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沉吟片刻,他記得金華山上相遇時,她穿的雪色長袍。袍上獨一無二的圖案,似乎來自青上仙宮。 寧寂走出封閉多日的洞府,一路向仙宮而去。 ☆、第22章 東風寒 青上仙宮整座山巔籠罩在晶瑩流光的陣法中,山門前尸骨成堆,殺紅了一片土地。 依靠這座出自禁地的陣法,仙宮女弟子無所畏懼,力挽狂瀾,在三大宗門與*會的圍攻下仍然屹立不倒,防御牢不可破。 黑壓壓的宗門弟子堵住仙宮一切出口,東南西北主要方位分別由四方主力鎮守,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但雙方只是這樣僵持不下,外面的人踏不進去,里面的人沖不出來。一旦交鋒,只有鮮血是自由濺落的。 炎炎烈日曬得*會一名副堂主口干舌燥。他愁眉苦臉道:“不愧是四大宗門之首,如此猛烈的手段都久攻不下,可見底蘊實在驚人。這里的大戰,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完?我現在看見rou都要吐了。” 堂主瞇著眼冷笑道:“那又如何?我看她們眼下只是在垂死掙扎,也快撐不住了。” “我們損失也不小,高手盡出,傷筋動骨。不知仙子為何突然對青上仙宮勢在必得,要讓*會在后梁發展壯大,似乎與四大宗門并無什么瓜葛。”副堂主憂心忡忡,不解道,“畢竟他們是方外宗門傳承,不參與塵世權力爭鋒。否則金陵八族中日漸式微的白、韋二氏豈不早已被取代。” 堂主乜斜他一眼,警告他不要質疑*會主人的決定。 這時前方新一輪攻勢又開始了,堂主立刻轉頭注視前方,隨時準備動手,口中卻道:“你把他們看得太過超凡脫俗。手握大權會啃噬人的意志,又膨脹其野心。他們若不想參與權力爭鋒,四宗的下一代主人何必出現在青陽城,爭奪丹氏龍鼎下落?” “我聽說原本是應氏得到了消息,誰知天權、無妄、夜佛陀三公子都接連出手……” 這個*會的教眾還未說完,一旁佇立的白月神府弟子已忍不住冷哼一聲,不屑道:“天權公子若真出手,當今天下誰敢與之相較?少胡說八道,平白降低他的身份。” 盡管這大約是真話,然而如此輕蔑的語氣十分讓人不痛快。 *會的教眾心下不服,反駁道:“我看未必。青上仙宮的那位且不說是龍鼎下落得主,單是她五年就能練成大一統時代仙宮的禁地絕學,天資之恐怖可想而知。尤其她近年來出手,永遠只用仙宮基本招式,‘我花開后百花殺’。隱藏的實力不知幾何,真與天權一戰,未必輸的會是東……” “東什么東?一個被逐出師門的廢物,再也配不上這個與三公子齊名的稱號。曾經再厲害,如今不過茍延殘喘罷了。”白月神府的弟子嗤笑一聲,極盡驕傲。仿佛說的不是天權公子,而是他自己一樣。 *會堂主冷冷地盯了一眼這個神府弟子,不陰不陽地開口:“夜郎自大!天權自己尚未口出狂言,謂之天下無敵,你們這些跳梁小丑倒是上躥下跳得厲害。要說能與天權為敵,年輕一輩中大有人在。無妄與夜佛陀也殺招未出,真要拼命,想必不見得多遜色天權。奉勸爾等少給自己臉上貼金,也不怕貽笑大方。” 白月神府的一眾弟子聞言紛紛怒氣上涌,原本就要沖上前門的動作也停下,反而拔劍直指*會堂主。 “你敢再說一遍?!” *會堂主冷笑道:“我說,你們白月神府的天權公子,功夫極弱,說他無敵,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話!你們能怎樣?” “你——!”神府弟子忍無可忍,眼看雙方就要動手。