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丹薄媚覺得是時候開口,避免自己的表現(xiàn)太過平庸。 她自覺才華肯定不能冠絕天下,若真要跟八方才子秋闈科考入仕,金榜題名的機會太小,而且官職也低,三年五載接觸不到權力中心。 而她只有一年時間。 丹薄媚別無選擇,只有讓學院判定她九德無缺,直接舉薦為官。這是她唯一能走的路。 說完她便感到兩道陰郁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她抬頭笑了笑。 李儀想不到自己皇子身份,在周唐太學宮都拿不出手,實在怒從心起,但反駁又無從反駁。旁邊的學子與其交好,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給他使眼色。他機敏地抬頭,瞥見左先生斂去笑意,自知不能再糾纏,便冷臉坐下。 今日不怕他們得意,若是讓我逮著機會,才有他們好看。最好是不要入仕周唐,不然…… 李儀歪嘴,皮笑rou不笑。 這場爭論過后,其他學子才開始品評文帝。左先生含笑聽著,手上提筆,在丹薄媚的九試那一頁,圈了一個“忠”。王唯安、白月真都相同,只有翻到李儀時,劃去了一個“恕”。 在太學宮九試中,“忠”之一字,并不僅限于狹隘的忠君。忠于內(nèi)心也是忠,忠于道理也是忠。 今日授業(yè)結(jié)束,丹薄媚幾人從學堂出來。 忽聽見有人說,后梁與周唐的邊境大雨如晦,洪水決堤,淹死了許多百姓。 彼時周帝正煩心無極公主因朱軒之死質(zhì)問*會的事,遲遲沒有調(diào)度賑災事宜。以致死尸腐爛,釀成瘟疫,在兩國邊境一百多個縣村爆發(fā),并因求生的百姓四處躲逃,瘟疫霎時大面積擴散。 為避免引起更多百姓的恐慌與死亡,兩國立刻關閉城門。 此舉更令窮途末路的百姓群情激奮,絕望使他們破釜沉舟。這些人迅速組成一支乞活軍,帶著重病的家人攻城略地。 一百多個縣,約有七萬余人,就這樣成了一支代表厄難的起義隊伍。他們攻擊哪座小鎮(zhèn),哪座小鎮(zhèn)就會淪陷。因為他們手中得了瘟疫的家眷不再是病人,而是無往不利的利器。 這是極其可怕的情況。 消息傳回周唐時,乞活軍已經(jīng)占領并傳染了十二座小鎮(zhèn),七十四個村落。周帝議政,意欲派官員前往邊境詔安,并讓太醫(yī)令醫(yī)正跟隨,救治沾染瘟疫的病人。若能想出治愈瘟疫的辦法,那是最好,乞活軍必定不會再反抗。 誰知朝臣談疫色變,只覺此去兇多吉少,若不幸染上瘟疫,只有死路一條。眾人紛紛推脫,誰也不去。 甚至第二日僅有三十余名官員早朝,其余的皆稱病不起。連太醫(yī)令也推三阻四,氣得周帝大發(fā)雷霆,卻又無計可施,只能傳信,命素貴妃回宮商議對策。 周唐如此,后梁情況也并不好到哪兒去。但百官沒想到攝政王謝衍竟毫不畏懼,下旨召集太醫(yī)令屬官,要親自前往邊境。 這道旨意一出,太醫(yī)令屬官精神振奮。萬人之上的攝政王都敢舍命,他們也覺得瘟疫并不那么可怕了。 “大約過一兩日,太學宮也會參與救治災民。歷年來都是如此,令學子參與實政評定九德。只是別的也罷了,瘟疫惹不得,不知多少人肯豁出去……” 幾名消息靈通的學子圍在一起談論此事,面色憂慮。 丹薄媚心中很難過。 不是因為災民,而是她沒有功夫,身體每況愈下。若真到了邊境,不必接觸染了瘟疫的病人,只要靠近病人居住的房間,她就完全沒有抵抗力。可是如果不去,這將是一個很大的污點,即便將來科考也肯定會被詬病。 她去,很可能染上瘟疫死在那里。 她不去,無法青云直上,只能在官僚底層苦苦掙扎。拿不到龍鼎,一年之后,她依然是死。 因為微塵宮主給她的自救之法,前提也是擁有龍鼎。通過她體內(nèi)丹氏的血脈獻祭,溝通鼎中真靈,得到馭龍術,煥發(fā)生機。但這也只是拖延時間的辦法,能讓她再活半年而已。半年后若不能獻祭別的青銅鼎,她依舊要死。 所以她要永久地活下去,只有…… 獻祭九鼎。 獻祭九鼎的人,可以給予一個死人再生的機會。這是她無法拒絕的目標。 她的母親在辛夷樹下等她。 丹薄媚無聲苦笑,這個目標近似于天方夜譚,她只好盡力而為。