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節
是鄭佳的突然出現讓羅飛看到了書寫這種結局的希望。通過那個女孩,他看到了文成宇愧疚和彷徨的情緒;他看到了文成宇正彷徨站在人生的另一個路口,不知該往哪個方向前行;他知道文成宇的精神世界正在尋找下一個導師。 羅飛當然要在這個時刻站出來,他要將那個從未把握過自己命運的孩子引往光明的方向。 現在他已經找到了對方的心靈之門,但他還缺少開啟這扇門的最后一把鑰匙。 那鑰匙的秘密就掌握在眼前這個正在澆花的老者手中。 羅飛有著急迫的欲望去了解那個秘密,不過當他真的坐到這個院子里,面對著那個老者的時候,他的心卻又突然沉靜下來。就像是進入了洞房的新郎官,當新娘子就坐在床頭的時候,他們往往卻不敢去揭開那塊夢寐已久的紅紗。 紅紗下究竟會是一張什么樣的容顏?羅飛需要一點時間來調整一下,做好準備迎來那個會決定結局走向的答案。 他端起面前的茶水,輕輕的啜了一口。一股清冽的香氣在唇齒間蔓延開,像這菊花小院一樣,給人帶來爽快無比的感覺。 丁科看起來更不著急,他仍在耐心地打理著園子里的菊花。澆完水之后,他又開始撥弄那些花枝。 曾日華一直在認真地看著丁科,當后者在觀賞一株紫色的重瓣菊的時候,他忽然張嘴來了一句:“這株花應該剪一剪了。” “哦?”丁科略略回過頭來,“你也懂花?” “我父親喜歡養花,所以我稍微知道一些。”曾日華“嘿嘿”地笑著說道。 丁科用手輕托起那株碩大的花冠:“嗯,那你說說看吧,這花為什么要剪?該怎么剪?” 曾日華伸手在頭皮頂上撓了撓,扭捏起來:“我也就是隨口一說,這養花的門道多著呢,我怎么敢在您面前班門弄斧?” 羅飛看看慕劍云,兩人相視一笑。想不到像曾日華這樣大大咧咧的人,在丁科面前竟也有了幾分拘謹。慕劍云便笑著鼓舞曾日華道:“讓你說你就說好了。就算說得不對,也正好讓丁老幫你指正指正。” “好吧,那我就胡亂說了啊。”曾日華站起身走到花園邊,對那株菊花又仔細觀察了片刻,然后他似乎又增添了幾分信心,直起腰說道,“你們看這株菊花,它明顯長歪了嘛。枝條已經侵略到其他花株的地盤上。這樣的話,旁邊挨著它的菊花、還有它自己的生長都會受到影響。所以應該把它伸出來的枝條剪掉才行。” 羅飛等人雖然沒有走到花株邊,但基本上也能看清楚了。那株紫色的菊花雖然開得艷麗,但株干的確是長歪了。所以它的花朵已經侵犯到了邊上的另外一株菊花,把后者的枝梢都壓彎了。 “剪掉的話太可惜了啊。”慕劍云憐惜那花兒開得妖嬈,對曾日華的說法便有些遲疑,“再說就算剪掉,以后還是會長出來吧。到時候怎么辦,還得再剪嗎?” “這花開得是好。但是影響到旁邊的植株就沒辦法了啊。”曾日華沖慕劍云無奈地攤了攤手,“不剪的話,以后這兩多花都長不好。而且我看這株花根莖出土的時候就是歪的,這樣的話,以后再長確實還得有問題。要徹底解決就只能把它連根挖掉了。” 說完這番話之后,曾日華便用期待的目光看著身旁的丁科,不知道自己的觀點能否得到后者的認可。 丁科卻不置可否,他轉過頭看看坐在院子里的羅飛等人,問道:“你們覺得呢?” 慕劍云聳聳肩膀,沒有再說什么——看來她認為曾日華的話是有道理的。 羅飛和尹劍也各自點頭,他們雖然沒有種過花,但是看到那兩株菊花糾纏干擾的樣子,也覺得確實需要處理一下了。 見沒人說話,丁科便把目光又看向自己的徒弟,直接點名道:“黃杰遠,你來說說看吧。” “我昨天就覺得這朵花有點別扭——”黃杰遠看來也沒有什么異議,“完全長歪了,還影響別的花,不如就刨掉吧。” 丁科輕輕地“嗯”了一聲,他俯下身,伸手在那朵紫色的菊花上輕輕地撫摩著,目光專注,不知在想些什么。 “每一株花都是丁老的心血啊。”羅飛揣摩著丁科的心思,“雖說是長歪了,但要刨掉還是會痛心的。” 丁科無聲而嘆,似乎對羅飛所言頗有觸動。然后他直起身看著那兩株糾纏在一起的菊花,又獨自沉吟了片刻后,忽然問道:“為什么你們沒有人提議把另外一株菊花處理掉呢?” “另外一株菊花長得很正常啊——”曾日華立刻晃著腦袋反問道,“——干嘛要處理它?長歪了的那株才是整個園子里的‘害群之馬’。” 丁科抬眼看著不遠處的羅飛等人:“你們也都是這么想的吧?” 眾人紛紛點頭,對曾日華的觀點都沒有什么異議。 “諸事都有因果。這兩株菊花糾纏在一起,原因就是紫色的那株長歪了。而且那株菊花雖然開得旺盛,但它傾斜的枝干卻與其他的菊花很不諧調,影響到了整個花園的美感。所以如果要進行修剪的話,肯定應該對這株長歪了菊花動手啊。”羅飛先是按自己的想法闡述了一番,然后又留了些余地問道,“不過丁老既然拋出這個問題,想必是另有些見解的。” “諸事都有因果……說得不錯。因為這株菊花長歪了,不僅干擾到另外一株菊花,也與花園整體的氛圍格格不如,所以就該把它處理掉——這個道理說起來,如同天經地義一般。”