玄羅鬼殿與誅天血海的人都翹首以待這場好戲,四方本不是鐵板一塊,巴不得其他三方全軍覆沒,唯自己獨善其身,故此無人打算勸阻。 萬里晴空忽然陰云密布,霧靄沉沉,氣場驟然冷到谷底。 *會中有人忍不住搓了搓手臂,驚疑不定道:“奇怪,怎么突然冷成這樣?” 話音落下,半空忽然從虛無顯現一道人影:頭戴南冠,九旒珠簾垂落,插一支蒼藍玉衡,長長垂下的兩條玄纓隨風翻飛,紅袍衣襟微敞,露出了鎖骨。 這人的面上如同蒙了重重水霧,分明能看出五官輪廓,卻又難以描繪他的模樣。 “這話是我第二次聽見。” *會堂主心中已猜出他的身份,方才脫口而出一個“你——”字,便見他緩緩抬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剎那堂主竟然真的無法再開口,只能呆呆地望著他,眼中透著驚恐。 忽然間天地安靜了。 天權公子從虛空一步一步走下來。他每走一步,腳下就有水汽憑空凝聚成冰梯,供他踩踏。 “別說話,我怕因你起了殺興,你身后的信徒不夠。”天權公子口吻極冷酷殘忍,從容的風度擁有無匹的氣勢。不知是否因為他攜來的冰冷,這話聽得*會眾人后背發寒。可是他又道,“好在,你的主人是宮素,我不為難她。但這句話,你不能說。” 只有一個人能說。但她也許永遠不會再說了。 堂主只當此話冒犯他的威嚴,也不敢再逞強,立刻點頭示意明白。 天權公子冰路走到了盡頭,下一步就是地面。然而他足不沾塵,停步道:“白月神府弟子撤回,不必參戰。” 說完他轉身又踏上虛空,玉旒飛撞,袍角大張,他的背影仿佛撐起了這片蒼穹,是君臨天下的王者。 這一刻山前所有人都深切感受到恐怖的氣流涌動,天權公子的無敵之威,已毫無爭議。 “微塵宮主。”他突然停步,話音逼入她耳中。 靜坐禁地中調息的宮主睜眼,冷靜地問:“天權公子有何要事?” 天權問道:“有女薄媚,貴宮弟子?” 微塵宮主瞳孔一縮,不動聲色地答:“已逐出師門。” “原來是她。”天權點點頭,又問,“去了何處?” “我如何知道。” 眾人只見在半空停了須臾的天權驟然伸手,無邊冰川悄然覆蓋在陣法弧光上,閃爍出幽藍的寸芒。他道:“宮主,我一向很沒有耐性。你十成功力不足一成,不是我的對手。”頓一頓,他又補充一句,“我不是要殺她。” 微塵宮主抬頭,不知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長地凝視天權。 距離青上仙宮不遠的那座山峰是四方主使的居處。 白月神府的大弟子匆匆離去,此時他們三方聚集在庭院。*會的領頭人不是宮素,是一名容貌絕俗的女子,與夜佛陀坐在左右藤椅上。第三把椅子沒人坐下,不是無妄不來,而是他喜歡立在樹梢上。 “今晨七大護法與宮主微塵一戰,五死二傷。想不到她傷到這個地步還有如此實力,但也正因這樣,她眼下已奄奄一息。”女子不著痕跡看了看面無表情的夜佛陀,很快抬眸望向無妄,靜靜道,“*會已身先士卒,剩下的事,就有勞你們出手了。” 夜佛陀不說話,看上去似乎心情不太好。 無妄公子似笑非笑道:“美人開口,自然有求必應。只是如晝姑娘,不是本殿推脫,試想這半月來,幾大宗門出了多少計策,偏偏青上仙宮有如神助一般,未卜先知地安排了人手對付。姑娘覺得這正常么?” 如晝秀眉微皺,輕輕道:“無妄公子的意思是……我們之中,有細作?” 無妄一展低扇,漫不經心地搖動,不答正是默認。 如晝道:“那么公子以為是誰呢?” 無妄依舊不言,但不容忽視的眸光看向了夜佛陀。如晝眉頭擰得更深,躊躇須臾,才問道:“夜公子……” “不是她。”夜佛陀眼皮也不抬一下,冷冷道。 “夜公子如何證明尊夫人太清,不是青上仙宮的細作?