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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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漣亭微怔,說:“姑娘是私自收留在下的?”阿緋不說話了,楊漣亭說:“何必呢,向陛下舉報我逃犯身份的,難道不正是沐教主嗎?” 他又不傻,只要稍稍想想,便能知道是誰會舊事重提,翻出他乃楊家后人的事情。阿緋有一陣沒說話,等他喝完羊奶,用絲帕替他擦了擦嘴,然后說:“楊大夫,對不起。如果不是我邀請你前來赴杏林會,義父他也不會……” 楊漣亭嘆了一口氣,黑暗中他并不能動彈,只得說:“與姑娘無關。就連我也不明白,為什么沐教主會如此?可是與我祖上有舊怨嗎?” 盡管是在黑暗里,阿緋一張臉還是羞愧得通紅。可那畢竟是將她撫養長大的人,那個人帶著她和族人逃離村子,使她們免于被燒死的命運。那個人一路帶著她和族人輾轉來到大燕,給了他們安穩。她不能說他是為了自保,所以眼看舊友冤死。也是為了自保,出賣舊友遺孤。 她只有說:“這些天楊大夫就在這里安心養傷,這里不會有外人進來,你可以放心。” 楊漣亭輕吁了一口氣,終于緩過了那陣疼痛,他說:“阿緋姑娘,大恩不言謝。” 阿緋替他把被子掖好,姑射山的月光透過雕花的窗棱,隱隱撒落一地。兩個人都沒有了睡意,彼此的呼吸交融在黑暗里,曖昧到尷尬。阿緋這樣不拘小節的性子,都有些臉紅起來,她沒話找話,問:“楊大夫在大燕有什么親人嗎?要不要派人通知他們一聲,也免得他們焦急牽掛?” 楊漣亭微怔,緩緩說:“我的親人,在六年前已經全部死在了法場上。” 阿緋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嘴巴,說:“對不起,我并不是有意提這件事,我只是……只是……” 楊漣亭苦笑:“阿緋姑娘是一片好意,我知道。” 阿緋說:“其實我也沒有親人,我的吉、里阿,都被人燒死了。”楊漣亭說:“因為巫術嗎?” 阿緋說:“嗯。他們養蠱蟲給人治病,平常是不許人看的。有一次有個病人好奇,偷偷扯開了蒙著眼睛的布。我們族人幾乎被趕盡殺絕,是義父帶著我們遷離故土,來到大燕。”她想了想,咬咬唇,說:“他……他其實是個好人。他只是太害怕了。楊大夫,你不要記恨他,好不好?” 她轉身,握住楊漣亭的手,說:“等你傷好之后,我會送你安全離開。但是你不要記恨他好不好?” 楊漣亭僵住,那時候他的雙手腫脹得幾乎失去了知覺,可仍能感覺,那雙與他交握的手,柔嫩細滑。生平第一次,他明白何為纖纖柔荑。他不由自主便說:“嗯,我不恨他。” 阿緋便有些開心了,說:“明天我給你看看我開的藥方,到時候還請楊大夫多多指教哦。” 楊漣亭一笑,整個胸口都要碎裂一樣,他說:“不敢不敢,圣女賜藥,安敢多言?” 阿緋抬了抬下巴,驕傲地說:“那當然,我說讓你指教就是客氣客氣罷了,不許當真。” 說完,她自己先忍不住笑了,笑聲如銀鈴,沁入無邊月色中。楊漣亭一直沒有掙開她的手,阿緋一直以為那雙手現在是沒有知覺的,也并沒有松開。 楊漣亭閉上眼睛,掌中傳來她的余溫。 第二天,阿緋出去,沒有讓侍女進來收拾房間。拜玉教的教務都是教主在主持,而她和剩余的大約兩百多族人需要飼養蠱蟲。