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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1節

    羅飛心中一動:無法逃避?是了……他一定是想到了自己的兒子。

    片刻之后,羅飛的猜測得到了印證。當丁科轉過身來的時候,他的目光看向了黃杰遠。

    “我知道你會埋怨我——”老人用蒼涼的語調說道,“——埋怨我當年不辭而別。可是我又能有怎樣的選擇?當你看到自己的兒子長成了傾斜的植株,你又怎么可能不去尋找那些導致他扭曲生長的原因?可找來找去,最終的源泉卻在自己身上。”

    眾人知道丁科即將言及一一二血案背后的隱秘,不由得全都豎起耳朵凝神傾聽。而丁科此刻又轉目看向了慕劍云:“慕老師,黃杰遠向我轉述了你們分析案件的過程。我很佩服你在心理學方面的見解,我的兒子確實就像你說的那樣。”

    慕劍云略一點頭。能受到警界傳奇人物的夸獎本是件令人欣喜的事情,但她無法在這樣的情境中露出笑意。

    卻聽丁科繼續往下說道:“我妻子在二十多年前就離開了我——我并不恨她,那個時候我每天都忙著查案子,對家庭的付出實在太少,是個女人都會離開我吧?只是丁震少年時無意中撞見了我妻子和情夫親熱的畫面,而這個畫面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陰影。當他長大之后,他不敢和女性交往,因為他只要一想到那個畫面,他就無法表現得像個真正的男人。”

    丁科的話說得有些隱諱,但羅飛等人都聽明白了:因為少年時撞見母親和別人偷情,使得丁震患上了心理性陽痿。這應該就是慕劍云所說的“隱形自卑癥”的根源。

    “不過這些情況我當時并不知道。”丁科幽幽地嘆了一聲,“我只是奇怪,為什么我兒子三十出頭了,各方面條件都那么優秀,但一直都不找女朋友呢?嘿,我不光奇怪,而且還很著急。于是我就總是催促他,希望他盡快成家。他終于被我逼得沒辦法,只好……”

    慕劍云輕輕打斷了丁科的話:“丁老,您別說了。下面的事情我們大概都能猜到……”

    羅飛也默默地點著頭。有了丁科這段自述,再加上先前慕劍云對案犯的心理學描述,當年那場血案的前后過程便基本清晰了:面對父親的壓力,丁震只好硬著頭皮去找女人。因為心理上的隱疾,他不敢追求自己心儀的女子,而是先把目光盯在了各方面條件都很一般的受害人身上,希望能從對方那里找回男人自信的感覺。而受害人卻對他進行了言語羞辱,最終釀成了慘案的發生。

    丁科知道大家不愿讓他再繼續那段痛苦尷尬的回憶,他便沉默著接受了這番善良的用意。片刻之后,他苦笑著說道:“現在你們該明白了:真正應該為那起血案負責的人,正是我自己——這就是我為什么要隱居十年的原因。”

    是的。羅飛完全體會到了丁科當時兩難的情感抉擇:他既然認為自己才是這場“因果”的起始點,又怎么忍心看著兒子獨自承受所有的罪過?但殘酷的事實又讓他無法面對,他只能選擇退隱,直到那段孽債徹底結束。

    羅飛的思緒同時也由這一點引申了出去。等老人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些之后,他便又問道:“那您十八年前從警隊辭職,也不僅僅是身體方面的原因吧?”

    丁科看看羅飛:“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過你只猜對了一半。”

    羅飛“哦?”了一聲,不太明白“對了一半”是什么樣的概念。

    “十八年前我辭職確實和袁志邦有些關系。”丁科道,“不過即使沒有袁志邦,我也不會在刑警隊繼續呆太久。”

    通過先前的交流,羅飛已經看出丁科是個洞察敏銳、思維極深同時又心性慈悲的老人,所以他猜測當年袁志邦墮落之后,丁科同樣不忍心制裁對方,所以才會辭職。但現在看來,此事還有其他更重要的隱情。

    “那就是說您本來就有了退意?”羅飛沉吟著問道,“為什么?”

    丁科正色看著眾人:“因為當時我已經認識到:刑警工作并沒有太大的意義。”

    這樣的話突然從一個警界傳奇的口中說出來,實在是太過出人意料。羅飛等人面面相覷,一時間都無法理解:懲治罪惡,維護正義,這樣的工作怎么會沒有意義?

    丁科早已料到眾人心中的困惑,于是他緊跟著開始解釋:“我們的工作,只是在清理那些長歪了的植株,而這些植株為什么會長歪呢?警察的職責要求我們:不管長歪的植株本身有沒有過錯,我們都必須把它清理掉。當我們嚴格去執行這個職責的時候,就不得不回避對于‘因果’根源的思考,因為這種思考往往會讓我們對職責的合理性產生質疑。”

    “難道他贊同袁志邦的理論?”慕劍云悄悄附耳對羅飛說道。的確,丁科這番話語中隱隱有質疑法律規則的意思,而袁志邦正是在這種思維的引導下走上了成為eumenides的道路。

    在慕劍云說話的同時,丁科的眼睛一瞇,目光已向著她急射過來。而慕劍云話音剛落,丁科便搖著頭道:“不,你錯了。”

    慕劍云臉一紅,露出尷尬而又驚訝的表情。她說那句話時近乎耳語,不知數米之外的丁科如何能夠聽見?

    羅飛則心中有數:從丁科剛才注視慕劍云的神態可以看出,這個老者應該能讀懂唇語——作為警界曾經的傳奇,其細致入微的觀察能力由此可見一斑。

    尹劍等人并不知道慕劍云說了什么,所以聽到丁科的駁辭后均有些茫然摸不著頭腦。好在丁科緊接著又詳細解釋道:“我的觀點不但和袁志邦不一樣,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他一邊說,一邊又轉頭看向腳下的那片花園,然后用誘導的口氣問道:“你們想想,對剛才那些糾纏在一起的菊花,如果按照袁志邦的觀點,會怎么來處理呢?”

