回來!你說他這是什么意思?” 左蒼狼說:“恭喜楊漣亭吧?!?/br> 冷非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左蒼狼說:“如果,楊家能就此翻案,我想他這場牢獄之災是值得的?!?/br> 冷非顏說:“我不明白,你是說楊家要翻案了?可是你哪只眼睛看出來陛下有替楊家翻案的意思?陛下要殺他!” 左蒼狼說:“回去吧,很快主上應該會有命令給你?!崩浞穷伵耍骸澳銈兌荚谄圬撐衣牪欢遣皇?!一個不見我,一個打啞謎!” 左蒼狼失笑,說:“契機,你很快就會知道的??旎厝グ?。讓你的人重查當年楊家血案,和聞緯書私販軍馬之事,證據越多越好,牽連越廣越好。” 冷非顏有點悻悻然,卻還是回去了。藏歌陪她在大薊城尋了一圈親人,但是冷非顏哪有什么親人,當然是尋親不遇了。不過這不奇怪,大薊城戰(zhàn)亂之后又逢瘟疫,死者、逃者不計其數,找不到親人是多正常的事。 藏歌只好將她帶回晉陽,給她買了個小院。好在他也忙,藏鋒失蹤之后,藏劍山莊要重定繼承人,他是再沒有閑暇游山玩水了。 燕子巢與燕樓隱在藏歌的身邊,竟然一直沒有被人查出端倪。 冷非顏回到晉陽城那一天,抬起頭,只見天現(xiàn)重日。 大街小巷,許多事又被重提。當年楊家的血案、西靖欺壓、宮中義士的慘死,太子霸占弟媳,樁樁件件,積壓的民怨在慢慢發(fā)酵。陰影之中似乎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推動,不知何時又有孩童悄悄唱起了那首童謠——天策焞焞,龍尾伏辰。淵不澤洲,火重康衢。均服振振,立我蒸民。 冷非顏歪了歪頭,眼睛瞇成一條線,突然想起左蒼狼所說的兩個字——契機。 ☆、第 28 章 警告 楊漣亭在獄中熬過了一個月,慕容淵終于知道,他是不會說出背后的主使了。 憤怒之下,他下旨將楊漣亭拖到菜市口,就地正法。一面安排,一邊派人暗中設伏,試圖誘出幕后指使。然而當楊漣亭的囚車從獄門口出來,經過長街時,晉陽城百姓紛紛喊冤。 兵士驅趕不盡,幾次發(fā)生推攙。 楊漣亭站在囚車里,四五月間的陽光有一種迷離的光暈。他身上全是傷口,新?lián)Q的死囚衣也遮不住傷口洇開的血跡。他雙唇微動,看著長街兩側的人群,突然說:“我祖父是楊玄鶴,我父親是楊繼齡。六年前,我父親為了揭發(fā)貪官私賣軍馬的事,被陷害入獄。在獄中受盡了酷刑,慘死之后,還被送上刑臺斬首?!?/br> 長街靜默無聲,楊漣亭眼含熱淚,說:“我祖父一生行醫(yī),救人無數。最后身首異處!我不后悔一生行醫(yī),可我后悔生在大燕,有這樣的君主!燕王昏庸無能,上諂媚于西靖,下寵幸jian臣佞黨!忠良慘死,黎民苦難!太子更是失德,身為儲君,強占弟媳……” 押解官聽得臉色發(fā)白,連連大喊:“堵住他的嘴,堵住他的嘴,不行就割了他的舌頭!” 官兵正要上前,突然長街兩側發(fā)生sao亂,押解官有些慌了:“走!快……”話音未落,突然不知何處射來一只毒鏢,正中他額頭! 瞬時之間,長街大亂! 一群蒙面人從暗里殺出,個個武藝高強。慕容淵的那些官兵,怎么能跟這種人抗衡?何況長街上百姓紛紛奔逃,暗處的弓箭手不知道該不該放箭。猶豫的時候,蒙面人已經砍開囚車,劫了楊漣亭。 不知何人下令,弓箭手亂箭齊發(fā)。頓時一片慘嚎聲,死在箭雨之下的百姓不計其數。長街如同修羅場。不知道是誰先抵抗,混亂漸漸擴大,許多官兵被搶了兵器,遭到圍毆…… 冷非顏抱著楊漣亭跑得飛快,楊漣亭身上像是沒有骨頭一樣,軟得她不敢扛起來。慕容炎命她劫囚,她手下人多,混混制造混亂,燕樓的亡命之徒搶人。