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節
慕劍云搖搖頭不再說話。羅飛所說的道理其實非常好懂,可是當鮮活的事例出現在眼前時,卻終是讓人無法釋懷。 卻聽羅飛又繼續說道:“丁科面臨的第二種選擇正好相反:那就是無視這條線索,讓這起案件變成一起懸案。這樣的話,錢款可以留在文成宇母子手中;始作俑者陳天譙也受到了懲罰;而他的愛徒袁志邦也不用面臨牢獄之災了,不過這無疑是違背刑警職責的行為——如果你們是丁科的話,會怎么選呢?” 羅飛最后的問話讓慕劍云和黃杰遠都有些茫然了。這的確是一個令人困擾的兩難抉擇! 良久之后,才見慕劍云無奈搖頭道:“恐怕我是很難接受第一種結果的。那根本就是善惡倒置嘛!” “其實還不僅如此。”黃杰遠又附和著說道,“你們知道嗎,當年丁科對袁志邦可是充滿了期待,一心要把對方培養成自己的傳奇繼承者。他怎么忍心看著袁志邦就這樣為了一個無賴而毀掉前程?” 黃杰遠的這番話羅飛是相信的。當年丁科來警校招實習警員,這件事在刑偵專業畢業班里也引發過不小的轟動。誰都知道,被丁科選中的人也就意味著將成為這個傳奇人物的門徒。羅飛也曾是候選者之一,不過那陣他剛好陷于和孟蕓既甜蜜卻又折磨人的熱戀中,這多少分散了他的精力,所以最終丁科便選中了袁志邦。 可以想象,對這樣一個千條萬選而出的后輩精英,丁科一定會傾力關懷呵護。而袁志邦的表現肯定也沒有讓他失望,否則他怎么會在“一三零劫持案”中將進入現場的關鍵任務交給尚在實習期的袁志邦? 丁科對袁志邦的師徒情誼,應該就像父親對兒子一般吧?即使對方犯下了錯誤,也不忍心讓他受到傷害,更何況那個錯誤有著一個非常正義的理由。 想到這里,羅飛忽然又覺得自己的比擬有些不太準確。因為丁科和兒子丁震之間似乎隔閡頗深,從這個角度說起來,對丁科來說,那種建立的工作關系上的師徒之情或許比父子間的關系都還要親密呢! 可丁科是否知道,正是從那個時刻開始,袁志邦已經在謀劃一個駭人聽聞的殺手計劃,他已經注定要走上一條和警察職責背道而馳的不歸之路! 黃杰遠并不知道他的一句話會把羅飛的思緒帶出那么遠,他仍然在分析先前羅飛拋出的那道選擇題。卻聽他又在思索著說道:“不過話又得回過來說。雖然第一種選擇會讓丁科非常痛苦,但這并不代表他選第二條路就能獲得解脫。我覺得第二種選擇他同樣是無法接受的。因為那樣做的話,他便徹底背叛了自己的職責。作為丁科的副手,我非常了解他。他是一個職責感非常強烈的人。在他的刑警生涯中,他放棄過很多,也犧牲過很多——有些犧牲相信是普通人無法忍受的,而他卻都忍受了下來,因為他堅守著自己的職責,他是法律最堅定的捍衛者,這是他永不會放棄的底線。” “對于丁科的敬業精神,我們也是聽聞了很多。”慕劍云對黃杰遠的這番分析表示贊同,同時她轉頭和羅飛換了個眼神,羅飛知道她多半也是想起了丁科父子間的緊張關系。 為了工作,連親情都可以忽略的鐵漢,又怎會輕易放棄自己的職業cao守呢? “這么說來的話,真的是很難辦呢!”慕劍云此刻又攤了攤手,總結陳詞般的說道,“把我放到當時的情況中,我實在不知該怎么選擇。好了,羅隊長,你就不要再為難我們了,說說你對此事到底是如何分析的吧。” 羅飛瞇起眼睛——這副神情通常意味著他正進入一種凝思的狀態。片刻后他輕嘆了一口氣說道:“確實是無法選擇。所以丁科這兩條路都沒有選,他選擇的是……逃避。” 如一語驚醒夢中人一般,慕劍云和黃杰遠同時露出恍然大悟般的神色。 “原來是這樣……丁科辭職并不是因為受阻于劫案,只是因為他無法在人情和法理中做出唯一的選擇。所以他才退出警界,這樣既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又保全了自己的職業生涯,從而不留下任何違背職業道德的污點。”慕劍云一邊說一邊搖著頭,似乎對這樣的結局頗為遺憾。 而此時情緒受到沖擊最大的人無疑就是黃杰遠了。也就是短短幾十分鐘的時間內,他不僅洞悉了十八年前那起劫案的全部隱秘,還第一次了解到了丁科退隱的真正原因。他的心中有些失落,更有一些酸楚: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情,自己仍能在丁科的指導下工作,那省城警界后來還會發生那么多的變故嗎?自己又怎會在十年前遭遇那場刻骨銘心的職場大辱? 對于丁科來說,那確實是一場無法進行的選擇。不管他選擇那條路,都會給今后的刑警生涯留下難以抹去的陰影。所以他選擇逃避也無可厚非。可是,他倒是輕松了,自己卻被蒙在鼓里,獨自去承受十多年的壓力,難道他就沒有想過,自己也是會被壓跨的嗎? 黃杰遠心中思潮彭湃,難以抑制。他重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不知是品茶的方式不對還是味由心生,原本清香宜人的綠茶這次卻顯得苦澀異常。 慕劍云注意到了黃杰遠情緒上的變化,她伸手接過對方的茶杯:“這茶涼了,得續點熱水才好。” 那熱水激在茶碗里,清香的感覺隨之四散逸出。黃杰遠的心也覺得溫暖了起來。 “這樣的真相,的確讓人無奈。”羅飛也正陷于某種感慨地情緒中,他主動把自己的茶杯推到慕劍云面前,“幫我也加點熱水吧。” 慕劍云右手把著熱水壺,左手托著右手的手腕。在包廂內的昏暗燈光下,愈發襯出雙手白皙細膩。她倒茶的時候神情專注,就沖她那副認真細致的勁兒,羅飛也覺得這杯茶定會甘香清甜。 隨著黃杰遠和羅飛先后端起茶杯,包廂內暫時出現了寧靜的氣氛。三人各自輕啜著杯中茶水,似乎都在想著些什么。而最終這份寧靜被羅飛率先打破。 “人生很多時候都是如此。”他微微仰起頭,目光略有些縹緲,“當某種局面已經形成之后,你再怎么努力也都無濟于事了。你所能做的,只是把傷害減小到最低的程度而已。可是外人并不了解,他們看到你做了一個糟糕的選擇,因此就抱怨、失望,卻不知這樣的選擇已經是相對來說最好的結果了。” 羅飛的這段話帶著說教的意味,黃杰遠飽經風雨,自然也聽得明白。他淡淡苦笑著:“是的。我不該對丁科有所抱怨。把我換到他的位置上也無法做出更好的選擇。就像你說的,那個時候局面已經無法挽回。” “如果一定要有人為這種局面負責,那這個人應該是袁志邦才對。當他犯下‘四七劫案’的時候,他就把丁科推上了兩難的境地。”慕劍云說話時帶著忿忿不平的情緒。 羅飛轉頭看著慕劍云,目光黝黑閃亮。后者便聳聳肩膀:“怎么了?你有話就直說吧。” “好吧。”羅飛也不再猶豫,直言道,“你現在認為‘四七劫案’是導致丁科退隱的最根本的原因。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當袁志邦犯下劫案的時候,他也許同樣是在尷尬境地下做出的無奈選擇呢?” 慕劍云愣了一下,然后她搖了搖頭:“羅警官,照你的這個說法,每個人的選擇都可能是無奈的、被迫的,我們是不是要對所有人報以同情和理解?” 