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今天樂康公主邀請的客人很多,有些她親自接見了,有些卻還沒有。 方才桓十三郎在,婢女便沒敢拿這樣的事過來打擾。他走了之后,方才過來請示,“公主殿下,呂別駕之妻方氏和幾位女郎正在外面候著,還有韓縣令、曲司鹽的女眷……”樂康公主面有倦色,淡聲道:“一盞茶之后,讓她們一起進來。”婢女恭敬的俯身,“是,公主殿下。” 任江城忖度著樂康公主應該沒什么話要跟自己說了,況且自己繼續留下來也多有不便,道:“聽聞公主殿下府邸之中有許多奇花異卉,若能一飽眼福,是八娘的榮幸。”庾涵是極少出來走動的,聽到任江城說想看花,她心癢癢了,“阿母,我也要去。”庾涵身子一向不大好,大夫是囑咐過要多走動多玩耍的,方于身體有益,樂康公主自然滿口答應,“阿敏去吧,好好玩。” 庾清立即道:“我陪阿敏一起。” 樂康公主并無異議,交待她們多帶婢女,凡事小心。庾涵和庾清答應得痛快極了,“您放心。” 任江城和庾氏姐妹一起辭了樂康公主出來后不久,便遇上了呂別駕之妻方氏,和呂虹、呂霓姐妹。 任江城是一行三人,方氏和呂虹、呂霓也是一行三人,不過庾涵很嬌貴,但凡出門便有數十名婢女跟隨服侍,所以任江城這一行人比呂家這母女三人神氣多了。 庾涵居中,任江城和庾清一左一右陪著她,庾涵臉上掛著快活的笑容。 呂霓見到任江城,沒好氣的哼了一聲,“任八娘你怎地沒有和三娘六娘她們在一起?是她們嫌丟人,不屑于你為伍么?” 她沒有見過庾涵,并不知道這是樂康公主的寶貝女兒,便沒有把她放在眼里。現在她眼里只有任江城,只想痛痛快快折侮任江城,發泄她的怒火。 庾涵氣得漲紅了小臉。 方氏和呂虹都不好意思,方氏小聲斥責道:“二娘,不許無禮!”呂虹忙笑著說道:“呂家和任家是通家之好,二娘你又和八娘差不多大,平時一起玩慣了,說起話來便口沒遮攔,太隨意了些。知道的你這是在和八娘開玩笑,不知道的又會怎么想?二meimei,不許再這樣了。”歉疚的看著任江城,臉上發燒,“我二meimei言語唐突,我代她賠罪,八娘不要怪她。” 任江城微微笑了笑。 這呂霓可是和任淑貞一起逼得她差點掉下山坡的狠角色呢,不光做事狠,嘴皮子也缺德,在路上遇到不假思索便罵起人來了。不要怪她?我又不是圣人,哪里能做得到。 呂虹一心想息事寧人,偏偏呂霓不領她的情,聲音更高了,“和她開玩笑?她也配?” 庾涵氣得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她欺負八娘,她欺負八娘……” 庾清忙拿出手帕輕柔的替她拭淚,嗔怪道:“被欺負的是八娘,阿敏你哭什么啊?” 庾涵哽咽,“我替八娘不平……” 任江城心中一陣感動。樂康公主這位寶貝女兒生的有幾分瘦弱,心地卻很善良啊。 她握住庾涵嬌小的手掌以示安慰,斜睇呂霓,神情傲慢,“我三jiejie六jiejie不和我在一起,便是不屑與我為伍么?若真的如你所言,庾家這兩位身份尊貴的女郎又怎會和我并肩同行?是她們分辨不出真假善惡呢,還是她們自苦墮落,愿意和我同流合污?” “庾……庾家的女郎?”呂霓張口結舌。 她做夢也想不到,眼前這這沒出息不爭氣簡直是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的任家八娘,竟然能入得庾家女郎的法眼,和她這般親呢……宣州城中多少名門淑女,想見庾家女郎一面都是不行的啊…… 方氏和呂虹也露出吃驚的神色。 這母女二人反應還算快,一面向庾清、庾涵姐妹行禮問好,一面向任江城道歉,“……全怪我家二娘出言無狀。”