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節
當回憶的思緒漸漸平息之后,丁科終于開口了:“你說得不錯,當時在現場,局勢的確已經得到了控制。但隨后那孩子說了一句話,正是這句話導致了形勢瞬間逆轉。” 羅飛轉頭和慕劍云對視了一眼,臉上均有意外之色。原先他們都認為是袁志邦cao控著現場的局勢,從沒想過那孩子竟是其中的關鍵。驚訝之余,羅飛立刻又追問道:“那孩子說了什么?” 丁科神情酸澀:“當時我在耳麥里聽見那孩子的聲音,他問他的父親:‘爸爸,我的生日蛋糕買到了嗎?’” 羅飛等待了片刻,見丁科已沒有下文,便愕然道:“就是這句?” 丁科點點頭:“是的。你們可能并不了解,一月三十號正是文成宇的生日,而文紅兵曾經答應過孩子,會給他買一個漂亮的生日蛋糕。可是妻子重病在床,文紅兵早就一貧如洗了,到了那天真的叫山窮水盡,口袋里連一張十圓的大鈔都沒有。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才鋌而走險綁架陳天譙了,想要用這種極端的方法來討還自己的血汗錢。” “我明白了。”聽丁科這么一說,慕劍云已品出了些滋味,“本來袁志邦就是通過父子親情來喚起文紅兵對未來的希望,可惜工作剛剛見到成效的時候,文成宇的這句童言卻一下子又把文紅兵拉回了殘酷的現實世界中。他連兒子的生日愿望都無法滿足,本該融化心靈的親情瞬間變幻成了壓跨他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丁科輕嘆一聲,默認了慕劍云的這番分析。而一旁的羅飛等人只覺得鼻喉間酸澀難當,一種難以描述的壓抑感覺堵在心口,無從宣泄。 一個窮途末路的父親卻要面對一個充滿了美好幻想的天真孩童——這就是十八年前發生在那間小屋里的辛酸畫面,而眾人都已經知道,這場殘酷的情感碰撞終將走向一個悲劇性的結局。 丁科用低沉的語調講述著這個故事最后的篇章:“聽孩子說完那句話之后,文紅兵的情緒便失去了控制。他再次向陳天譙追要欠款,而陳天譙卻一口咬定沒錢。文紅兵極為憤怒,他甚至對陳天譙進行了撕扯和毆打。鑒于他當時身負炸彈,這樣的肢體沖突是極為危險的。迫于這種緊迫局面,袁志邦不得不開槍,將文紅兵當場擊斃。” 原來如此。羅飛緩緩地搖著頭,唏噓不已。而慕劍云還有點憤憤難平:“為什么要用這么極端的方式?那其實只是一枚假炸彈吧?” “當時誰能知道炸彈的真假?袁志邦的舉措從現場警員的角度來說是沒有問題的。只是……”羅飛輕嘆了一聲,似乎難以言續。 “只是這結果實在讓人無法接受,是嗎?”丁科把羅飛說了一半的話補齊了,然后他又“嘿”地苦笑了一聲,“你是一個局外人,尚且有這么深的感慨。袁志邦作為當事人,本身又對那個孩子有著一見如故般的深情,你可以想象他當時的感受嗎?” 羅飛默然閉上了眼睛,他實在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態度去審視那個人。曾經的摯交好友,卻又凝固著十八年的仇恨,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自己該去體諒他嗎?可是當那個人把孟蕓置于死地的時候,他又何曾為此后的憐憫留下一絲一毫的余地? 卻聽黃杰遠回憶著說道:“我還記得當年槍聲響起后,我們沖進屋內時的情形:袁志邦緊緊的抱著那個孩子,不讓他轉頭看到父親死去的場面。而他自己則呆呆地站在原地,神色一片恍惚。而他本來是個開朗樂觀的小伙子,我從來沒在他臉上見過這樣的表情。” “我當時也注意到了——”丁科證實了黃杰遠的說法,“他畢竟是第一次參與正式行動,結果就發生這樣的狀況。