要把楊漣亭劫出來倒是容易,只是這會兒他昏迷不醒,好像受傷極重,這得送到哪里去? 她正想著呢,前面已經有一輛馬車停在她身邊,馬夫問:“姑娘,快上車?!?/br> 冷非顏也膽大,縱身一躍上了車。 馬車不停,很快出了晉陽城,冷非顏問:“我要帶我們去哪?” 車夫說:“一位公子付了銀子,讓我?guī)銈內ス蒙渖健!?/br> 冷非顏失笑,說:“哎,你知道我是誰嗎,就敢載?” 車夫說:“我不認識你,不過我知道你肩上這位是楊神醫(yī)。楊大夫治病救人,他出了事兒,咱們得救他?!?/br> 冷非顏聳了聳肩,這車夫車趕得好,馬車跑得又快又穩(wěn)。及至到了姑射山,他卻沒有到正門,而是停在了山下的松林旁邊。然后讓他二人下車,道了個告辭,駕車而去。 冷非顏站在松林里,也有些猶疑——畢竟沐青邪出賣了楊漣亭,如今把人送到這里來,豈不是送羊入虎口嗎? 可是慕容炎的意思,又不能違背。 她沉吟不前,前面卻有腳步聲傳來。冷非顏立刻悄無聲息地上了樹,從上向下俯視,只見來的是個女孩。她穿著一身異族衣裳,胸口的孔雀石項鏈被陽光一照,光芒刺眼。 她四處張望了一陣,似乎在找什么人。冷非顏想了想,輕輕把楊漣亭放到樹上,然后自己飛身退至另一棵樹冠中。那女子武功差她多矣,一時之間全無察覺。 她遠遠地投了一顆石子,正好落在楊漣亭身上。 樹下的女子當然正是阿緋,她聽見聲音,抬眼一看,正好看見樹上的楊漣亭。 “楊——”她驚呼了一聲,立刻左右看看,見四下無人,自己上了樹。那時候楊漣亭全身骨頭都被打斷,她把他從樹上抱下來,急急從懷里掏了藥出來喂他。 冷非顏見她并沒有傷害楊漣亭的時候,便沒現(xiàn)身。 阿緋給楊漣亭喂了藥,一直呆到天色擦黑,才抱著他返回姑射山。她對姑射山的守護了如指掌,一路且行且避,悄悄將楊漣亭帶回了自己的住處。 冷非顏一直跟到神農像下面,見二人沒有驚動任何守衛(wèi),這才悄悄離開。 而這時候的晉陽城,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慕容淵得知楊漣亭被劫走和他被劫走前的那一番話,龍顏大怒,下令關閉晉陽城門,全城搜查。冷非顏一路避開官兵,去到慕容炎府上。 慕容炎在下棋,自己跟自己對弈,聽見她過來,頭也沒抬,說:“來了?” 冷非顏走到他面前,單膝跪拜:“主上,屬下已經將楊漣亭送到了姑射山的圣女手里。”慕容炎嗯了一聲,冷非顏抬眼偷看他,許久問:“接下來,屬下應該做什么?” 慕容炎說:“當年楊家血案的內情,你查到多少?” 冷非顏對左蒼狼真是佩服得一塌糊涂,幸好她提醒了,自己早有準備。她說:“抓到當年縱火的兇手了,證實是聞緯書手下指使。指認楊大人私藏龍袍、使用帝王器皿的下人也已經抓住,確定是栽贓。但是當年聞緯書往來的書信已經找不到了,這么多年,想來他也已經毀掉了。” 慕容炎說:“把鐵證公布出去吧。” 冷非顏說了聲是,想了想,又問:“拜玉教的教主沐青邪,似乎對楊漣亭一直多有防備。要不要先將此人除去,以免誤事?” 慕容炎終于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然后嘴角上揚,竟然露了一個大大的微笑,說:“非顏,如果這個世界上,什么事都用武力來解決的話,人長腦袋用來干什么呢?” 冷非顏想了想,說:“長腦袋還可以用來吃飯啊?!?/br> 慕容炎整個人幾乎笑倒在棋枰上,半天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說:“沐青邪……從他查到楊漣亭的身世,決定向父王告密的時候,這個人就已經是個死人了?!?