拜玉教的蠱蟲與一般蠱不同,但也分白蠱和黑蠱。白蠱需要由女子飼養,主要用于治病,黑蠱一般由男子飼養,可傷人于無形。 那些猙獰的蠱蟲無疑是令人談虎色變的存在,也難怪常人視他們為妖魔。 最初,阿緋從來不讓楊漣亭看見她身上的蠱蟲,每次給他續骨生肌都要遮住他的眼睛。楊漣亭卻并不排斥,只是覺得神奇。那些比發絲更細微的蟲入到身體里,能在主人的控制下順利找到骨骼斷裂之處。它們吐出的膠狀物能修復斷骨卻又不至于留下創口。 見楊漣亭似乎并不害怕,阿緋慢慢地不再遮著他的眼睛——他的傷實在是太多了,蠱蟲的治療速度是很慢的。楊漣亭眼看著那些rou眼幾乎不可視的長蟲在自己毛孔進出,開始還是發怵,問:“不會有沒出來的吧?” 阿緋笑得不行,說:“是啊是啊,就不出來,以后在你身體里作窩!” 楊漣亭一想到那場景,寒毛都豎了起來。阿緋趕緊說:“不會的不會的,蠱蟲是很聽話的。”楊漣亭這才慢慢放松,阿緋說:“你怎么這么膽小?還作大夫!” 楊漣亭說:“我這已經算膽大了,要讓阿左看見這個,恐怕她寧愿死了算了!” 阿緋歪了歪腦袋,問:“阿左是誰?” 楊漣亭一怔,說:“一個朋友。”阿緋問:“女孩?” 楊漣亭說:“嗯。” 阿緋不說話了,低下頭催動蠱蟲替他續骨。楊漣亭不由自主便說:“是一起長大的朋友,嗯……”本想補一句親如姐弟,一想到冷非顏和左蒼狼會如何對他進行冷嘲熱諷乃至拳打腳踢,他苦笑了一下,再說不下去。 阿緋抬頭看了他一眼,小聲說:“是非常好的朋友吧?” 楊漣亭說:“是的。如果沒有她,我早就死在了當年的孤兒營里。” 阿緋說:“真好,我從小就跟著義父,一直被人尊為圣女。我沒有朋友。” 楊漣亭說:“你不是有數百族人嗎?” 阿緋搖搖頭:“我身上……種著蠱母,他們只會保護我,尊敬我,不會作我的朋友。” 楊漣亭懂了,點點頭說:“以后如果有機會,我帶你去見她們,你會喜歡她們的。” “好呀!”阿緋笑成了一個紅蘋果,閃亮的目光跟楊漣亭乍然一觸,不知道為什么,兩個人又都移了開去。 那時候,晉陽城人心不穩,楊家冤案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但因為朝廷一力壓制,民眾敢怒不敢言。而此時,西靖再度遣使,要求歲貢增加一倍。 朝中文武大嘩,誰都知道,北俞一戰雖然大燕完勝,但是并沒有從中撈到什么好處。慕容淵并沒有趁機向北俞索取金銀錢糧,而大燕卻為此幾乎斷送了整個大薊城。 大薊城的瘟疫之后就是重建,這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如今的大燕,是絕計交不出兩倍歲貢的。 慕容淵急召溫砌回晉陽城,商議此事。溫砌一連修書三封送達晉陽城,稱西靖只是恐嚇威懾,暫時不會向大燕動兵。建議慕容淵能拖就盡量拖延,不要理會。 而朝中卻仍是流言紛紛,西靖也在努力鼓噪,作出備戰之意。慕容淵沒有辦法,只好加重賦稅,征收錢糧。大燕百姓不堪重負,終于令支一帶開始出現暴、亂。 慕容淵無力安撫,鬧事的民眾越來越多。他只得拆宿鄴的駐守軍隊前往鎮壓。然而軍中軍餉遲遲不發,軍中也是多有怨言,溫砌不敢出兵,而是一再修書勸慕容淵停止征糧。 慕容淵終于大怒,派心腹內侍前來傳旨,令溫砌奉旨剿匪平亂。 溫砌沒有辦法,只好派許瑯攜八千軍隊趕往令支。許瑯跪地,不敢領旨:“溫帥,令支等地本就窮困,您是知道的!