我很擔心他承受不了心理上的壓力,所以特意吩咐狙擊手頂下了射殺文紅兵的責任,希望袁志邦能借此避開這段是非。可惜這個安排并沒能達到理想的效果,當天晚上我找到袁志邦,看到他還在一個人坐著發呆。我知道他一定是自己想了很多東西,因為他一見到我,就紅著眼睛說道:‘丁隊,我真后悔——我后悔自己的槍法為什么會那么準?如果被我打死的人是陳天譙,那該多好?’” 羅飛等人面面相覷但又沉默不語。片刻后倒是慕劍云坦然說道:“在座諸位恐怕潛意識中都會有類似的想法吧,不過大家都礙于身份,不能公開地表達出來。” 丁科肅然說道:“問題就在這里了。我們每個人都會有最樸實的是非觀,但同時我們又都受到制度和規則的制約,并不會跨越雷池。但袁志邦卻不同,他的性情過于熱烈,難以控制。當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的思想已經完全受制于自己的情感,同時他也就失去了身為警察的準則。” “是的,以袁志邦的性格,的確會這樣。”慕劍云也附和著丁科的思路展開分析,“他原本是懷著極大的熱情投入到刑警事業中,希望能在此捍衛正義的尊嚴。可是第一次參加行動,他就眼看著正義的概念在自己的槍口下被扭曲了。這就像一個人正在往前奔跑,但剛剛上路就撞到了堅硬的墻壁上。如果這個人是羅飛,他會因此放慢腳步,同時思考該如何饒過這面墻壁。但袁志邦卻不一樣,他奔跑的速度太快,而他又是那種充滿張力、無法收縮的性格,所以他不會停下來,他只會在碰撞中掉過頭,從此跑向另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 羅飛看著慕劍云點了點頭,自己和袁志邦的性格差異確實就如同對方所說的那樣。從大學時代開始,不管是在足球場上,還是男女情感問題的處理中,這樣的差異都盡顯無遺。 丁科對慕劍云的分析當然也非常贊同。卻聽他又繼續說道:“此后過了大概兩個月,我的擔憂終于變成了現實——陳天譙遭遇了入室搶劫……” “四七劫案——”羅飛接住了這個話題,“這起案子我們已經研究過,而且猜到袁志邦就是涉案的劫匪。” 慕劍云則看著丁科:“您應該很快就查到袁志邦了吧?不過您再次把這件事情隱瞞了下來……” 丁科并不否認:“是的。” “如果您當時沒有袒護他的話,以后的事情也許就不會發生了……”曾日華似乎頗有些抱怨地念叨了一句。 “那倒未必。”慕劍云搖著頭道,“以袁志邦的性格,即使這起劫案讓他受到懲處,他成為eumenides的計劃也不會改變的。最多也只能拖延他展開殺戮的時間而已。” 丁科也點頭喟然嘆道:“唉,因果已經釀成,再要挽回就難了。而且我當年袒護袁志邦,也是出于無奈……” “您就是心地太過慈悲。”慕劍云搶著說道,“您既不忍心追責袁志邦,更不忍心從文紅兵妻子那里追回賴以救命的錢款,所以您干脆從警隊辭職,一走了之了。” 丁科露出苦笑,算是默認了對方的分析,然后他又說道:“不過我早就有退意了,一直拖著,只是還想培養一個接班人出來。而袁志邦的轉變讓我心灰意冷,從此在警界也就再無留戀。至于那起讓我難以決斷的劫案,更是讓我堅定了要從因果相連處化解罪案的想法。所以我很快便辭了職,專心去研究罪惡滋生的因緣關系。那時候誰能想到:袁志邦竟然正在策劃一個極為可怕的血腥陰謀。” “您的確是想不到。”羅飛看著丁科說道,“因為其間還發生了一件事情,而這件事您可能并不知情。” 丁科的目光閃了一下:“什么事?” 羅飛反問:“那年的‘三一六販毒案’您應該也參與了吧?” “參與得不多,那起案子當時是由副局長薛大林直接指揮的。”丁科一邊回憶一邊說道,“我記得薛大林有個親信線人在其中起了關鍵性的作用,好像叫鄧什么的……” “鄧玉龍。”