說到這里,丁科停頓了片刻,話鋒忽又一轉,“不過你們有沒有想過,這株菊花為什么會長歪呢?” 眾人都是一愣,對這樣的問題似乎毫無準備。曾日華也撓起了腦袋:“為什么長歪?這個我可真的不知道……問問我家老爺子或許可以。” 丁科笑了笑:“不用那么麻煩——這里面的原因我是知道的。花株出土之后如果往著某個傾斜的方向生長,無外乎有兩種情況:第一,是由于周圍其他菊花遮住了陽光,只在這個方向上留下了一絲縫隙,所以這朵菊花出于追逐陽光的本能,就只能長成這副傾斜的樣子;第二種可能則是這朵菊花的根莖在泥土中受到了其他菊花根莖的擠壓,以至于它的枝干在出土之前就已經傾斜了,這樣它長大之后,便會在地面上侵占到其他菊花的生長空間。” “原來是這么回事。”曾日華恍然大悟般地點著頭。他先是變換角度觀察了會陽光照射的現狀,然后又把腦袋埋在菊花根莖部位仔細研究著,恨不能立刻便把泥土也挖開,一窺究竟。 羅飛聽完丁科的這番講述之后則微微垂下了頭,他端起面前的茶杯,送到唇邊時卻又停了下來,雙目緊盯著杯子里碧綠的茶水,思緒像是凝住了一般。不過他并沒有太長的思考時間,因為丁科的下一個問題很快又拋了出來:“羅隊長,現在對于園子里的這些菊花,又該怎樣去解‘因果’這兩個字呢?” 羅飛無奈地搖搖頭,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旁邊的慕劍云等人也都明白他此刻的困擾所在。此前羅飛贊成清除那株長歪了的菊花,正是從“因果”的角度去分析的:因為那株菊花長歪了,干擾到了其他的菊花,所以該當對它進行清理。可現在看來,那菊花之所以會長歪,卻又是由于其他菊花干擾在先的緣故。那么要追究最初的始作俑者,難道要把周圍遮擋光鮮的菊花全都清除,或者刨開泥土;對下面糾纏的根系先作一番清理嗎? 見羅飛被自己的話繞了進去,黃杰遠便忍不住要幫對方解個圍:“不管怎么樣,從花園整體的利益來看,總還是要把那株長歪了的菊花處理掉吧?這是最簡單的方法。不可能為了這一朵花,在把其他許多花兒再牽扯進來。” “這確實是最簡單的方法。”丁科點著頭,右手又搭在了那朵嬌艷的紫色菊花上,“不過對于這株菊花來說,是不是很不公平?當初由于其他花兒的原因,它不得不傾斜生長;現在又嫌棄它長歪了影響到整體的利益。那么它的一生,豈不是注定了無路可走?” 眾人全都沉默了。就連曾日華此刻也品出了丁科這番話語的玄機——他顯然已不僅僅在評論花朵,而是蘊藏著更為深刻的隱義。 就在這片沉默的氣氛中。丁科的手忽然一沉,握住了那株菊花的莖桿,將整株花兒連根拔了起來。他的這個動作毫無預兆,旁觀者根本沒有阻攔的機會。大家都是一愣,慕劍云更是忍不住叫出聲來:“丁老,您……您怎么真的拔了?” 丁科“嘿”了一聲:“這不是你們剛才一致認同的方案嗎?”說話間,他將那株菊花輕輕扔到了地上。花朵依舊鮮艷,但在離開泥土之后,很快便已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慕劍云看著那株殘花,目光中隱隱透出惋惜的感覺:“話是這么說的……可是長歪了又的確不是它的錯——難道就沒有更好的處理方法嗎?” “沒有更好的方法。”羅飛終于再次開口,而這一次他的態度似乎更加堅定,“——因為它已經長歪了,為了整體的利益,就必須把它清除。” 丁科用炯炯的目光注視著羅飛:“你說得沒錯。清除掉那些會妨礙集體利益的植株,這根本就是園丁工作中的守則。但無論如何,這種選擇并不是在遵循‘因果分析’的理論。如果要分析因果,那我們往往就找不到最終的答案。羅隊長,你當警察也有十多年了吧?在你手上破獲的案子不計其數,應該很明白我說的道理。” 羅飛心中一凜,在丁科言辭的牽引下,他的思緒飛出了小院,將觸角探入到諸多過往的時空中。 那些曾經被他苦苦追尋的罪犯們一一出現在他的眼前,各自帶著扭曲歪斜的人格。而當羅飛試圖分析那些“人格”背后的因果時,他的腦袋卻變得如漲裂般疼痛無比。葉子菲、李延暉、凌廣鋒、喬蕓……當這些人走向黑暗歧途的時候,又是誰將那條道路鋪在了他們腳下? 這些問題羅飛以前也試圖思考過,但終究會以放棄而告終。這一次也一樣。 “的確是找不到答案。”羅飛輕輕地嘆了口氣,“也許我們的行為本來就不該受‘因果’的想法支配。我們只是在執行規則,讓整體利益變得更好的規則。” “你是在逃避這個問題……”丁科拍了拍手上的塵土,目光再次向遠處望去。他的眼角微微垂下,露出悲傷、痛苦、歉疚等諸多情緒交織在一起的復雜神色,然后他又輕輕地說了句:“可如果無法逃避的話,又該怎么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