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這是夢。 在她少時,她的武功還不高,她沒辦法夜里視物,她也看不清原映星的臉。然而她現在能清楚地看到,少年時的原映星。 他有濃密的眉,上翹的眼,眼中光瀾萬千。是很漂亮的長相,帶些邪氣,很好看。跟他長大后,區別并不太大。 在望月沒有審美的時候,她覺得原映星是天下最好看的人。 望月沉默而溫柔地看著這個少年,這個昔日護著她在圣教長大的少年。 夢中的少年拉著她的手,輕聲,“月芽兒,睡不著的話,背一背我白天偷教給你的口訣。明天再跟人打的時候,你跟在我后面,不要沖上前去。” “我不想背口訣。”望月說。 “那你數外面的雨聲。數著數著,就能睡著了。” “也不想數。”她任性道。 “那……那數我的眼睫毛?練練你的目力?”少年低下頭,笑著逗她。 在那苦難的時候,是他的時常逗趣,是他的引導,讓少年的望月樂觀向上。那時候,望月什么也不怕,她覺得死亡也沒有什么。但是她拼命地想要活下去,她想,如果她死了,原映星一個人,該多么傷心。 可是后來她真的死了。他也還是活得好好的啊。 夢中少女眸子濕潤。 她伸出手臂,摟住少年的脖頸。她輕聲喃喃,“真是舍不得長大。” 清楚知道日后的所有脈絡。 知道她會和原映星離心。無比眷戀小時候,思念少時的情誼。 少年的原映星答道,“長大又什么不好?我想要長大。”他拉著少女的手,說,“我們會出去的。日后我做教主,你做圣女,我們永遠不分開。” 望月噗嗤笑。 “我做教主,你做圣女”,這句話是對的;“永遠不分開”,這句話是假的。 她仰著臉,知道這是夢,于是更加眷戀。她已經不那么在意他了,他喜歡他的姚芙,她喜歡她的楊清,互憋著氣,誰也不多管對方的事。望月乍然看到少時的原映星,有心頭驀然一動的錯覺。 她問夢中的少年,“原映星,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樣的人?” 他答,“你是最可愛的人。” 少女眨眼睛,然后笑,眸子潮濕而明亮。 夢中場景突變,時如逝水。飛快地長大,準確地在圣教中尋找機會。陰了那些長老,囚了那些堂主,少年少女并肩而立,終是將整個圣教都拿到了手中。之后還能再太平那么五年十年,當姚芙出現后,原映星就會跟她反目的。 他說,“月芽兒,你干什么總是不喜歡阿姚呢?她多有意思,逗一逗多好玩。被我欺負得受不了了,也只敢躲起來偷偷哭,回來還得巴結我。你看她一臉堅定,心卻是特別軟。像他們這些正道出身的,我真想看看,在圣教這個大染缸,我能把阿姚給改變成什么樣子,或者她那引以為是的善良,能不能改變我。” 望月:“她在你眼中是好玩的人,給你逗著玩的。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樣的人?” 少年負身而立,答,“你是最可愛的人。” 少女便低頭笑,在這一瞬間,不介意他拋下自己了。 望月悵然回身,夢中是客,夢外又多少年過去。 鐵馬冰河入夢,左也是他,右也是他。可是一個人的心思變得太快,她又太不懂。緊追其后,到現在也依然不懂,怎么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她很少用感情,原映星也是。所以都在稀里糊涂中。 稀里糊涂地看著原映星走了。 覺得很舍不得,很不甘心,很恨姚芙。 覺得我的東西,憑什么被別人搶走呢? 除了不甘心,至今不懂別的。大概性格相似的人,總是這樣。因為太像,彼此無太大的吸引力,便容易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所吸引。突有一日,想再回頭的時候,發現那扇門已經關上了。不知道是他關的,還是她關的。 于是一日日失望,一日日,再也不關心了。 少女追著他,“原映星!” 他停下腳步。 她喃聲,“原映星……你別走……” …… “阿月?做噩夢了嗎?”少女睡得不安穩,青年將她抱到懷中,抬起溫暖干燥的手,擦去她額上的冷汗。她小聲呢喃著一些話,也聽不太清楚。楊清查看她的脈搏,跳得飛快,夢中該是很不安穩。 小乞兒從來在山間過夜,雖然楊清動作很輕,但是望月的小聲呢喃,還是吵醒了她。 雨還在下著,夜里真是冷。小乞兒蓋著桌布,往角落里更縮了縮,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惺忪的睡眼,卻還是看向那方的青年和少女。 楊清身上的氣息太溫和,太讓人有靠近的欲望。在他一下下拍著少女后背時,她也慢慢地平緩下來。