我聽說,她其實是仙宮第一大弟子。”如晝眉宇間漫上責怪之意,蛾眉微蹙,我見猶憐。 但夜佛陀根本不在意,沉默好半晌,才起身朝門外走,頭也不回道:“那日她正要回仙宮,聽聞此事,怕回去后,兵戎相見令孤為難,故留下隨行。她不是細作。” 如晝凝視夜佛陀消失的背影,愣了一會兒神,偏頭詢問無妄的意見:“無妄公子以為太清夫人可信么?” 無妄收扇,冷笑一聲,從袖中抓出一只死鳥,扔在地上。鳥足綁了一卷字條,上面寫的是他們今晨制定的計劃,今夜動手。而署名,只有三點水。 上善若水,太清也。 “公子方才為何不拿出來?”如晝眼中微有喜悅之色,只是很淡。 無妄冷冷譏諷道:“夜佛陀他已經癡了,拿出來怕傷了他的心。越是表面不近人情的,往往越可能是個死心眼。本殿怕他發起癲來,反倒去幫助青上仙宮。” 如晝回憶起夜佛陀的神態,點頭道:“嗯,那么我們現在應該如何是好?” “立刻——殺了太清!”無妄道。 ☆、第23章 憐薄命 龍泉山,太學宮。 丹薄媚與慶忌、崔夫人住同一座院舍,因收學的那位大儒在正式考核第二日消失,她只得成為崔夫人的同窗,師從左先生。所幸考核那日的女殺手并不與她同院舍,也不同先生授業,想要見到很看緣分。 丹薄媚不太愿意要這樣的緣分。 這日清晨有課,丹薄媚三人入學堂落座,意外見到了王唯安、白月真二人。恰巧他們目光也望過來,三人相視皆點頭見禮。目光微移,又見到文質彬彬、滿面笑容的崔夫人,王唯安挑眉,故意叫道:“夫人,別來無恙?” 霎時滿堂學子回頭盯著他,異樣的視線將他從頭打量到腳。崔夫人心知他們誤會了什么,不由羞憤道:“王唯安,下次別叫我名諱又不帶姓,我跟你沒那么熟!” “哈哈——”王唯安大笑,眾人目光更加曖昧。好在白月真替他解圍,道,“能與崔兄同窗,月真幸甚。” 崔? 眾學子這才恍然,原來此“夫人”非彼“夫人”。既然來自金陵崔氏,他們都收起嬉皮笑臉,一本正經等待先生。 未幾,左先生進堂,開始授課。 得入太學宮中的學子,早已熟讀四書五經,先生并不對此再多贅言,每一堂課都是有關九德的探討。 左先生環視諸學子,面帶慈祥的笑意,不似當初大儒的靜如止水。 他道:“今日,從為政舉措與‘一尺布,尚可縫,一斗栗,尚可舂,兄弟兩人不相容’來評價前文帝的為人。” 丹薄媚閉口不言。自打知道九試這回事,再也不愿實話實說,以免秋闈時九德不過半。 文帝此人表里不一,僅從史書已可窺見明暗兩面的矛盾重重,很難準確評價其為人。然而從浩如煙海的故紙堆中分辨真假與可信度,其實與從政為官識人皆有相通之處。 眾學子沉吟俄而,終于有人開口道:“桓子言:太宗文帝,有仁智通明之德。承漢初定,躬儉省約,以惠休百姓,除rou刑,滅律法,薄葬埋,損輿服。《二十四孝》中還傳其為母親嘗湯藥,文帝實乃仁德孝善兼愛無私之主。” “仁德孝善、兼愛無私?”王唯安仿佛天生喜歡與人作對一般,嗤笑道,“jian佞鄧通受文帝寵信,有術士占其日后當貧餓而死。文帝大怒,立即將嚴道銅山賜予鄧通,許他私鑄錢幣,從此鄧通富可敵國。這叫兼愛無私?” “其次,文帝出行路過渭橋,有人從橋下走出,文帝乘車之馬受驚而跑。廷尉張釋之依律罰四兩金,然文帝卻要求處死。這叫仁善?‘諸呂安劉’后,全誅少帝及三王,打壓起事功勞最大的劉襄、劉章、劉興居三人,連親弟弟劉長也被逼死。對起事前許下的承諾獎賞言而無信,這叫孝悌友愛?再怎么吹捧,帝王也永遠不可能是圣人。” 此時堂中微微喧嘩,許多學子都在思忖如何與王唯安辯論。 突然有人起身冷冷道:“文帝寵信鄧通,乃因鄧通在其病重時,能俯身吸背上膿瘡。連太子也做不到,鄧通做到了,文帝寵信有何不可?