    眾人各自凝思了片刻,慕劍云則搶著回答說:“長歪了的那株菊花他肯定是要清理掉的。而那些遮擋住陽光的、根莖侵略到其他花株的,他多半也不會放過。”

    羅飛低聲附和了一句:“不錯。”

    丁科也點了點頭:“是這樣的。袁志邦把自己當成法律之外的審判者。他存在的意義就是要去追究那些制度之外的責任。所以他會用最無情的手段來整治這片花園,所有‘不良’的花株都在他的清理范圍之內。”

    “那您呢?”慕劍云目光閃閃地看著丁科,“您又是什么觀點?”

    丁科幽幽地一嘆。他背負起雙手,仰頭看著天空,良久之后才道:“我認為沒有任何一顆花株是理應受到清理的——不僅是被迫長歪的那株,其他所有的花株,不管它們是否妨害到別人,我們都缺乏足夠的理由去懲罰它們。因為每一株花都有自己的‘因果’,我們根本無法追溯出一個真正純粹的‘罪惡之源’。”

    慕劍云頗為感慨地“哦”了一聲。丁科如此的處事態度與他先前的諸多言辭能吻合起來,給人一種即在意料之外,又在清理之中的恍然感覺。而更加令人唏噓的是:同樣都對制度本身存有疑慮,但丁科和袁志邦又分化出了兩條完全不同的心靈之路:一條是極端的無情,一條卻是極端的慈悲。

    難道丁科就是因為這樣的慈悲情懷,所以要拋棄陪伴其半生的刑警生涯?

    帶著這樣的疑問,羅飛終于再次開口了。

    “按照您的說法,難道我們就什么都用不做嗎?”他直言不諱地表達出自己質疑,“因為找不到‘因果’的根源,所以就任憑那些花株互相糾纏、干擾?這樣下去,整個花園都會受到破壞吧?所以這種看似‘慈悲’的方法,最終卻有可能導致最‘無情’的結果。”

    丁科緩緩地搖了搖頭。“你理解錯了——”他直視著羅飛的雙目說道,“我并沒有說什么都不做。當我們考慮整體利益的時候,清理歪斜的花株當然也是必要的手段。事實上,我也曾把二十多年的時光投入到類似的工作中。在這二十多年中,我破獲了無數的案件,一茬又一茬的傾斜花株在我手中遭到清理。可我卻看不到那花園變得更加美麗,反而有更多的扭曲的枝干在不斷的生長出來。終于,我開始漸漸的明白:那個一直被我們回避的問題恰恰才是事情最關鍵的所在。”

    “我們一直回避的問題……”羅飛喃喃地愣了片刻,“說來說去,還是‘因果’這兩個字嗎?”

    丁科凝起目光道:“是的。”

    “我大概明白了您的意思。你想說:那些歪斜的植株已是所有問題最末端的體現,僅僅去治理它們并沒有太大的意思,我們應該去解決更加本質的問題。”羅飛一邊說一邊觀察著丁科的表情,在得到對方肯定的示意之后,他又話鋒一轉,“可是我們根本無法找到‘因果’的根源。就像您剛才說的,園子里的每一株菊花都是一種‘因’,但它同時也在承受著另外的‘果’,諸多‘因果’糾纏在一起,除了末端的治理之外,我們還能做些什么呢?”

    丁科微微一笑,回答說:“我們的確找不到‘因果’的源頭,但我們卻可以切斷‘因果’傳遞的途徑。”

    羅飛的眼神一亮,似乎品出了些味道。一旁的慕劍云也全神貫注地傾聽著這兩人之間的交談,她的思維絲毫沒有拉下。只是曾日華和尹劍這兩個年輕人此刻卻顯出了茫然的神色,好像越來越聽不懂了。

    丁科仍然以院子里的花園作比喻,繼續詳述自己的思想:“你們看看這些花兒,每一朵都有自己的生長之道。它們在影響別人,同時也不可避免受到別人的影響。而一個好園丁究竟該做些什么?只是去清除那些歪斜了的花株?還是其他更有意義的事情?”

    眾人的思緒都被調動了起來:所謂更有意義的事情,會是什么?

    而丁科已經在給出一些答案:“如果知道花株的根系會互相擠壓,那么在播種的時候,就該留下更大的空間;如果知道光線會受到遮擋,那我們為什么不創造出更多的陽光?當這些問題解決之后,便不會再有歪斜的花株產生,我們也就不會再陷入規則和情理的矛盾沖突中。”

    羅飛正在暗自點頭之時,卻聽曾日華嘀咕著說道:“可是有些事情是不可能做到的呀?就比如說這陽光——我們怎么可能創造出更多的陽光來?園子里這么多的菊花,終究會有幾株享受不到充分的陽光,別人是沒有辦法幫助它們的呀。”

    “辦法總是有的,只是看你愿不愿意去做。”丁科指著園子里的一株幼菊問曾日華,“你看到那朵菊花了嗎?你覺得它現在有沒有可能享受到陽光?”

    那朵幼菊長得尚矮,而且又處在花園東邊的位置,漸漸西去的陽光便被前面高大的植株遮得嚴嚴實實,幼菊只能委屈在昏暗的環境中。

    曾日華晃了晃腦袋說:“除了把它東邊的菊花清理掉,否則沒有辦法的。”

    丁科沒有直接反駁對方,他轉身向著自己居住的小屋內走去。曾日華撓著頭皮,不明白對方是什么意思,只好尷尬地站在原地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