庾涵眼淚在眼眶中直打轉,卻不會開口訓人、罵人,發泄不出來,庾清不由的心中著急,“公主溺愛阿敏,若知她委屈得要哭,呂家自是無甚好處,只怕會連累得我也被公主厭棄……”她皺皺眉頭,有了主意,附在庾涵耳旁小聲說了幾句話。庾涵略顯蒼白的面龐上現出喜色,“真的么?可以這樣么?”庾清道:“有什么不可以的?你我姐妹二人和任家八娘子在一處呢,呂二娘方才那般說八娘,和指著你我的鼻子責罵有何區別?這事若被伯母得知,定會處置呂二娘。八娘這個氣,也便沒有白受。”庾涵大力點頭,“就是!”庾清微笑,“那可不許再傷心難過了啊。”庾涵不好意思的點點頭,庾清叫過身后一名叫阿葉的婢女,“去見公主,把方才的事如實稟告,一句話不許添,一句話不許減。”庾涵也道:“阿葉快去。”阿葉從命,步履輕盈的轉身回去了。 庾涵臉色好多了。 庾清暗自慶幸,“幸虧我機敏聰慧。要不然,阿敏哭個沒完沒了,公主定會怪我做jiejie的沒保護好她。” 呂霓已經呆住了,方氏和呂虹見庾家女郎、任江城都不說話,便知道是不肯善罷干休的意思了,心中暗暗叫苦,陪了無數笑臉,滿口央求,求任江城原諒呂霓的一時糊涂。 “我才不要求她原諒。”呂霓還在嘴硬。 方氏怒聲道:“你是要氣死我么?” 呂霓梗著脖子想和方氏爭吵,可看到方氏眼珠都發紅了,顯見得是心中著實惶急。呂霓忽然良心發現,低下了頭,“我對不起阿母……” 沒多大會兒功夫,阿葉去而復返,面容嚴肅,“公主殿下有命,呂二娘言行失當,不許進見。” “撲通”一聲,呂霓站立不穩,跪在了地上。 本來要見樂康公主的,結果因為說錯了話,惹公主不喜,又見不成了……這事若傳出去,她大概會被人笑死吧?一定會被看不起的,一定會聽到很多流言蜚語……呂霓想到任江城曾經的遭遇,曾經看到的白眼,想到自己很快也會淪落到跟從前的任江城一樣了,心肝肺都是顫的,驚恐不已,身子不由自主的戰栗起來。 韓司馬的、曲將軍的女眷緊接著也過來了,曲三娘跟在她母親身后,見到這邊情形怪異,少不得多看了幾眼。她和呂霓相熟,見這位平時趾高氣揚的女郎嘴唇發干,眼神發直,和往常大不一樣,心中又是忐忑不安,又覺得很是奇怪,“二娘這是怎么了?” 庾涵見呂霓得到了應有的懲罰,眉眼彎彎,拉起任江城的手,興沖沖道:“八娘,咱們看花去。”任江城笑,“好啊。”和庾清、庾涵一起,由數十名婢女簇擁著,高高興興的賞花去了。 在她們身后,是癡癡呆呆的呂霓、哭喪著臉的方氏呂虹母女,和韓、曲兩家一臉莫名其妙又憂心惶恐的女眷們。 “我……我不能進見公主殿下了……”呂霓仰起臉向她母親方氏訴苦,淚水涔涔而下,形容可憐。 方氏又是心疼,又是恨,伸手重重點她額頭,“你呀,說了你多少回了,就是不聽!” “二娘這是怎么了?”曲三娘實在太好奇了,忍不住開口詢問。 方氏板著面孔嘿嘿笑了笑,“沒什么,沒什么。” 曲三娘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 本來呂家、韓家、曲家的人是要一起進去拜見樂康公主的,可是因為呂霓的事惹怒了樂康公主,她正生著氣,但不愛見人,這些女眷在外面等了許久,站得腳都疼了。漫長的等候之中,女眷們也沒閑著,曲三娘的長嫂很精明,拿出一枝鑲金簪子悄悄送給一名年幼的婢女。那婢女得了賄賂,且知道方才的事是不必避著人的,便一五一十講了講,“……公主殿下聽了這話,哪有不生氣的?聽說女郎因此差點哭了,愈發寬容不得。” “原來是呂二娘惹的禍!”眾人恍然大悟。 十幾道凌厲狠毒的目光盯在呂霓身上,呂霓脊背發涼,不由的打了個寒噤。 