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節
好在沒過半分鐘,丁科便又從屋里走了出來。當他再次來到花園邊的時候,曾日華發現對方的手中多了一面小鏡子。丁科把那鏡子舉起來,迎著陽光調整了幾下,鏡子反射的光線照進了花園中,正好映在了那株矮小的幼菊上。 “現在你覺得呢?”丁科笑吟吟地問曾日華。 曾日華張了張嘴,“嘿嘿”地干笑起來:“還真是能做到的……” “讓每一株花都享受到充分的陽光,這樣的工作是不是比清理那些歪斜的植株更有意義?”丁科又轉過頭看著眾人說道。 “確實如此。”羅飛由衷地嘆了一聲。 “這就是我離開警隊之后所做的事情,十多年來從未停過。”說完這句話后,丁科輕輕地把鏡子放在一邊,然后走到桌前,在羅飛對面坐下。曾日華也連忙跟過來,坐在了慕劍云和尹劍的中間。 羅飛默默地看著丁科,眼神又平添了幾分肅然的敬意。他終于知道:這個慈悲的老人雖然早已不是一名刑警,但他從來沒有逃避過任何責任,他只是找到了另一種方法去化解世間的罪惡。這是一種更加溫和、更加合理的方法,同時也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智慧。 黃杰遠為丁科斟上了一杯熱茶。丁科略略喝了一口,潤了潤自己的嗓子。再抬頭環視眾人,卻見大家都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顯然還在回味自己剛才的那番言辭。他便“呵”地一笑,自嘲道:“我是不是把話題扯得太遠了?今天大家過來,可不是想聽我的這些碎嘮吧?” 眾人相視而笑。的確,他們此行的目的本是為了解開十八年前與eumenides身世有關的謎團。只是不知不覺間思路卻被丁科所引,紛紛陷入到關于罪惡因緣的思考之中。 而羅飛此刻又理清了一些思路,便看著丁科說道:“您剛才說的很有啟發性。如果能中止罪惡醞釀的過程,那很多案件根本就不會發生。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刑警全都失業才最好呢。” “那只能是理想中的狀況了。事實上,中止罪惡的難度比懲治罪惡要大得多。我當刑警的時候,號稱有百分之百的破案率;而我離開刑警隊之后,對于那些預料到的罪惡,最終能夠成功阻止的卻不超過一半。更惶論還有很多罪惡滋生的過程是如此隱蔽,在它爆發之前,你根本無法尋覓到它的蹤跡。”說到這里,丁科沉痛地搖了搖頭,“唉,要舉這樣的例子,只要一條就足夠了。” 看著丁科黯然神傷的表情,羅飛知道對方肯定又是想到了丁震。這個老人一生都在與罪惡打交道,但最終卻未能阻止身邊摯親的沉淪,這樣的局面著實令人嗟嘆。 若再深究起來,丁震的異變又和丁科對工作的忘我投入不無關系。當丁科嘔心瀝血要把陽光灑滿世間的同時,卻沒想到自家的秧苗正在黑暗中扭曲生長。其中的“因果”二字,又叫人如何能參得透?想到這里,羅飛也免不了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不說這些了。”丁科仰頭向天,像是要將那些傷心的過往全部拋入云端似的。良久之后,他終于收回目光,看著羅飛說道:“羅隊長,說說你們的來意吧,是不是為了‘一三零’案件?” 羅飛異常鄭重地點了點頭:“我想知道,我們是否還有機會阻止那個孩子?” 丁科略略沉吟了片刻,說道:“昨天你一說袁志邦為eumenides尋找了接班人,我首先便想到了那個孩子。我本來可以早一點阻止的,但我疏忽了,我沒想到他竟能蟄伏十八年去培養一個新的eumenides。” 