羅飛的眼睛又瞇了起來。 “總有一個起始點的——”他幽幽地說道,“最初的起始點。只是我們暫時還無法看到那個點的全貌。” “你說的是‘一三零劫持案’?”黃杰遠反問了一句,同時若有所悟地沉思起來。 慕劍云也明白羅飛的意思。正是“一三零”案件之后,袁志邦開始和文成宇母子變得親近,最終為了幫文家討回公道實施了“四七劫案”,所以要給袁志邦的行為找到追溯點的話,這個點顯然就要落在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號這一天。 “或許我們真該好好地琢磨琢磨,袁志邦到底是在什么情況下射殺的文紅兵。”黃杰遠把自己沉思的問題跑出來,希望得到大家的討論,“從他后續的表現來看,他對文紅兵妻兒的關心已經超出了正常的范圍。” 羅飛立刻點頭對這個觀點表示認同。從警察的角度來說,對案犯產生同情也是正常的,甚至去資助案犯家屬的情況也不鮮見。但是像袁志邦這樣,為此不惜觸犯法律的界限,這就有悖常理了。 “他的這種行為,倒像是在還債一樣。”慕劍云試圖從心理學的角度提供一些分析,“這樣看來,袁志邦對于文家,似乎懷著很強的愧疚感。” 羅飛的目光閃動了一下,他進一步問道:“那他在愧疚什么?” 一個警察在現場擊斃了身綁炸藥、劫持人質的案犯,即使此人罪有可原,也不致于讓警察產生愧疚的情緒吧? 所以一定還有其他的隱秘在左右著這個警察的情感。 面對羅飛的詢問,慕劍云卻只能給出含糊的答復:“具體的情況我也不知道,但我敢肯定,這件事會和袁志邦射殺文紅兵的過程有關——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現場出現了某種意外,而這種意外正是緣于袁志邦的失誤。” “沒錯。”黃杰遠附和道,“我也是這么想的。” 羅飛的眼睛緩緩地轉動著,而他的目光則越來越閃亮。似乎那里面正藏著些興奮情緒,噴薄欲出。 “你又想到什么了?”慕劍云是察言觀色的專家,偏偏她又是個急性子,總是忍不住要催促對方。 “如果真像你們分析的那樣——”羅飛的視線在同伴二人的臉上依次掃過,他用刻意壓抑著的聲音說道:“那我們就可能有另一種途去擊敗eumenides,一種更加溫和,卻又更加有效的途徑!” 黃杰遠眨了眨眼睛,似乎沒聽明白。而慕劍云卻立刻反應過來:“是的,我們完全可以摧毀eumenides的精神支柱。” 黃杰遠皺起眉頭,顯得頗為苦惱:“你們倆別打啞語了,說明白點好不好?” 羅飛微微一笑,向黃杰遠詳細解釋道:“我們已經知道,現在的eumenides就是當年的孤兒文成宇,他之所以成為現在的殺手,完全緣于袁志邦多年來對他的引導和培養。那么在他心中,袁志邦就是他的導師,指引著他人生的方向,他還從沒有對這方向產生過任何質疑。可是如果他知道袁志邦的eumenides之路是以自己父親的死亡作為起點,而且袁志邦本身還要對父親的死亡負責任,那他會有什么感覺呢?” 黃杰遠恍然地拍了拍手:“那他信仰的根基就會產生動搖!他不僅會覺得袁志邦在利用自己,更會覺得根本就是袁志邦害了自己!因為這一切都是出于袁志邦的設計,而自己只是設計中的一環,為了彌補袁志邦的失誤,化解袁志邦的愧疚而出現……那種感覺,一定是既無辜又無奈,當這種情緒產生之后,他會開始憎恨袁志邦強加給他的一切,包括eumenides的殺手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