到了此時此刻,呂霓方才體會到,從前任八娘究竟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 樂康公主本就有些倦了,懶怠再見人,又被呂霓這么一折騰,更覺疲憊不堪。 呂家、曲家等女眷最后并未獲得接見。 “這都是拜呂二娘所賜。”眾人牢sao滿腹。 雖然滿心滿懷的不甘,不過事已至此,也沒別的辦法,方氏和呂虹只好命心腹婢女將闖了禍的呂霓先送回家,然后她們二人便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強顏歡笑,和眾人一起到園中游玩去了。 女郎們或在花樹下流連,或吟詩作賦,或在清清湖水畔垂釣、閑談,熱鬧非凡。 庾涵仰頭看婢女上樹摘果子,一臉嘻笑,顯然是開心極了。庾清和任江城在不遠處面對面坐著,品茗閑談。 “八娘,我早就聽說過你被六娘和呂霓苦苦相逼的事了。”庾清端起茶盞慢慢品飲,“今天呂霓得到了應的懲罰,還有你六jiejie呢。你打算如何對付她?讓她也和呂霓似的當眾出個丑,被所有人嘲笑么?” 她自信的微笑著,知道自己的話很有誘惑力。 哪個女人報復心不強呢?面對曾經害過自己的人,誰能不怨,誰能不恨?這任八娘看上去便是個不吃虧的,方才一有機會便狠狠整治了呂二娘,那么,又怎會放過任淑貞呢? “你也說了,那是我六jiejie。”任江城慢條斯理的道:“我姓任,她也姓任,她當眾出丑,難道我還能獨善其身?” “哦?”庾清微微一愣。 任江城笑了笑,“姐妹之中若有人言行欠妥,我會先勸勸她,如果能改,那當然皆大歡喜。實在改不了,我便稟報祖父,由祖父處置。總之不拘什么時候,都是家丑不可外揚。” 庾清雙眼微咪,心中升騰起一陣一陣的怒氣。 任八娘年紀不大,說起話來卻是滴水不露啊。明明和任淑貞有過節,還能裝出這么一幅道貌岸然、冠冕堂皇的模樣,好像多么的識大體多么的有風度一樣。騙誰呢? 庾清冷淡又高傲的的點了點頭,“如此。” 任江城笑笑,過去和庾涵一起看婢女摘果子去了。 庾涵只比任江城小幾個月,孩氣十足,任江城和她一起摘果子、說家常、滿園子玩耍,很自在。 和單純又可愛的女郎相處,是很愉快的。 任江城度過了美好的半天,下午申時,跟著辛氏、劉氏、王氏告辭,回到了刺史府。 回去之后梳洗更衣,還沒來得及坐下悠哉游哉的喝杯茶,任刺史便差阿伏來喚她。 任江城精神一振,“祖父終于要見我了。一定要讓他同意我去嘉州,和阿父阿母團聚!” 深深呼了一口氣,她面帶笑容,和阿伏一起出了門。 ☆、第019章 任江城心情很好,溫聲問阿伏,“你阿母的傷好些了么?” 阿伏停下腳步,感激的道謝:“多虧八娘的藥好,已經痊愈了。” “那便好。”任江城嫣然。 阿伏猶豫片刻,向四周張望了下,小聲告訴她,“八娘,使君這些天很忙碌,臉色也常常不好看,或許是有什么煩心事。今天他……仿佛很生氣似的……”任江城嘴角的笑意漸漸斂去,“我知道了,多謝你。”阿伏恭敬一揖,“小的可不敢當,應該是小的多謝八娘。” 藥很貴,大夫又難請,有任江城給的藥,他的阿母少受許多苦。 任江城緩步向前走,心中思忖:任刺史會為什么事生氣呢?有沒有可能他在設法將自己這不帶兵的刺史轉為帶兵刺史,進行的不太順利?刺史為一州之首,帶兵和不帶兵可差遠了。帶兵的堪稱一方霸主,不帶兵的卻不過是地方官吏,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語。現在任刺史想更上一層樓,當然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 “難道我要先設法讓他如愿以償了,才能離開?”