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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太傅的日常在線閱讀 - 第14節

第14節

    背后的天燈已經扶搖而上,明亮了一方暗黑的天幕。荀歡主動伸出手,牽上裴淵,“師傅,翊兒突然想出一句話,想說與師傅。”

    “嗯?”裴淵靜聽。

    長街的喧嘩十分遙遠,更襯得這方天地無比靜謐。

    荀歡醞釀了片刻,說出了她這輩子最走心的一句話:“遇見師傅,整個歷史都成了路過,唯有此刻,成了風景。”

    裴淵的手腕不由得一抖,他連忙松開太子,轉瞬間,周身的顫抖清晰可辨。

    夜更深了許多,長街上卻還是熱鬧非凡。

    裴淵見太子不住打哈欠,便知道他是困了,“阿翊,我帶你回宮去吧。”

    “嗯。”即便意猶未盡,即便她奢望著這段長街沒有盡頭,可明日終會來臨。

    走到一處攤子面前,裴淵蹲下身扶住了太子,“阿翊,你先在這兒等會。這是你的生辰,師傅去買個小東西送你。”

    驚喜!荀歡受寵若驚,她恨不得立刻就見到裴淵的心意了。

    “阿翊不要偷看,我會很快回來。”

    荀歡猛地點頭,像小雞啄米,她甚至伸出雙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師傅放心,翊兒不會偷看的。”

    裴淵拍了拍她的額頭,而后轉身離去。

    時光靜靜流淌,荀歡捂著眼睛,心想著,多久了,師傅為何還不回來。

    好奇正在鯨吞著她的心,她實在有些等不下去了,于是她偷偷張開了一道指縫,想偷瞄裴淵。

    然而,她的眼睛已經左左右右轉了無數次,都并未找到裴淵的身影。

    師傅……

    一股莫名的恐懼襲上心頭,她猛地直起身子。第一反應是,師傅出事了?

    往來的人潮十分洶涌,路人皆身高幾尺,唯有她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不點。荀歡上前跑了幾步,視線所及,只有密密麻麻的行人。

    慌亂淹沒了她。

    搜尋了片刻后,她退回到方才的攤鋪邊,重新蹲了下來。既然師傅說了會回來,他就一定會回來。

    荀歡再度捂住自己的雙眼,默念了幾個數,希冀著等她再睜開眼睛,裴淵就會佇立在他的面前。

    然而閉眼睜眼閉眼睜眼這個過程重復了數十次,裴淵的身影,卻根本沒有出現。

    攤鋪的老大爺見這個小男孩蹲在攤子邊蹲了好久,忍不住問他,“孩子,你冷不,怎么還一個人等在這兒?你阿爹呢?”

    這一刻,荀歡忍不住酸了鼻尖,哽咽起來,“阿爹——阿爹他可能不要我了——”

    “不要你了?”老大爺吃了一驚,連忙蹲下身關心起來,“孩子,快到燈邊烤烤火,多冷的天啊。咱再等會,你阿爹說不定被事情絆了,大爺陪你等著。”

    不知又過去了許久,久到長街上的花燈都滅掉了大半,行人散去,萬籟恢復俱寂。

    老大爺見秦翊還是一個人,有些心疼,提出要帶他回家。

    可荀歡不肯,她偏就拗上了這個勁兒。既然裴淵說了讓她等在這里,她便不走。他一日不回來,她就等一日;一年不回來,她就等一年。心底一個聲音不停在說,裴淵不是那么狠心的人,他一定會回來。

    裴涯今日出去與友人喝了幾口酒,此刻剛歪歪扭扭地回到裴府。

    然而,甫一進府門,竟看到一個身影,背對著他坐在門口的石階上。

    數九寒天的,哪個下人這么不嫌冷。裴涯沒走心,卻在繞過這人身子的瞬間愣住,“二哥?”

    太子尚小(17)

    雪化過后的青石板水氣猶存,裴涯只多立了一會兒便覺周身潮冷,更不必說裴淵。

    “好端端地,二哥坐這里為何?若有心事,咱們兄弟倆進屋喝酒去。”

    裴淵的身子像是定格住,無動于衷,半晌過后才艱難開口,“太子還在燈市長街上。”

    裴涯知道今日該是裴淵奉旨陪秦翊過生辰,他也沒多想,“自有護衛會送殿下回宮,二哥你是太為他擔憂了。”

    冬日夜間的風更大了許多,吹得身上熱氣彌散。裴涯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心念著方才好容易靠喝酒暖起來的身子,又涼了。但見裴淵不言不語,黑暗之中又瞧不清他的眸色,裴涯細思了半晌,愈發覺得蹊蹺。

    “涯弟。我可能做錯了事。是我故意將阿翊留在了那里。”渾沉的聲音像是卡在喉中。

    這一句簡直如當頭一棒,敲得裴涯渾身顫抖,“二哥,你莫不是跟我說笑呢?還是你瘋了?太子還是個孩子,又是圣上的心頭rou,他出了事情,我們裴家都要陪葬啊!”

