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謝謖元這場勝仗打到了點子上,本來夷族上殺了西北守將信心特別足,以為能直接打進內地來,謝謖元這一仗直接俘獲了他們的將軍,把夷族人的小心肝傷得不輕。 夷族人也很不要臉,原本他們占上風時,皇上派人和談,他們嗚嗚啦啦裝語言不通,強行聽不懂使節的話,這回他們挨打了,馬上派人來和談,語言再也不是問題。 皇上這邊也巴不得和談,他的孩子們都磨刀霍霍等著即位呢,他一點都不想讓自己的兵力卷進對外戰爭里去,再說他都快死的人了,打贏又如何,和平一點不好么。 要講和也不能口頭上說說就完事,兩國對彼此都沒有信任可言,那就要創造出信任。 夷族王子的叔父親自前來,提出了他們認為最好的辦法:求娶一位公主。 ☆、第59章 城 皇上兒子不少,女兒可不多,再說西北荒涼,自己親閨女哪舍得送那地方去,就想著在宗族里找個差不多年紀的,封為公主去和親,也是慣例做法了。 有的人把自家閨女捂嚴實了,生怕被選了去,也有人親手把自己閨女推出去,王爺的女兒至多也不過封至郡主,被選去和親一朝可封公主,以后弟妹們婚配都會上一個檔次,這叫犧牲小我成全大我。 只是這些被推出去的少女如果能自己選擇,未必真的愿意被犧牲。 淮邑王主動請纓,舉薦自己的小女兒冰心郡主,冰心郡主是正經的王爺女兒,嫁過去也不算糊弄夷族人,淮邑王的請愿果然讓皇上龍心大悅。 對于淮邑王來說,從冰心郡主入都中為人質開始就再算不得是他的孩子,能多和緩一點他和皇上的感情就是發揮余熱,十年未見,都中和淮邑隔著千山萬水,家中也早已無人記得冰心的模樣。 記得也是無用,十年的時間,她早已不是離家時的孩童模樣,縱是與家人相見也是陌生。 司禮太監去宣旨時,嘴上說的是:郡主大喜。 喜從何來?冰心跪地接旨也沒有半分喜悅,手里接過冰涼的金色綢布,從二品的郡主一躍成為一品的公主,看起來高高跨出的那一步,對冰心自己卻沒有任何意義。 “公主?謝恩吧?” 冰心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司禮太監口中的公主指的是她,當了十多年的郡主,好不習慣的稱呼。 幾乎將整個身體都匍匐在地上,冰心重重地磕頭謝恩。 謝主隆恩。 四個字說出來涼透肺腑,她不想做公主,她不想和親,可是這時間并沒有人來顧慮她的心愿。 管幸書又一次離家出走,已經躲進青樓好幾天,每天就著鶯聲燕語寫小說好不快活。 公主和親的大消息就連青樓里也津津樂道,有人說淮邑王這是要翻身了,干得漂亮,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嘛,有人說淮邑王的其他孩子都要漲價了,該搶的可得趕緊搶著去定親了,有人說與夷族和親之后,西北大定,天下太平,是百姓之福。 沒人關注那個剛剛及笄的少女,人們只記下她如今的封號——永平公主。 管幸書是一路跑著往宮里趕,他是皇子伴讀,有入宮腰牌,卻在冰心住所被侍衛攔了下來,公主待嫁,尋常人等不得覲見。 就連冰心自己也拒絕接見管幸書,管幸書沒有辦法,又跑去六皇子府找錢珞瑾,錢珞瑾是冰心唯一的女性友人,現在能方便見到冰心的也就只有錢珞瑾了。 錢珞瑾是什么時候開始察覺冰心愛慕著管幸書呢?也許是在發現冰心床下藏著全套管幸書的小說時,也許是在發現冰心看著管幸書的目光能兩柱香時間目不轉睛時,也許是得知和親那一晚冰心抱著她痛哭時。 既然不能長相思,至此不如不想見,既然不能才常相見,此生不如不相識。 對一個古代女人來說,自己心里有一個喜歡的人是多么難以啟齒的事情,冰心肯把這樣的秘密說出來,錢珞瑾就敬佩她的勇氣,也感動她對自己如此信任。 “難道你不想聽聽他怎么說?”這個他指的當然是管幸書。 