任江城黛眉微蹙。 任刺史是由王丞相提撥起來的,算是王丞相的人。他若能帶兵,王丞相應該是很樂意的,問題是王丞相一個人當不了這個家,還要桓大將軍點頭才行。現在朝中最有權勢的當屬桓大將軍,其次才輪得到王丞相吧?對了,還有一位實權親王、皇帝的嫡親弟弟陵江王殿下,他的地盤在嘉州、江城一帶,可朝中也有不少親信。宣州既富庶,又屬軍事要地,庾將軍這一走,怕是王丞相、桓大將軍、陵江王等都想要分一杯羹吧? 不知不覺間,她已到了書房門前。 任江城感覺很敏銳,還沒進門,已發覺氣氛和上回來的時候截然不同。 上回任刺史雖用審慎的目光打量著她,卻還是平和的。現在不一樣了,緊張、陰沉,仿佛暴風雨即將來臨前的沉沉黑夜…… “拜見祖父。”任江城按下心中的驚駭之情,恭敬向任刺史行禮。 雖然任江城低眉斂目,仍能感覺到兩道凌厲無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由的頭皮發麻。 “免禮。”半晌,任刺史方才從牙縫里擠出來兩個字。 “謝祖父。”任江城站起身,規規矩矩的站在一邊。 她安安靜靜,含蓄內斂,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任刺史揚起兩道濃眉,嚴厲的盯著她,“孫慶之應于使君之聘,任參軍之職,欲攜眷赴任。他和二娘的意思,是想帶你同行,讓你和你阿父阿母合家團聚。八娘,你想去么?” 他說出來的話還是很克制的,問到“你想去么”,聲音卻驀地冷厲起來,令人心驚。 任江城頭都是疼的。 原主這位祖父,脾氣也太不好了吧! 任江城當然不會說“不想去”。她明明很盼望到父母身邊生活的,為什么要違心的說“不”呢?沒這個道理。可任刺史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處于暴怒的情緒之中,她也不敢直接說“是”,怕更加激怒任刺史,想走也走不了了。 她用仰慕的眼神看著任刺史,大眼睛眨了眨,一臉的天真爛漫,“祖父,您說的是合家團聚啊。合家團聚,不是應該阿父阿母從嘉州返回,和咱們一起居住在刺史府么?那樣才算是合家團聚了啊。” 她沒有直接回答任刺史的問話,拿“合家團聚”這四個字做了番文章。 聽了任江城的話,任刺史的目光似是柔和了些。不過這只是一瞬間的事罷了,片刻之后,他目光依舊陰沉,恨恨道:“陵江王如何肯放人!” 任江城腦海中迅速的轉著念頭:人才總是格外受重視的,任平生年紀輕輕便是伏波將軍了,可見智勇過人,出類拔萃。這樣的將才陵江王一旦攬入營賬之中,哪里還舍得放出來啊?當然要看牢了,看嚴實了,留在自己身邊。這是人之常情,再自然不過了。任刺史身邊現有三個兒子,除了任安生年紀尚輕,看不出資質如何,任冬生和任榮生明顯的沒有天份,過于平庸,注定沒有大的作為。任刺史唯一出色的兒子任平生不在他身邊輔助他,而是在陵江王麾下效力,他便因此對陵江王恨得咬牙切齒了…… 任平生如果能回來,對于任刺史來說是如虎添翼。可任平生沒回來,十幾年了,一直沒回來…… “陵江王是陛下的嫡親弟弟,皇室貴胄,我想他應該很講理吧?祖父您寫封信給他,訴說自己思念愛子的心情,他會不忍心的,會被感動的。”任江城誠懇的出了個主意。 惱怒之色從任刺史那略顯渾濁的目光中一閃而過,“陵江王非但不會感動,還會譏諷笑話于我!他……他那年恰巧在江城附近,又恰巧率兵為你阿父解了圍,便以你阿父的恩人自居了。哼,好像他是你阿父的再生父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