    是啊,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瘋了。可正是因為太子還是孩子、最容易被欺騙被拋棄,也正是因為他是秦徽的心頭rou、東秦國后繼的唯一血脈,他才要將他留在長街上自生自滅。

    眉心緊鎖,裴淵苦笑出來,卻怎么都散不盡心中的苦。

    今日的一切都在他計劃中,唯有放天燈,出乎意料,也險些動搖了他的意志。

    他清楚地記得太子對他說的:遇見師傅,整個歷史都成了路過,唯有此刻,成了風景。字字珠璣,扣他心弦。他只有不停地告訴自己:任他什么路過,什么風景,太子只是孩子,孩子說的話都是不長久的,不走心的。

    見事態如此嚴重,裴涯的三分醉意立刻散了,渾身清明,腦筋通透。

    “我這就去燈市尋太子。他人小,又那么依賴你,現在不知道是多可憐。他能有多大的過錯,讓你這么對他。”想責備自己的兄長,卻于心不忍。

    裴涯長嘆口氣,正欲抽身趕去燈市,剛出府門,就迎面卻撞上了第三個人。

    蘇衍才從宮中策馬趕來,他一臉焦躁,見到裴涯立刻翻身下馬,扯住他,“你二哥呢??”

    裴涯猜到蘇衍為何而來,想隱瞞,便打馬虎眼,“我未見到,他該在外面。”

    “胡說。”蘇衍到底位在裴涯之上,年紀又長裴涯幾歲,他一聞到裴涯身上的酒氣,就毫不客氣起來,“快叫你二哥出來,東宮殿出事了!”

    裴涯左右為難,不知所措。正當時,只聽不遠傳來裴淵的聲音,“蘇大人。”

    他已經起身,長衣及地,立在銅門邊。蘇衍立刻上前,“裴大人,太子殿下還未回宮,東宮殿里都炸開鍋了!再過半個時辰,宮門就要下鑰,太子若還不回去,驚動了圣上,咱們都要掉腦袋!”

    生死關頭,裴涯已經緊張地冒出冷汗。他一個字兒不敢多說,生怕叫蘇衍看出真相,禍及裴淵。

    “我知道了。”裴淵淡淡作答。孽緣。他愛護了太子四年,四年的投入已成習慣,如今他想做一個狠心決絕的人,都不能夠了。

    裴淵伸手奪過了蘇衍手中的馬鞭,還不等另兩人反應過來,就已跨上駿馬,絕塵而去。

    荀歡坐在路邊的石階上,幼小的身軀縮成一團,卻還是難敵寒冷。

    從前不論她撒嬌還是闖禍,都有裴淵陪著,罩著。這是她第一次在這個世界覺得孑然一身,孤立無援。

    她也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原來,在裴淵的內心深處,他并不喜歡這樣的太子,換言之,不喜歡她。

    吵過,鬧過,也花癡過,現如今是不是該到她回去的時候了。可是怎么辦,她竟是那么舍不得他。

    片刻過后,荀歡直起身,朝著皇宮的方向邁開步子。她不能繼續傻等下去了,如果叫人發現太子失蹤,那么首當其沖的就是裴淵。盡管是他舍棄她在先,她還是不忍讓他遭受處罰。

    悄然間,連荀歡自己都沒有發現,她以為的拯救其實已經變成了對裴淵的縱容。

    噠噠的馬蹄漸響,從已經空蕩無人的長街盡頭傳來。

    裴淵遠遠就望見了太子蹣跚前行的身影,這一刻,他的內心像是打翻了烈酒壇子,辣得生疼。

    師傅——荀歡豎起耳朵,心里的小鼓咚咚不停。該是裴淵,該是裴淵,她充滿希望地回頭看去,只見那個讓她五臟六腑齊齊愛慕的人,正從一片黑暗中顯出身形。

    “師傅——”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腳,只在確定他的那瞬間,就義無反顧地朝他奔了過去。