冰心搖搖頭:“不想,他若點頭,我怕自己走得更難受,他若搖頭,我情愿自己沒問過?!?/br> 道理卻是這個道理,除非一覺醒來發現是場夢,要不然在冰心的就只是一條不能回頭路,皇命不可違,她怕滅九族,僅此而已。 冰心和管幸書都是錢珞瑾看著長大的,如同半個孩子,看著兩人都承受煎熬,錢珞瑾心里也不好受。 錢珞瑾躺在床上半天睡不著,慕從錦側身躺著看她,說道:“夷族婚使已經到了,冰心和親已成事實,你再怎么想也改變不了?!?/br> “我知道,”錢珞瑾的眉毛都要成了倒八字:“冰心嘴上說不用見,我也女人我還不懂么,要是真的沒見到,一定會遺憾一輩子。” “見了也是徒增煩惱?!?/br> “我要是喜歡一個人,就算只能多看一眼也不想錯過?!?/br> 錢珞瑾說得那樣認真,連眼睛里都閃著光,慕從錦默不作聲,只覺得看到了某種想要保護的東西。 皇上一直在猶豫讓自己的哪個兒子送親,都中到西北路途遙遠,誰都不想去,慕從錦本來也不想去,就因為錢珞瑾一番話,慕從錦改了主意,成功爭取到護送冰心和親的工作。 和親在即,冰心隨身攜帶的行囊由錢珞瑾幫她整理。 古代就是這點最不好,通訊太落后,人一旦離得遠了,就像隔了兩個世界,這輩子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說一次話。 “這一別,怕是以后也見不到了?!北挠挠牡卣f。 錢珞瑾連假裝安慰都做不到,冰心嫁去西北便是夷族王妃,大概至死都不能再回來,此次一別,真可謂后會無期。 “你看,這些,都是我給你繡的?!卞X珞瑾的聲音斷斷續續,生怕眼睛里流出煞風景的東西,一件件比量著自己繡給冰心的東西。 “我在六堂兄那兒看過好些你繡的東西,特別好認,因為都很丑?!北拇蛉さ溃骸皠e愁眉苦臉的,都知道是最后一面,還不和我盡情說笑?!?/br> 錢珞瑾只能難看地咧咧嘴角,突然緊緊抱住冰心。 冰心被嚇了一跳,端莊的古代女子并不適應這么熱情的方式,但錢珞瑾顧不得了,她緊緊地抱著,說道:“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許久,冰心回答:“我也是。” 永平公主和親,十里戒嚴,由皇后嫡出六皇子率虎奇營持節護送,皇帝親送至都中城門,隨嫁之物綿延如一條小龍。 只是這般盛景,坐在轎中的新娘卻沒有半分喜色,再高的禮節相待也不過是給她虔誠地送葬罷了。 出了西關的狼牙門,她便當自己已經死了。 和親隊伍出了都中不久,慕從錦就下令整頓休息,冰心還在轎子里愁眉不展,慕從錦將她的轎簾掀開一條縫隙,說:“公主身體不適,你好生照顧。” 一個宮女聽話地伸手來扶冰心下轎,冰心認得這個宮女,根本不是什么宮女,她是錢珞瑾的貼身丫鬟。 “公主要去小解,你們都不必跟著?!毙阆矓v扶著冰心,對旁邊幾個宮女說道。 雖然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都是認識的人,冰心只得陪著他們演戲, 秀喜領著冰心往樹叢的方向走去,幾個侍衛奉命跟隨,但走了一會兒那幾個侍衛就停住了,秀喜繼續領著冰心往前走,繞過一塊高大的殘石,管幸書正站在那里,等著她。 秀喜悄悄地退了下去,只剩兩個人站在原地,互相地看著。 管幸書抬眼看著的再也不是冰心,而是一身火紅嫁衣的永平公主,相對無言,也不需要言語,什么樣的話都比不得此時多一份的注視,恨不得一眼萬年。 冰心想著又覺得有趣,以前管幸書總是嚷嚷自己要找一位食邑豐厚的公主包養自己。 “我現在是公主了?!?/br> 這是冰心對管幸書說的最后一句話,也是她出西關前最后一句話。 除了他,再無人知道。 ☆、第60章 城 慕從錦持節護送公主和親,只剩錢珞瑾一個人在六皇子府里,錢珞瑾竟十分不適應。 “慕從錦,你,上朝?!?/br> 時辰一到,錢珞瑾本能地朝身邊踹了一腳,通常她都會用這種方法把慕從錦踹起床,今天腳踢出去卻踹了個空,恍然想起慕從錦還沒回來,皇子府里只有她一個人。 怎么有種孤枕難眠的感覺? “這就是你賴在貧道觀里不走的原因?”聽完錢珞瑾的說辭,東流仍沒有同情。 “我聽說道觀也會收留孤苦無依之人。” “三清觀享皇家香火,不收閑雜人?!?/br> “今、今天是乞巧!觀里肯定很忙,我來幫忙還不行嗎!” 東流細長的眼睛看了錢珞瑾一眼,把一捆紅線扔給錢珞瑾:“每條紅布綁一根?!?/br> “這個我懂?!?/br> 出嫁前,每一年的乞巧節,錢珞瑾都要來三清觀掛許愿紅布,紅布上的紅線要怎么綁她還記得清清楚楚。 錢珞瑾穿著皇子妃制式的繁雜大裙子,半依靠在古藤老椅上,寬大的袖子里伸出纖細的手腕,專心致志地把紅線穿過紅布上打好的孔眼。 東流坐在桌子另一邊,靜靜地看著錢珞瑾,看見她的手指上有一道細長的小口。 “你受傷了?” “想給慕從錦繡個鞋面,沒做好,還被銼刀割了手?!?/br> 東流哦了一聲,低下頭,不再看錢珞瑾。 錢珞瑾穿越來的第十二個年頭,弦月如故,巧燈依舊,就連外觀奏響的那片笙歌都未曾變過,只是這道觀里來來往往的人幾乎換了一批。 當年那些和錢珞瑾一起往許愿槐樹上掛紅布條的熟面孔,有的沒活到這個年紀,有的也嫁了人,晨風夕露,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待嫁的少女,嫁為人婦便再過不得乞巧,這一年的乞巧,三清觀里來的大抵是生疏的面容。 六皇子妃親自來道觀為乞巧的少女們拴紅線成為都中的美談,錢珞瑾自己都不知道,她在都中婚嫁圈乃至全國婚嫁圈都是個傳說,以商賈出身當上嫡皇子的正室,那些官宦小姐們都覺得自己以此類推該當上皇后才對。 有些本來不打算來三清觀的少女聽說六皇子妃在這里,都趕來想混個臉熟。 錢珞瑾驕傲地對東流說:“我就是個活廣告,快算算你們道觀今天得增收多少。” “廣告是什么?” “……當我沒說。” 錢珞瑾嘴里總能蹦出東流聽不懂的詞匯,有時候東流會想,如果是慕從錦,能不能聽懂這些“衛陵方言”? 來三清觀許愿的少女有自己結伴來的,也有由母親帶著來的,有一對母女吸引了錢珞瑾的注意力。 年輕的婦人領著個和錢珞瑾一般大的少女,婦人打扮精細,雙耳雙手都帶著珠玉,那少女卻穿著粗布的衣服,這般年紀了身上還連個耳墜都沒有,婦人身邊還跟著個老媽子,兩人一左一右幾乎是架著少女走路。 婦人領著少女過來領紅布,那少女趁著婦人雙手接領時突然一個健步沖過來,撲倒在地上,死死抱住錢珞瑾的腳踝。 秀喜條件反射地擋在錢珞瑾身前,跟隨在錢珞瑾身邊的道士也趕忙圍攏過來,兩個體健的道士各抓著少女的一只腳就要把她強行拖拽走。 少女嘴里大聲地叫嚷:“皇子妃!救救我!皇子妃!求你救救我!救命!” 錢珞瑾擺擺手,讓少女接著往下說,難不成有人要找她上訪?背后究竟是有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錢珞瑾屏氣凝神,聽著少女講述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少女名叫柳鶯兒,雖是庶女,父親怎么說也是個芝麻大點的小官,她要告自己的嫡母沒有婦德,苛待庶女,想把她賣去給老頭做妾。 “沒臉的雜種貨!還不住嘴!當個妾室吃香喝辣,你有什么不滿意!”柳鶯兒的嫡母指著她的鼻子就罵起來。 好歹是個芝麻官夫人,罵的詞匯實在粗俗難聽,錢珞瑾皺著眉頭:“要住嘴的是你,我有讓你說話?” 婦人嚇得撲通跪在地上,不敢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