羅飛的心緊縮了一下,反問:“那就是說,十八年前您已經知道了eumenides就是袁志邦?” 丁科點頭解釋道:“爆炸案發生的時候我雖然已經離開了警隊,但對于這么大的案子,我也不可能坐視不管。我去你們宿舍調查過,也看過你的詢問筆錄。你對案發時間的描述出現了兩分鐘的誤差,而我知道你對時間的把握是極其嚴謹的。正是從這一點出發,我看破了eumenides作案的手法,他的真實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 羅飛露出苦笑。的確,那兩分鐘的時差正是袁志邦完美計劃中唯一的疏漏,只可惜自己在十八年之后才能看破,而當年就已看破的丁科卻為何要掩藏起這個秘密? 丁科明白羅飛所想,歉然長嘆了一聲:“當時袁志邦已經被炸成了廢人,我認為他不可能再繼續自己的瘋狂計劃了。而對于他的轉變,我又實在不忍心再進行追責——因為這件事情說起來,我們兩個都有擺不脫的干系。” 羅飛一愣,他之前猜到在“一三零”案件中,丁科和袁志邦之間或許發生過一些隱情,而這段隱情正是令袁志邦轉變的真正根源。可丁科為什么要說自己也牽扯在其中呢? “就像我們剛才討論過的,這世間諸事的因果真是糾纏不清。”卻聽丁科又在感慨地說道,“當年我有了退出警界的想法,于是就開始物色自己的接班人。你們知不知道我第一個選中的目標是誰?” 羅飛心中一動,隱隱猜到了什么,但以他的性格可不愿貿然說出自己的猜測。而一旁的慕劍云則沒有那么多的顧忌,脫口而出道:“難道是羅隊?” “警校有史以來最優秀的學員之一。性格沉穩、思維敏銳、有著極為出色的捕捉細節的能力,這樣的人的確是最出色的刑警選材。”丁科看著羅飛說道,他的言辭中充滿了溢美之意,但又毫無做作的感覺。 羅飛心中卻是五味雜陳,酸甜交織。當年丁科到警校選材的事情他也知道,作為刑偵專業的學員,有誰不是躍躍欲試?只可惜丁科最終選定的卻是袁志邦,而羅飛則注定要踏上充滿荊棘的坎坷之路。現在知道丁科第一選擇原本卻是自己,在自豪之余,羅飛心中更增添了幾分滄桑難耐的感慨。 慕劍云問丁科:“那您為什么又沒有選他呢?”她的語氣中也藏著深深的惋惜之意。 “因為在后來深入考察的時候,我卻發現他身上有一些‘污點’——”丁科在回答慕劍云的問題,但眼睛卻看著羅飛。 聽到這句話,眾人全都露出訝然的神色,目光也紛紛往羅飛身上聚焦過去。憑他們對這個刑警隊長的了解,真是想不出那所謂的“污點”會是什么。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丁科一字一句地給出了具體的答案:“是他最先創造出了‘eumenides’這個角色。” 眾人一片恍然。羅飛則黯然閉上了眼睛:竟然是這件事情,出人意料但又合情合理——他和孟蕓在警校里的那番作為能瞞過別人,但又怎能瞞得過丁科呢? “可那只是情侶間的游戲而已。”慕劍云忍不住要為羅飛打抱不平,“雖然做法不太妥當,但也不能上升到‘污點’的高度吧。” “我要挑選是此后幾十年里警界的棟梁,必須非常謹慎才行。”丁科看了慕劍云一眼,用長者般的告誡口吻說道,“而當時還有另外一個人選,他各方面的條件也非常出色,我本來就有些難以權衡。正是羅飛的違紀行為讓我做出了最終的決定。” 慕劍云當然也知道另外的人選是誰。“袁志邦——”她苦笑著說出了那個名字,“這次選擇恐怕是您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吧?” 丁科立刻搖了搖頭:“不,單從選擇上來說,我并沒有做錯什么。袁志邦和羅飛都足夠優秀,而且又各有特點。