羅飛報出了那個名字,然后開始解釋此人和袁志邦之間的干系,“鄧玉龍在案發后侵吞了一半的毒品和毒資,他的行為雖然被薛大林發現了,但后者出于重重考慮,卻決定把這件事情私壓處理。不過他們之間的密談卻被局長辦公室的實習秘書無意間錄了下來,這個秘書名叫白霏霏,是袁志邦的前女友。鄧玉龍為了滅口,隨后把白霏霏害死,同時偽造出情變自殺的假象。袁志邦正是為了給白霏霏報仇,這才徹底走上了成為eumenides的不歸路。” “還有這一節?”丁科訝然之余,又唏噓著嘆道,“這樣的話,袁志邦轉變的整個歷程就非常清晰了……” “嗯,一三零案件是他思維的轉折點,他無法擺脫文紅兵之死帶來的壓力,并且從此對警察的職責產生質疑;而白霏霏遇害則讓他徹底背叛了警察之路,他堅信只有用自己的力量才能真正申張正義;在這個時候,羅飛創造出來的eumenides一角就成了指引他反向前進的路標……在這一系列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袁志邦終于變成一個了常人無法理喻的怪物。” 慕劍云又把這個過程詳細地描述了一番。而羅飛等人一邊聽一邊默默點頭,頗以為然。 “現在你們該明白我為什么會用‘宿命’來解釋袁志邦的轉變吧?”丁科感慨萬千地說道,“那么多無法預料的事情卻偏偏都作用在了他的身上:如果羅飛沒有創造出eumenides,我就不會把袁志邦選在身邊;如果那個孩子沒有特別喜歡他,我也不會派袁志邦進入一三零案發現場;如果那孩子沒有突然索要蛋糕,案件很可能就會和平解決;如果當時狙擊手的位置好一點,就不需要由袁志邦來完成射擊;如果白霏霏沒有遇害,袁志邦也不至于要用如此極端的方法去展開復仇的計劃……當上述一切都發生在他身上的時候,除了‘宿命’兩個字,還能怎樣去解釋呢?” 說這番話的時候,丁科再次展現出悲天憫人般的慈悲情懷,而“宿命”的理論顯然也包含著對袁志邦的寬容意味。他身旁的聽眾們也都隨之露出感嘆的神色,唯有羅飛黯然神傷,似乎仍然藏有解不開的心結。而沉默良久之后,他終于決定把這個心結傾吐出來。 “就算一切都是‘宿命’,可有一件事情,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他紅著眼睛說道。 “孟蕓的死,是嗎?”丁科立刻捕捉到了他的心思,“——你無法原諒他殺害了孟蕓。” 羅飛仰頭向天,深深地吸了口氣,把心中的痛楚勉力壓了下去。一旁的慕劍云則背過臉去,似乎不忍心看到他的這副神情。 丁科卻又看著羅飛說道:“你知道嗎,他殺害孟蕓,除了計謀上的需要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羅飛的心不由自主地緊縮了一下。 丁科道:“因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同時也是他最尊敬的對手。” 羅飛驀然一愣,而旁邊的尹劍等人也露出茫然的神情。唯有慕劍云若有所悟般地點了點頭。 “袁志邦是個感情強烈,甚至無法自制的人。他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當他準備踏上eumenides之路的時候,你就成了他心中最為忌諱的障礙。”丁科看著羅飛展開分析,“他無法割舍與你之間的深厚友情,但同時他又知道,你們必將成為誓不兩立的敵人,而且你的實力是他永遠也無法輕視的。這要求他必須徹底斷絕對你的情感,因為日后交鋒的時候,這種情感很可能成為他的致命死xue。” 羅飛皺起眉頭,似乎并不太理解。 丁科便問羅飛:“當你們成為不同陣營的敵人之后,你會不會因為自己的情感而放棄原則?” 羅飛斷然搖頭:“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