她邊走邊想,沒注意迎面而來的那位姑娘,正是*會的殺手。女殺手抬頭看見她,露出一個別樣詭異的微笑。 ☆、第24章 西月 丹薄媚眸光游弋在石板上,飄忽不定,漸漸眉間漫起堅決。 有人與她擦身而過,突然死死扣住她垂落的手腕。丹薄媚瞬間偏頭,冷眼盯著這個人。真是冤家路窄,才想著不要這樣的緣分,轉(zhuǎn)眼宿命已給她一個躲不開的相逢。 不過,所幸她現(xiàn)在不是孤身一人。 “我還以為你不敢再出現(xiàn),原來是我錯看了你。膽子真大,敢回來送死。”女殺手沒有松開她,微笑時,眼神讓人覺得陰寒。 “倘若我沒有回來,也絕非怕了你。”丹薄媚目光凝在被掐得發(fā)白的手腕,不悅道,“放開。” 學子散盡,偶有一兩名路人經(jīng)過,也沒有注意他們。女殺手肆無忌憚,直接抓起她的手腕,微笑道:“跟我回*會見主人,我可以考慮不像對待你的同伴那樣,廢掉你的四肢。” 她的同伴?廢掉四肢? 丹薄媚心緒沒來由一沉。她在此之前,哪里有過同伴?從來一個人行走。然而這個女殺手沒必要說這種不著邊際的謊話。那么能被稱為她的同伴,又讓*會知道的人,難道是…… 她一字一句認真地問:“你在說誰?” “跟我回*會,我讓你見一見他的尸體。聽說死無全尸是他們最忌諱的事。”女殺手意味深長,用力一拽就要帶她走。 “慶忌,拿下她!”丹薄媚冷喝一聲,眼神一剎那十分恐怖,幾乎要發(fā)狂。 女殺手下意識后退一步,正隱隱不安。 頃刻一劍驚鴻。 慶忌出手,快得讓人反應不過來。女殺手還沒看見他拔劍,閃爍幽幽寒光的劍鋒已經(jīng)劃開一片飄落的花,悄無聲息抵在喉間。這時,斷成兩面的花葉悄悄落地。 “手。”慶忌抬一抬下巴,殺氣凜然的目光看向丹薄媚毫無血色的手腕。 女殺手盯緊他,神情戒備,一言不發(fā),但慢慢松開她的手腕。 慶忌頭也不回,對她冷冷道:“看來你說得不錯,你的確麻煩不少。” 丹薄媚點頭道:“是啊,我是個誠實的人。不過你今日出手這么痛快,想必心情一定很不好。” “原本是好的,一聽見‘*會’三字就不好了!”慶忌冷笑。 兩人這時候還互相調(diào)侃,崔夫人想笑,又覺得不合時宜,只好叫他們先把人帶去偏僻之地再問。畢竟太學宮內(nèi),人多口雜,難免會出現(xiàn)什么變故。尤其他也不知道這幾人之間有什么恩怨,還是謹慎為妙。 女殺手到了后山僻靜處,仍微笑道:“你們最好不要殺我,因為每日我都會給分堂傳遞消息。一日不傳,他們會起疑心,立刻派人來查。到時,你們恐怕兇多吉少。” “我倒看看,一劍之下,誰兇多吉少!”慶忌十分痛恨*會,見這人還敢出言威脅,不由大怒,一劍劈去。女殺手故意激怒他,眼下找準時機,袖中九節(jié)鞭沖出,迎面襲向他的面部。 慶忌收劍斬斷長鞭,阻了一阻,女殺手已轉(zhuǎn)身逃出數(shù)步之遙。突然,她停下,愣了一會兒,慢慢轉(zhuǎn)頭。 丹薄媚看見她的雙瞳迷離而無神,似乎迷失于什么幻境。 崔夫人抱臂笑道:“現(xiàn)在她處在大厲的夢魘中,有疑問盡管提,她知道的都會說出來。” 丹薄媚看了看趴在崔夫人肩上、縮成一小團黑氣的厲鬼,點頭以示謝意。 “被*會殺死,不留全尸的那人是誰?” 女殺手靜默片刻,嘴角浮現(xiàn)一絲微笑,快意地答:“是太學宮的一位大儒!那日我追蹤擅闖九重禁門的逃犯,眼見可以得手,他卻橫插一腳,讓到手的鴨子飛了。他武功高深,又未出現(xiàn),本來我查不出他的身份。但很不幸——對于他來說,很不幸。主人恰在那時經(jīng)過余姚,接到我的消息后,上山輕易就使他原形畢露。” “他被主人與左右護法聯(lián)手圍攻,不久敗陣。縱使到了人為刀俎,他為魚rou之時,脾氣還像茅房里的頑石,又臭又硬。要不是左右護法將他的四肢生生掰斷,他痛得昏過去,主人還未必能引導他說出那逃犯的身份。真是守口如瓶,守到最后連命也丟了。可笑他人之將死,閉目前最后一句話,居然是跟逃犯說‘對不住’……” 丹薄媚雙眼瞪得大而幽黑,濃密的長睫微微顫抖,朦朧中似乎有什么劇烈的情緒在眼底翻涌,最終被壓了下去,掩埋在平靜中。 她腦中反復回想那句話,振聾發(fā)聵一般地響:可笑他人之將死,閉目前最后一句話,居然是跟逃犯說‘對不住’…… 對不住——先生,何必跟我說對不住?