百姓盜搶是因為他們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您難道真要我帶兵過去,將他們殺個精光嗎?” 溫砌雙手握緊,又緩緩松開,說:“陛下圣旨在此,我等焉能不從?此去威懾為主,盡量不要交戰,去吧。” 許瑯只得接了兵符,點兵準備出發。溫砌在帳中,一直沉默。左蒼狼侍立一側,許久,他問:“你心思大膽縝密,能思我所不能及。此事,是否有對策?” 左蒼狼說:“屬下有一些話,若是說出來,溫帥必定大怒。但若不說,又不吐不快。” 溫砌:“說。” 左蒼狼反倒推辭:“溫帥定會見怪,不如不說。” 溫砌失笑:“說罷,恕你無罪。” 左蒼狼這才徐徐道:“西靖皇帝非常了解我們陛下的性情,他提出歲貢加倍,只是為了讓陛下征糧引起大燕內亂,從而使陛下無暇他顧。而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溫帥不是沒有想到。只是……溫帥不敢提。因為溫帥更了解陛下的性情。元帥之才志,遠勝于此。只可惜水淺地狹,不能供蛟龍升天。若是溫帥得遇雄主,必能震天動地,成蓋世功業。” 溫砌靜默,然后說:“此話我只當沒有聽見。你若再說第二次,我必殺你。” 話落,他拂袖而去。 左蒼狼沒有上前,等溫砌出帳而去了,她終于找到許瑯。許瑯接這兵符,實屬無奈。如今雖然領軍,但是將士士氣都十分低落。見左蒼狼過來,他小聲問:“參軍,這一戰我該怎么打?我們當兵的為的是保家衛國,哪有跟自己百姓作戰的道理!” 左蒼狼盯著他的眼睛,說:“我有一策,可解將軍尷尬。不過,需要到帳中一敘。” 許瑯當然點頭:“走走!” 兩個人進了軍帳,許瑯說:“怎么做,參軍說吧。” 左蒼狼從兵器架上取了一把長刀,緩緩放在桌上,說:“我跟袁戲、諸葛錦和鄭諸將軍已經商議好。”許瑯的表情慢慢凝固,左蒼狼說:“當今陛下懦弱無能,太子無道無德,大燕民心已變。我們決定,輔佐二殿下慕容炎登基。你有什么想法?” 許瑯手中的茶碗鐺地一聲掉在地上,水濺了一地。他只覺得自己兩排牙齒都不聽使喚,半天才問:“什……什么?” 左蒼狼緩緩抽出長刀,說:“我、袁戲、諸葛錦和鄭諸打算輔佐二殿下登基為帝,我們想問問你的想法。” 許瑯整個人都開始發抖:“參……參軍,您這不是開玩笑吧?” 左蒼狼說:“你覺得呢?” 許瑯都要哭了:“可是……可是溫帥他……不、不參軍,這是造反!” 左蒼狼說:“對。因為事關重大,所以不能有外人知道。如果有外人知道,也必須保證他們不能泄露出去。”她抽了劍在手里,緩緩摩擦劍身,說:“現在,給我答復吧。” 許瑯冷汗都下來了,他知道自己不是左蒼狼的對手。想了一陣,他問:“溫帥怎么辦?” 左蒼狼說:“溫帥只忠于燕王,等到二殿下登基,成為燕王,他自然效忠。” 許瑯說:“不、不會……殺他?” 左蒼狼說:“溫帥剛毅忠直,我等皆視他為師,豈會加害?況且二殿下對溫帥也一直推崇有加,若殿下得勢,不但不會加害,溫氏的權勢、地位,絕不會受影響。” 許瑯咬著牙想了一陣,左蒼狼說:“答應吧,軍心已變,你一小小裨將軍,豈能螳臂擋車?” 許瑯顫聲問:“我……我該怎么做?” 左蒼狼湊近他,輕聲言語,許瑯一邊冷汗直流,一邊點頭。 當天夜里,左蒼狼約了袁戲、諸葛錦、鄭諸還有許瑯一起喝酒,淡然說:“咱們都是自己人,先干了這一碗。” 