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確實是再生父母?!比谓窃谛睦锬f了一句。 任平生和范氏那時候已經抱定了必死的決心,打算以身殉城了。之后被陵江王解了圍,救下他們的性命,也救下了一城百姓,這不是再生父母是什么?沒有陵江王,任平生夫婦已經到陰曹地府報到了,任江城也就不再是留守兒童,而是孤兒了。 雖然從未謀面,可是,任江城發自內心的感謝陵江王。 陵江王救了她的阿父阿母啊。 任江城微微低了頭,靜靜站著,一言不發。 反對也不好,附合也不好,索性暫時不說話了。沉默是金。 任刺史喃喃咒罵,“無恥之徒,仗著權勢,強搶人子……” 任江城實在不明白任刺史出于什么樣的心理,才會這般痛恨陵江王。沒有陵江王,他便會失去任平生這個兒子啊,對于愛子的救命恩人,難道除了氣憤和仇恨,就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激么? 任刺史的神態中更多的是疲憊,而不是憤恨。很明顯,他對陵江王萬分不滿,可他拿陵江王沒辦法。 任江城心中一動,做出憤憤不平的模樣,說道:“強搶人子,真是太不近人情,太不像話了!唉,如果我阿父在宣州,祖父掌府務,阿父帶兵,父子聯手,豈不是能把宣州管得如鐵桶一般么?那樣該有多好。” 任刺史仰頭向天,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任江城所描繪的場景,正是他心中所想。 任江城歪頭想了想,“我阿父一定非常感激陵江王的救命之恩。唉,陵江王就是命好,生到了皇家,一落地便注定有潑天的富貴等著他享用??伤@大半輩子以來也沒做過什么驚天地動鬼神的大事,最風光的事跡便是率兵解了江城之圍,救我阿父阿母于水火。有我阿父在他麾下聽令,可以時時刻刻提醒世人,他曾經有這么一樁豐功偉績。這對于他來說是何等有顏面之事。世人見了我阿父,便會想起陵江王的戰功,對他滿口溢美之辭。我阿父于他來說,就是個可以讓他炫耀夸贊自己的器具罷了??蓱z我阿父想不明白這個道理,把陵江王當恩人,言聽計從,任勞任怨……” “你阿父是沒想明白這個道理!”任刺史神情激動起來,眼眸中有了亮光,“若想明白,他早回來了。唉,任家若有了他,便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面了……” 有個能干的兒子輔助,他何愁不能將宣州軍政大權一股腦攬入囊中,成為一方霸主。 任江城察看著他的神色,躍躍欲試,“我立即給阿父寫封信,把他叫回來!我就說……就說我想阿父阿母了,一定要見他們……”任刺史臉上露出憐憫之色,“八娘年幼,不知世事艱難。你若真寫了這樣的信,怕是根本到不了你阿父手中,中途便被人截下了。” “竟會這樣么?”任江城睜大眼睛,不敢置信。 任刺史面沉似水,“一定會這樣?!?/br> 任江城小聲嘀咕,“寫信不行,那怎么辦?要當面說么?可阿父阿母回不來啊……我倒是能去嘉州,但是太遠了,又要坐車,又要坐船的,奔波勞碌……” 任刺史微曬,“八娘怕辛苦么?” 任江城嚇了一跳,忙陪著笑臉說道:“不怕,不怕!” 任刺史審慎的上下打量過她,在房中來來回回的踱步,好像在思索什么重要的事情。 任江城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足足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任刺史方停下腳步,目光嚴厲的看著任江城,“八娘,你去一趟嘉州,暗中勸你阿父回來?!?/br> 任江城心中狂喜,卻不敢流露出來一絲一毫,期期艾艾的道:“我……我去嘉州?祖父,路遠不遠啊,路上有沒有野獸,太平不太平……” 任刺史不耐煩,“有你二姐和二姐夫同行,不必擔憂這些?!?/br> “是,祖父。”任江城畏懼祖父,不敢再說什么,誠惶誠恐的答應了。 ☆、第020章 任江城神色如常出了書房。 走出去許久,任刺史的書房已經看不見了,她嘴角才牽了牽,明眸燦爛,露出歡欣喜悅的笑意。 可以離開刺史府,去和阿父阿母團聚了啊。不用每天生活在算計中,也不用再每天看到任家女眷嫌棄的目光了……嘉州的伏波將軍府里只有阿父阿母和阿弟,至親四口度日,一定會很溫馨,很快樂,想想就覺得美好啊…… 任江城恨不得立即回去收拾行李,準備啟程。 