看望月并無事,楊清思索:他是該放開她,讓她一個人繼續睡呢?接著摟著她,防止她再做噩夢? 因為思索,摟著少女肩的手,就有些松了。 陷入夢中的少女似對他的離開很是不安,在他的手離開時,突地伸出手,將青年的手,緊緊地按在懷中。她眼睫顫抖,始終睜不開,口中飛快又急促,“原映星,你別走!” “……”楊清眸子一凝,看向懷中的少女,他低聲,“你在叫誰?” 似是回應他的問話一般,少女一個勁地往他懷中縮,聲音很低,可是對于楊清來說,他想聽清楚,又哪里會是難題。 他清楚地聽到望月喃聲哀求,“原映星……” 他伸出手指,揩了揩她睫毛上沾著的水霧。 楊清失神地看著她。 山中寒氣重,夜霧和磅礴大雨在廟外肆虐。然而一直到這一刻,那潮氣,才滲了進來。滲入了五臟肺腑。 楊清看著她。 他仿若置身冰火兩重天中,那guntang,那冰冷,乍熱乍冷,讓他的手指微微發顫。 而指上,是她冰涼的淚珠。 她叫的人不是他。 哭的人,也不是他。 楊清側頭,有那么一瞬間,感覺到自己的狼狽。 無論是夢里,還是夢外。他都是過客吧。 他將望月放好,讓她靠著石柱,繼續睡去。然后無表情的,在她身上點了幾下,她便被迫松開了自己的衣袖和手。 青年站了起來,高大秀頎的身影站在沉睡的少女面前,俯眼看著她。心頭的洪水滔天,幾近淹沒他。這方空間,連站著,都覺得這么困難。 他轉過身,走向廟外。 “啊……”那縮在角落里的小乞兒害怕般的出聲喊,青年的腳步一頓,她不敢像之前一樣玩笑般地叫‘爹’,覺得青年的側臉冷白如玉,看著有些可怕。小乞兒小聲,“哥哥,你要走嗎?不回來了嗎?” 楊清望她片刻,說,“我出去一會兒。” 在小乞兒怯怯的目光中,他走出了山廟,走入了大雨中。小乞兒在他離開后,急速跳起來,竄到廟門口扒著門看。見那白衣青年走在大雨中,全身被淋得濕漉漉。 幽黑的夜中,他看上去真是孤獨而凄涼。 緩緩的,越走越遠。 翌日天亮,雨卻還在下著,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望月醒過來,揉著有些疼的額頭,覺得昨晚夢中亂七八糟,睡了一覺,感覺比沒有睡還要累。她活動了下曲了一晚上的四周,察覺到有一雙目光盯著她。 順著看去,是昨天救的那個小乞兒。 望月往山廟掃蕩了一圈,沒有見到楊清,便問,“你那位便宜爹呢?” “原哥哥說他要出去一會兒。” 小乞兒說的是“原哥哥”,望月以為她年紀小口齒不清,就笑了一笑,沒有放在心上。既然楊清說要出去一會兒,那就是出去一會兒。她在廟中轉兩圈,篝火早就滅了,山中下雨,廟中也顯得特別冷。她心中抱怨楊清:這個時候走什么呢? 小乞兒見這個jiejie在廟中轉悠,有些怕她像昨晚的大哥哥一樣一走了之。自己一個人被困在山廟中,多么可怕。 小乞兒討好般地跟這個jiejie說話,“jiejie,你昨晚說夢話,還喊了哥哥呢。你們會成親嗎?”常年在江湖上流落的孩子,察言觀色的本領都很強。小乞兒早就看出這兩人關系曖昧,這位jiejie行事有點邪,她就刻意說好聽的話讓對方高興。 望月果然高興了,笑著問,“是么?我喊什么了?” “你喊,‘原映星,你別走’。” 望月:“……” 頓了下,她眼中的笑收了起來,“你以為他是原映星?所以叫他‘原哥哥’?” 她眼睫顫抖,“我把他錯認成‘原映星’了?” 小乞兒被她忽然冷下去的臉嚇住,惶惶點頭。 望月如墜冰窟。 楊清聽到她喊“原映星”? 他、他怎么就能聽到了呢? 他必然誤會她喜歡原映星了。 所以,他是不要她了嗎…… 望月走過去,一把扯過小孩子,快聲問,“他昨晚走的?走了多久?有說什么時候回來嗎?” 小乞兒搖頭。 望月松開她,茫茫然立在原地,看著廟外的大雨。下著大雨,他走入了山廟外。 他……走了吧? 對她失望了,再也不回來了嗎? 心中又急又惱,又有滿滿一腔話想解釋。夢話怎么能當真呢?她絕對沒有弄錯兩個人,她是無心的。她要給楊清解釋,她口齒伶俐,她有許多話為自己開脫。她絕對不是有意的,楊清絕對是重要的…… 望月再顧不上小孩子,不顧外面的大雨,縱身掠了出去,就想追入山中找人。 她與外面進來的人撞個滿懷。 青年伸手,冰冷的手扶住了她,溫溫道,“你去哪兒?” 望月抬頭,看到楊清的面孔。他全身濕漉,發絲貼著面孔,面容微白,眉目低垂著,顯得有些憔悴。 她張開嘴,卻不知道說什么。半晌,她只顧著抓住他的手,怕他立即走了一樣。 是楊清。 真的是楊清。 他又回來了! 楊清看她一眼,就進了山廟,自然將拽著他手的望月一同帶了進去。望月咬唇,問他,“你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