袁戲等人自然是不會客氣的,紛紛舉杯,許瑯看了下左右,他心中有鬼,看誰都是鬼,心中只是暗驚,哪里還敢懷疑左蒼狼的話。只得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第二天,許瑯領兵出發,左蒼狼到燕樓的一處聯絡點,出示那枚純金的飛燕形暗器,向冷非顏傳遞了一份消息。 許瑯到達令支縣,發現慕容炎的親衛周信已經在等他。他只好同周信一起,收編當地的起義軍。周信早有準備,列出朝廷種種弊端,打著清君側的旗號,開始招兵買馬,以溫砌之名,回師勤王。 軍隊從令支開始,收編大量百姓,一路東進,到達大薊城的時候,已有不下五萬人。 大家只知道是溫砌的部隊,各地百姓紛紛響應,沿途所經城池,大多開城投降。一路竟沒有遇到幾次大規模抵抗。周信和許瑯一起率軍直抵晉陽城下。 晉陽城百姓激憤之下,內亂又起。 朝中文武百官驚慌失措,所有人都只知道一個消息——溫砌造反了! 慕容淵氣昏了頭,然而也沒有辦法。軍隊只用了區區幾天時間行軍,如同天降神兵,已經在開始攻打西華門。晉陽百姓紛紛以為內應,又有一群流氓混水摸魚。 西華門還未攻下,城中便有人大喊晉陽失陷了! 慕容淵心驚膽顫,晉陽城的鄉紳富戶更是攜家眷向大燕之東的漁陽奔逃。最后文武百臣紛紛勸慕容淵遷都漁陽。 此時軍心已亂,西華門被攻破。慕容淵只得在禁衛軍的護送之下,倉惶逃往漁陽。 當天夜里,在大家都尚來不及反應的時候,晉陽易主。消息傳回宿鄴城,溫砌連問了三遍:“什么?” 傳令兵跪倒:“溫帥,許瑯反了!他和一個叫周信的人帶著亂軍攻破了晉陽城,擁立二殿下慕容炎登基!晉陽城……已經為叛軍占據!” 溫砌只覺得入心入肺地寒冷,半天上前,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襟:“陛下呢?陛下如何了?” 傳令兵嚇得話都說不全了:“陛、陛下已經逃走了,聽說去了漁陽!” 溫砌這才松開他,許久,說:“把左蒼狼捆來見我!” 可是兵士尋遍了大營,并不見左蒼狼。 月朗星稀,左蒼狼趁夜入城。此時城中燈火高舉,周信帶著以往慕容炎府中的親衛領兵守城。見到是她,忙打開城門。左蒼狼身上全是風沙,她一一抖落,問:“主上何在?” 周信說:“在府中,主上吩咐我在這里等你。我都兩天沒敢合眼了。” 左蒼狼點頭,馬都沒下,跟著他一起策馬趕往潛翼君府上。 一路沒有任何人攔問,直到進了后園,許瑯說:“左參軍……你……”你可真是坑苦我了!他這時候當然是知道上了當,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已至此,反悔也是不能了。 他帶著左蒼狼和周信到慕容炎的書房。慕容炎不在,左蒼狼二話沒說,拿起桌上的茶壺嘴對嘴先灌了個飽。周信跟許瑯互相看了一眼,正在這時候,慕容炎走進來。 幾個人趕緊行禮,慕容炎看了眼茶壺,又看了眼左蒼狼——她嘴角還沾著一片茶葉呢。他微微一笑,問:“一路可好?” 左蒼狼說:“不太好,許瑯收編的起義軍跟著我們是為了吃飽飯,如果我們沒辦法短時間內解決糧草問題,他們很快就會成為亂軍,不會為任何人所用。” 慕容炎說:“所以呢?” 左蒼狼說:“我帶他們繞過小薊城,渡益水,潛往西靖的灰葉原。” 慕容炎沉默,許久說:“那很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