王媼得知消息之后,眼淚瞬間流了滿臉,“郎君和娘子見到八娘,不知會高興成什么樣……”能白不敢相信,一迭聲的問道:“真的么?這是真的么?真的很快可以動身了么?”能紅是個行動派,呆了片刻,蹭的一下子就躥到衣柜前,打算替任江城收拾行裝。 任江城輕盈的原地轉了幾個圈,心里樂開了花。 任刺史命人給孫家送了信,同意任江城和孫慶之、任淑賢一同前往嘉州。孫慶之大喜,陪任淑賢一起回了趟娘家,再三向任刺史保證,“大人請放心,二娘一向細心妥貼,路上定會照顧好八娘?!睂O女婿是嬌客,任刺史對孫慶之還是很客氣的,“八娘年幼,有勞你們了。”孫慶之連稱不敢。 孫家定下的啟程吉日是三月二十六。到了那天,孫慶之和任淑賢會來刺史府把八娘接走。 任刺史同意了。 知道任江城要走,從辛氏開始,任家女眷一起炸開了鍋,“怎么能放八娘去嘉州呢?她一定會給任家丟人的!”“八娘這一去,會不會從此以后青云直上???”“沒有了八娘,刺史府多冷清啊,以后笑話誰去?” 辛氏面沉似水,一言不發。 王氏急得眼神都不對了,拽拽辛氏的衣襟,低聲又焦急的說道:“有八娘在,三房從年頭到年尾川流不息的往府里送東西,從田里新產的稻米直至京城最新式的衣衫首飾,簡直是應有盡有。有了那些,府里也省了不少使費。八娘若走了,三房肯定不會接著往家送,咱們多吃虧啊?!?/br> 辛氏臉色更差了,“你就會惦記這些。蠅頭小利,也值得放在心上?!?/br> 王氏委屈,“我這也是為了任家著想……” 辛氏伸手抿抿鬢發,坐得越發筆直,“財物是小事,不值一提。八娘涵養禮儀都很差,這才是讓人憂心的地方。聽說范氏很得陵江王妃的賞識,八娘到了嘉州,陵江王妃定會召見她。只怕她到時候會丟任家的臉啊?!?/br> “您說的是。”王氏連連點頭。 同樣是不想讓任江城離開,辛氏的理由可比她方才說的堂皇多了。 任淑貞悶悶的過來了,“祖母,八娘到了嘉州,若和三叔父一樣為陵江王所青目,會不會被哪位王府小郎君聘為新婦???要是那樣,我便被她給比下去了?!毕氲阶约阂院笥锌赡軙炔簧习四?,大為氣憤。 辛氏原本臉色就不好看,聽了她的話,眉頭更是皺成一個大大的川字。 陵江王府確有幾位品貌俱佳的小郎君,要說起來任家的女郎是匹配不上的,不過,任平生是陵江王愛將,很受器重,任平生的愛女許嫁陵江王府,并非不可能。 辛氏很不甘心。 那個耽誤了她數年青春年華的女人留下來的孫女,難道就這樣輕易的被放走了?前程還一片錦繡?太沒天理了。 辛氏真想把任江城留下來,冷眼看著王氏、任淑貞等人和從前一樣笑話她、嘲弄她,讓她成為任家的笑料,成為替眾人解悶的低賤之人。辛氏最喜歡看到自己這里濟濟一堂,任家的娘子、女郎言笑晏晏,談笑風生,你一句,我一句,將孤弱單薄的任江城說得滿臉茫然,誠惶誠恐,手足無措。 欺負任江城是她多年來的樂趣。現在這個樂趣要被剝奪了,她不高興,非常非常不高興。 雖然明知任刺史已經和孫家說好了,辛氏還是忍不住命婢女請了任刺史過來,和他細細商議,“八娘家教不行,放她去了嘉州,只怕會給任家丟臉。”任刺史連連冷笑,“八娘生下來便送回府了,從小便交給你教養。你說她家教不行,是在罵她呢,還是在罵你自己呢?她若真的家教不行,還不是你的過錯么?你反正也教不好她,管這么多做甚?!”辛氏被說的很是沒趣。 如果任江城是半中間兒被抱回來的,她還可以推說是底子打的不好,已經被養歪了,無論如何努力也矯正不過來??扇谓鞘遣懦錾痪帽惚凰突卮淌犯?,當時還在襁褓之中。她實在是沒法賴。 真想要推脫責任,恐怕只能說是任江城生下來便是如此,后天的教化完全沒用。這話便太惡毒了,辛氏不愿在任刺史面前現出這么丑陋的一面,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任刺史拂袖而去。 任刺史既然主意已定,辛氏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不光不再反對,她還很體貼的差出一名心腹婢女去幫任江城整理行裝。 任江城每天好吃好喝的招待著這名婢女,卻不許她接近自己的臥房,也不許她動手幫忙,“你是夫人差來的,我若當真使喚起你,豈不是太過無禮了么?”至于飲食茶水之類,更是絕對不會讓她沾手的。 自打任刺史點了頭之后,任江城高興之余,又特地交待王媼,“諸事警醒,休要讓人趁虛而入。我若臨時生起病來,可就如了有些人的意,走不成了。”