羅飛性格內斂,有著冷靜和堅韌的品質,如果選擇他的話,他的發展會比較平穩,一步步走得非常扎實;而袁志邦則恰恰相反,他性格外向,有著非同一般的熱情和沖勁,所以我當時更看好他在短期內的發展前景。” “可這樣的人往往不擅于控制自己的情緒。”慕劍云緊跟著說道,“如果他的熱情受到不當的引導,會很容易走上歧途。” “你說得有道理。”丁科沉吟了片刻,“不過我當時并不擔心這一點。因為我選中的人會成為我的弟子,他又怎么會受到不當的引導呢?” 慕劍云不太忍心和老人再繼續爭辯什么,但是對方要用袁志邦把羅飛比下去卻讓她無法接受。所以她猶豫了一下之后,終于又說道:“可是事實已經做了最好的印證。您選擇了袁志邦,而最終他卻成為了真正的eumenides。” “那并不是選擇的錯誤。”丁科再次強調。然后他沉默了許久,又喃喃地補充說,“如果一定要追究袁志邦轉變的根源,或許只有兩個字能夠解釋……” “什么?”慕劍云追問的同時,羅飛也非常關注地凝起了目光。 丁科長嘆一聲,幽幽地吐出兩個字來:“宿命。” “宿命?”這樣的回答似乎太過玄妙,羅飛等人紛紛皺起了眉頭,一時間并能不理解。 “宿命。”丁科把那兩個字又重復了一遍,然后他的視線重新聚焦在羅飛身上,“你、我、文紅兵,甚至還有那個孩子,每個人都牽扯在其中。很難說有誰做錯了什么,但當所有的因素都揉雜在一起之后,便促成了袁志邦的轉變。對袁志邦來說,這或許就是他的宿命,沒有任何人能夠控制的宿命。” 羅飛的眉頭卻皺得更緊了:要說自己創造出eumenides這個角色,或許的確對袁志邦有所影響,但那個孩子當年才六歲,有什么能力去改變袁志邦?丁科的這番說辭,實在是令人越來越困惑。 “那個孩子?”慕劍云也提出了同樣的疑問,“他怎么可能影響到袁志邦?明明是袁志邦影響了他的一生……” 丁科的目光在羅飛和慕劍云的臉龐上緩緩地掃過:“我能猜到你們的想法。當你們來到這里的時候,你們希望對一三零案件得到一個明確的答案,或者說,一個非常清晰的是非因果:到底是誰促成了袁志邦的墮落?到底該由誰來為那個孩子的悲劇命運負責?而真相卻是如此復雜,就像剛才我們看到的那些菊花,所有的因果都糾纏在一起——每個人都是源頭,每個人又都是受害者。” “那真相到底是什么?”羅飛終于按捺不住了,他直截了當地將那個最關鍵的問題拋了出來,“在一三零持劫案的現場,局勢已經得到控制,袁志邦為什么要射殺文紅兵?” 丁科默然不語,思緒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年前的那個時刻。當時袁志邦在屋中對劫持人質的嫌疑人文紅兵進行規勸。或許是因為袁志邦的口才的確了得,又或許是愛子的出現融化了文紅兵心底柔弱的親情,總之文紅兵強硬的態度已經明顯軟化下來,按照丁科的經驗判斷,這場劫持案很可能會以和平手段解決,于是他對身邊的干警做出準備行動的手勢,同時繼續通過耳麥監聽著屋內的動靜。 可那耳麥中隨后卻傳來了令丁科難以接受的訊息。這段訊息忠實地記錄了現場的情勢變化,其中的事實真相他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 即使是丁科的助手黃杰遠對最后幾分鐘發生的事情也毫不知情。他只知道袁志邦被臨時任命帶著孩子進入現場,試圖對文紅兵進行勸服。可隨后卻發生了某個意外,袁志邦射殺了文紅兵,而丁科則隱瞞了一切,把這次射殺描述成了狙擊手的失誤。 現在羅飛終于把這個問題面對面地提了出來。于是所有人都在用期待的目光看著丁科,等待他公布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