其次,雖文帝要求處死驚馬者,但廷尉堅持要依法處置后,文帝最終從之。可見要求處死不是本意,只是一時氣憤。至于稱帝后誅殺少帝及淮陽王、濟川王、恒山王,不是人之常情么?畢竟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而朱虛候劉章雖居功至偉,但其一開始主張的是立兄長齊王為帝,而非文帝。因此文帝即位后才無視其功勞,直接指定周勃為首要功臣,并作為結論記入歷史。這又何錯之有?” 說話的這人劍眉星目,天庭開闊,五官自有貴氣。丹薄媚從竊竊私語中知道了這人的身份——周唐二皇子,李儀。 這種身份,在周唐太學宮中,幾乎相當于君主。一時之間,無人再言。 但王唯安根本不把皇子身份放在眼中,與他爭鋒相對道:“你言之有誤。須知文帝賜銅山,授予私鑄錢幣大權在先,鄧通為文帝吸膿瘡在后。鄧通此人行為不過諂媚逢迎,巴結主上。依你所言,莫非你認為只要逢迎巴結君主的臣子就是值得寵信的么?那么兢兢業業、舍生忘死的國之股肱,為國為民的忠臣又當如何自處?文帝可有賞賜他們金山銀山?” “其次,文帝在張廷尉提出依法罰金后,才要求處死,這是知法而不顧。可見要求處死正是本意,往往人氣急時做出的反應越可能是他真實的內心。也幸虧周唐太子不是你,否則離大廈將傾為時不遠。” 四下里一片哄笑,笑得李儀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白月真道:“唯安所言極是。文帝即位,誅殺少帝四人,也并非人之常情。昔年陳國滅,國主陳叔寶尚得以封侯逍遙,文帝乃少帝宗親,竟不如滅陳的外人大度,本性稱不上兼愛。弟弟淮南王劉長心恨辟陽候,回京時直接將之錘殺,而文帝置之不理,也稱不上無私。” “文帝繼位打殺功臣,逼死劉氏三兄弟,連他親自指定的功臣周勃也不例外,又不算仁德。再看他的為政,卻很寬厚為民。然為人與為政作風有巨大區別的原因,在于政治舉措為外,有朝臣與萬民時刻緊盯。他想要我行我素,是要背負巨大惡名與再次被別人推翻為代價的,所以不可以不做出政績。而打壓功臣,寵信何人,都是內在事務,有冠冕堂皇的借口遮掩,可以任意為之。文帝于是放而任之,故,文帝足以稱得上一個合格的君主,但并不應當被當做圣人來膜拜,并冠以無上美名。” “有言道:人云亦云,不如不云。盡信書,不如無書。” 李儀被他二人直接反駁,臉色更不好看。 但上有左先生在場,他也不能做什么,只陰冷地瞇眼,沉聲道:“我說,齊王劉襄起事,劉章二人意在立兄長為帝才出兵,而承諾擁護文帝即位,事后立劉章為趙王、立劉興居為梁王,也是群臣自作主張,并非文帝親自開口。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事后還封二人為城陽王和濟北王,已是很大度了。對曾經野心勃勃的臣子既往不咎,并封侯列土,這不算仁德?” “這話奇怪。擁立文帝,事后要封功臣為王,且趙、梁皆是一國疆域。如此大事,群臣卻不通過文帝的準許,擅自做主。那么相比起來,豈非群臣更越俎代庖,目無君主么?文帝為何不對群臣問罪,而打壓功臣?一年后大封諸子,劉章二人才順便有了封賞。然而城陽與濟北只是一個郡,還是從哥哥齊王劉襄的國土中分出來的,與一國之地有天壤之別。” “無論承諾是誰做出,劉章二人的功勞都不可抹殺。但文帝割其兄地與其弟,此舉猶為失德,以致劉章不久便被氣死。由此可見景帝后來的‘推恩’,也不過是效仿其父的所作所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