王媼登時便緊張了,“從前郎君和娘子差人來接,八娘便是因為突然生病所以才走不成的。難道當時是有人故意使壞不成?”任江城笑著安撫她,“那也未必,可能只是湊巧了。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謹慎些總是沒錯的,您說對不對?”王媼連連點頭。 能紅和能白也打起精神,格外小心在意。 任江城一邊收拾行裝,一邊和各家女郎告別。其實她在宣州城中并沒有什么朋友,最近一段時間勉強算得上關系比較好的也只有章不凡、庾涵等人罷了確實很勉強,認真論起來,只是泛泛之交。 章不凡性情明快,很為她高興,“恭喜你很快要父女團圓、母女團聚、姐弟聚首了。到了嘉州要寫給我寫信啊,不要忘了我?!比谓切χ饝恕?/br> 庾涵知道她三月二十六要離開宣州,笑彎了眉眼,“這么巧啊,我和我阿父阿母也是三月二十六啟程回京?!比谓俏⑿?,“那我到時候送不了你了,便提前祝你一路順風吧。”庾涵忙道:“你也是,一路順風,平平安安。” 動身的前一天,辛氏把任江城叫了過去。 “八娘,祖母真舍不得你啊。”辛氏拉著任江城的手,一臉慈祥和不舍。 任江城臉上掛著敷衍的微笑,“彼此彼此。不過,祖父有令,我不敢不聽?!?/br> 這還是她穿越過來之后頭一回離辛氏這么近,看著辛氏那張偽善的面孔,心中一陣煩惡。 任江城在刺史府內宅受盡排擠、欺壓,歸根結底還是因為辛氏。如果不是辛氏定要記著那一點舊恨,百般謀劃,任江城不會落到這一步。 辛氏似要留任江城長談,命婢女斟上茗汁,“八娘,坐,陪祖母好生說說話。你這一走,咱們祖孫二人不知哪年哪月方能再見面。” 任江城笑了笑,依言坐下。 婢女將一杯熱氣騰騰的、青碧色的茗汁放在她手邊。 辛氏今天心情不錯,神態和悅,“八娘,嘗嘗這茶。聽說你書法很出色,品茗也在行,來,品品這是什么茶。”眼睛盯在任江城面前的茶杯上,只等著任江城伸手拿起茶杯,一飲而盡…… 任江城微笑道:“要知道這是什么茶,無須品,看一看聞一聞,已經足夠了。”低頭仔細的看了看,道:“此茶葉秀麗微曲,白毫顯露,湯綠清澈,看上去倒像青城雪芽。夫人,您說對么?” 辛氏臉上全是笑,“你喝一喝,不就知道了么?” “好,我喝一喝。”任江城慢慢舉起了杯子。 辛氏含笑看著她,眼神中既有期待,又有得意,還有幾分焦慮和急燥,復雜難言。 任江城一點一點,把杯子舉到唇畔。 那一瞬,辛氏呼吸停頓。 喝下去了,她就要喝下去了……喝下去她就走不了了…… 任江城忽地嫣然一笑,坦然看著辛氏,手慢慢的、慢慢的松開,伴隨著辛氏和婢女們的驚呼聲,茶杯“咣”的一聲墜落地面,一聲巨響,一地碎片。 許是茶水太燙了,茶杯落地之后,地面激起一層白色的煙霧。 一地細細小小的碎片,看上去觸目驚心。 “你竟敢……竟敢……”辛氏吃驚的張大了嘴巴,仿佛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是真的。 任江城溫柔的笑,“抱歉,一時手滑,把杯子給摔了?!?/br> 她口中說著抱歉,卻哪有半分歉疚之意?眼神中全是輕蔑。 辛氏怒喝:“八娘大膽,這茶杯你分明是你有意摔的!” “哪里,是你想多了?!比谓怯淇斓目粗?,“這茶杯是均山窯,質地細密,釉色均勻,又是很漂亮的淡青色,我喜歡的不得了呢,哪里舍得摔它?請相信我,這次真的只是失手?!?/br> 辛氏怒目盯著任江城,額頭青筋直跳。 她越生氣,任江城笑得越溫柔,“夫人,錢財乃身外之物,不必為一個茶杯生氣上火。我還放著兩件上好的均山窯,便送給您好了。您挑中哪件,便是哪件。別跟我客氣啊,等我回到我阿父阿母身邊,再添新的便是?!?/br> 辛氏定定看了任江城許久,胸中怒火熊熊燃燒,差點兒沒把她自己給點著了。 三月二十六,孫慶之和任淑賢夫婦準時來刺史府接任江城。 孫慶之很迷信,啟程的時辰是提前請易學大師卜算好的。吉時已定,不便多耽擱,所以和任刺史見禮寒暄過后,便出門登上牛車,直奔郊外。 任江城帶的婢仆并不多,除王媼、能紅、能白之外,還有兩個小丫頭、兩名仆從。 孫慶之和任淑賢則是各帶了五六名婢女、仆婦服侍,車夫和仆從加起來也有七八位。 出城之后地方空曠,車速便快起來了,任江城擔心顛著王媼,命能紅多拿幾個墊子,“墊得厚厚的,會舒服許多。” 能紅笑著答應了,要去拿墊子,正在這時,前方傳來刺耳的利器破空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