這話便是由我來說千次萬次也是不夠的。此事根本與你無關,你只是被牽扯進來,什么也不欠我,什么也沒有對不住我。可是我欠你的,是一條命。是永遠也不能償還的人命。 你怎么還能死得無怨無恨?你不恨我么?為何還要對我說“對不住”? 因為我,你連身為大儒最后的尊嚴也失去——死無全尸,奇恥大辱! 丹薄媚閉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氣。她再恨,再怒,再氣,沒有用。破口大罵也沒有用。她沒有實力,不足以給任何人討回公道。 太悲哀了。 崔夫人面色訝異,望向突然沉默的丹薄媚。這樣的神情,莫非那個逃犯是她? 丹薄媚心底難受,還得咬牙繼續(xù)問她最想知道的一個問題:“你們?yōu)楹稳绱嗽谝饽莻€逃犯?” 這一次女殺手沉寂了少頃,眸光有一霎清明。 厲鬼幽瞳閃過綠光,女殺手便又迷離起來,答道:“因為……二月前,陛下宴請?zhí)⑸缴咸鞕C絕脈修術者,并請他替周唐王朝氣數(shù)卜一卦。卦象大兇,問其原因,修術者道了一句‘楚雖三戶能亡秦’。陛下追問三戶楚人究竟是何身份,修術者說是‘最后的丹氏女’。她不死,則周唐滅。因這修術者是王詩境的師叔,說話很有幾分可信。陛下于是布下天羅地網(wǎng),又命*會放出龍鼎的消息,引那人落入圈套。” “不久,那人果真來了,聽說先闖后梁的十神陣,又闖九重禁門,似在尋覓什么東西。可見是此人無疑,陛下與主人立刻與一眾高手圍攻,那人受了主人一掌,避也不避,竟還能逃出宮門。雖然她必定重傷將死,但陛下不容許絲毫意外,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所以必須將人抓回去。” 此時,因崔夫人內(nèi)心波動極大,他真氣衍生出的厲鬼絕招——大厲夢魘也搖搖欲墜,女殺手隨時要醒來的模樣。 丹薄媚壓下震驚,急忙問道:“那么你們從大儒口中得知那人現(xiàn)在的身份了么?” “是。她是青上仙宮的人,這正與當年微塵宮主出手救走丹蓁姬相合。”女殺手道,“因此,主人聯(lián)合三大宗門一起圍剿青上仙宮,命如晝姑娘全權負責。半月過去了,想必仙宮已經(jīng)不復存在。” “微塵宮主功力登峰造極,為一代宗師。有她在,仙宮不會覆滅。”丹薄媚雙手攏在衣袖中,死死地攥著,指骨已經(jīng)泛白。 “微塵宮主收到天機絕脈修術者泄露丹氏女活著的消息,不惜重傷將之除掉。彼時的微塵,根本守不住……”女殺手茫然地說到此處,話音一停,面容驟然扭曲痛苦起來。 崔夫人呆滯中,壓不住厲鬼的夢魘,頓時術崩厲消。女殺手“噗”地噴出一口心血,緊接著眉心乍破,一只透明的蠱蟲從中爬出,被慶忌一劍刺死。 再看那女殺手,已經(jīng)沒有呼吸。 三人心思各異回到院舍房中,途中誰也沒有開口相交一言。 是夜。月明。清風。吹花落。 丹薄媚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白日女殺手的話印得太深,以至于她一閉上眼睛:母親的微笑、大儒的慘死、咽氣前的“對不住”、微塵宮主重傷的畫面,都仿佛親眼見到一般,歷歷在目。 難怪。難怪當時她回到仙宮,宮主還吐了口血。 這一刻,想要變強的念頭幾乎將她整個人摧毀。 忽聞一陣輕柔的叩門聲,丹薄媚警惕地一下坐起,皺眉道:“何人?” “是我。”門外來人開口,聲音如冰泉崩碎。 是……他?! 丹薄媚快步上前,打開門一看,果真見到一地月華,寧寂皎潔白袍纖塵不染,神色波瀾不驚地立于檐下。萬千詞匯難以形容他一分一毫的氣度,她僅能想到以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來比擬。如二月的暗香,黃昏的疏影,還有沾衣欲濕的杏花雨。 空靈而縹緲,驚艷而哀愁。這是他的氣度。 平靜的對視后,她退卻了。 她想到他已經(jīng)有了心上人,于是低頭道:“寧……公子。夜深,何事?” “我有事,去別處說吧。”寧寂以為這不是個談話的好地方。 丹薄媚眸光閃爍,在地面游移了一會兒,答應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