    裴淵連忙勒住駿馬,一個翻身落地,轉眼就將秦翊抱在了懷里。

    裝作對一切一無所知,她癡癡地道,“師傅你總算回來了,翊兒等了好久。”

    “師傅錯了,不該讓你等這么久。”在楚楚可憐又童言純真的太子面前,他的一切堅持都崩塌了。裴涯說的對,他還只是個孩子,能有多大的錯,讓他這么對待他。

    裴淵摟著秦翊,快馬加鞭,總算趕在宮門下鑰前將他送回了東宮殿。

    然而東宮殿里燭火通明如晝,卻異常安靜,裴淵牽著太子走到正殿跟前,他的心開始不安。

    果然如他所料,秦徽正端坐在主位,底下烏壓壓跪著東宮殿的所有宮人。

    裴淵不敢抬眉,重重跪了下來,“微臣拜見陛下,請陛下降罪。”

    荀歡也被眼前凝固的氛圍嚇到,她偷偷瞟了一眼秦徽,只見秦徽的面目冷如冰霜。

    “兒臣拜見父皇。”荀歡打了一個哆嗦,也軟軟地屈膝跪下。

    秦徽怒從中來,指著一旁的更漏問裴淵,“裴太傅,這是幾時了?!”

    “微臣有罪,萬死不辭。”裴淵深跪不起,額頭伏在地上,心中浮現的卻是父兄的容貌。

    秦徽長吸一口氣,睥睨裴淵,“朕念及你父兄于社稷有功,才特賜你太子太傅之位,沒想到你竟不能勝任。”

    “不!”荀歡連忙磕頭,“此事都是兒臣的錯!都是兒臣貪玩,違拗太傅的意思,固執不回皇宮。請父皇明察,不要降罪于右太傅。”

    秦徽毫不放松,“太子行為失當,全是太傅之錯。裴淵禁足一月,閉門思過,再扣半年俸祿。”

    這個處罰要比荀歡原本料想的更能接受,她便乖乖住了嘴,避免火上澆油。

    秦徽又一一叱罵了東宮殿的其余人,最后轉而怒斥了太子一番,斥他頑劣不堪。荀歡垂著腦袋聆聽教誨,秦徽見他有悔改之意,這才遣散眾人。

    太子的事情還沒著落,裴涯好說歹說才送走了蘇衍,正一個人候在裴府門前等裴淵回來。

    裴淵安然無恙地出現后,他連忙迎了上去,“二哥,怎么樣了,太子已經回宮去了?”

    裴淵心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跟著裴涯,兩人一同繞進府中。

    裴涯趕緊撫了撫胸口,“謝天謝地,二哥你再不能這么嚇唬我了。”

    行至府中的假湖跟前,一直不言不語的裴淵突然停下腳步。裴涯疑惑望他,只見他躬身拾起了一大塊石頭,將湖水表面的薄冰砸開了洞。而后將懷中取出的一枚長鑰匙,咚地一聲沉入湖中。

    裴涯只掃到一眼,卻認出那鑰匙是皇宮制鎖特有的規樣。

    次日一早,還不等宮人進來伺候,荀歡就先跳下了床榻。

    她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裴淵的確變了。自他告忌父兄歸來,他就換了一個人。昨晚的事情過后,荀歡細細縷了這些天裴淵的異常,想來想去,唯一的突破點就是暗間中的那份書卷了。

    當日在藏書閣的侍衛面前,荀歡做賊心虛,緊張的甚至無暇瞟上書卷一眼。不過,幸好多年不動腦子的她也心機了一把,悄悄將鑰匙掉了包。

    她躡手躡腳地掀開枕下的三層錦褥,從下面掏出了裴淵曾交給她的那枚鑰匙。

    再一次前往藏書閣,荀歡更加輕車熟路了。殿前的侍衛向她行禮問候,她也十分自然地擺手示意他們起身。她先是裝模作樣地在高高的檀木書架之間穿梭了幾遍,而后趁著無人注意,嗖地開鎖溜進了隱秘的暗間之中。

    暗間里的一應擺設還如之前,她很快就憑著記憶找到了裴淵看過的那份書卷。

    沒來由地緊張讓荀歡停下了動作,她有些害怕,害怕那書卷中寫著什么無力回天的真相。

    深吸了一口氣,她踮起腳尖,拿下了書簡。

    書簡有些沉,為了不發出聲響,她的一舉一動都小心謹慎。然而,就在她攤開書簡之時,她驚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