/br> 冷非顏張了張嘴,似乎想問什么,最后說:“算了,反正問了也不一定懂。” 慕容炎說:“如果阿左在,她一定能懂。我有點想她了?!?/br> 冷非顏說:“阿左這個人,看起來機靈。但主上想她的話,就不如還是讓我陪著您好了?!?/br> “哦?”慕容炎開始有些感興趣了,問:“怎么說?” 冷非顏說:“我比她漂亮啊!” 慕容炎失笑,說:“只有沒有生命的死物,才獨以美丑論價值。”冷非顏膝行幾步,慢慢到他面前,她的目光妖冶欲滴,慕容炎低下頭,清晰地看見那如水火交錯的瞳孔中央,倒映著自己。 冷非顏輕聲說:“我還比她安全。” 她紅唇張合,聲音勾魂奪魄。慕容炎垂下目光與她對視,說:“我看不出來,女人不是越漂亮越危險嗎?” 冷非顏又慢慢地靠近了他一點,鼻尖幾乎相對,那一刻的她,如同花開、如同雪落,如同露珠穿過陽光,一瞬間光芒四射。她輕聲說:“可你知道危險,就不危險。若你以為安全,豈不是更危險嗎?” 慕容炎眸光流轉,似笑非笑:“有道理?!?/br> 冷非顏說:“所以,難道不是我比阿左更合適嗎?” 慕容炎微笑,說:“不過我還是覺得,女人放在地上,永遠比放在榻上更安全?!崩浞穷併蹲。饺菅渍f:“如果是下屬,錢與義各取其一,恩怨分明。如果放在榻上,那就說不清了,一句話說錯恨我一輩子?!?/br> 他盯著冷非顏的紅唇,說:“我怕麻煩?!?/br> 冷非顏慢慢地坐直身子,慕容炎說:“最近晉陽城盤查會非常嚴,出入小心些。去吧。” 冷非顏起身告退,一直等到她離開了,王允昭才上來,重新?lián)Q了茶盞,臉上表情很是精采:“方才冷少君離殿下那么近,老奴都不敢進來。她不會是想勾引殿下吧?” 慕容炎大笑,笑完,緩緩說:“她哪里是想勾引我,她是想提醒我,或者說……是警告?” 楊家血案的一些證據,慢慢地被散播出來。越來越多的線索表明,這確實是件冤案。 而這些證據,卻如耳光,每一記都扇在燕王臉上。燕王羞怒之下,更加認定這是有人圖謀不軌,責令嚴查楊漣亭的下落。他不能在此時承認,當年自己錯殺了楊家滿門,那只會讓楊漣亭在囚車上的指責變成事實! 他只有將錯就錯,揪出背后的逆黨。 ☆、第 29 章 翻天 楊漣亭睜開眼睛的時候,最先襲來的是痛。徹骨的痛。他本來就是大夫,自己的傷勢他最了解??嵝讨?,他全身的骨頭都被打斷,如果不及時救治,很可能會落下殘疾。 他沒有睜開眼睛,已經察覺自己在恢復,誰替自己施的針、用的藥? 身邊有個溫暖柔軟的東西緩緩將熱量傳遞給他,他眼前一片黑暗,鼻端卻可以嗅到幽幽暗香。五指觸到的床榻間,柔軟的絲被、細膩的紗帳,這顯然是女子的閨房! 他想要坐起來,然而才剛剛一動,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散開一樣。身邊有人輕輕扶住他,說:“別動!楊漣亭,你醒了嗎?” 楊漣亭被劇痛沖擊,居然沒有聽出這個人是誰,只是下意識問了一句:“這是哪?” 那個人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說:“謝天謝地你終于醒了,這些日子你一起睡著,嚇死我了!”楊漣亭突然就記起這個聲音的主人:“阿緋姑娘?” 阿緋起身,沒有點燈,給他倒了羊奶:“你肯定餓了,來先喝點東西。” 溫暖的羊奶入喉,楊漣亭這才覺得胃里有了一絲熱氣。此時已經五月初夏,可是這樣的被子依然溫暖不了他。他輕聲說:“阿緋姑娘,我怎么會在這里?能不能把燈盞上?” 阿緋說:“不……不能點燈,被人發(fā)現(xiàn)你在這里,義父會發(fā)脾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