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2 第二年,春天,大師兄杜俊邀請我去崇明島上吃河豚。 當(dāng)時,我剛寫完《荒村公寓》和《地獄的第19層》,在上海郵政總局的古老大樓里,做著一份行業(yè)年鑒朝九晚五的閑差事。我還從未吃過傳說中劇毒的河豚,但也聽說現(xiàn)在的河豚都是人工養(yǎng)殖,看似危險其實安全。 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十來歲時,我坐輪船橫渡過長江一個來回,從黃浦江邊的十六鋪出發(fā),需要整晚上才能抵達江北岸。我對河豚沒什么興趣,倒是想要再體會到中流擊水、眺望大江東入海的感覺。 那時候,崇明島與上海之間的大橋與隧道還沒開工,但碼頭已搬到了吳淞口。我坐了一個小時地鐵,在約定好的時間提前趕到。杜俊照例遲到至最后一分鐘,才緩慢地沖進檢票口,拽我跳上開往中國第三大島的渡輪。 傍晚,來自上游的夕陽,灑滿浩瀚的長江口。我瞇眼,趴著欄桿,任風(fēng)亂發(fā),眺望不知是從西陵峽還是黃鶴樓抑或紫金山來的落日。江面上布滿各種輪船,不乏一葉扁舟的漁船與舢板,大師兄如數(shù)家珍道:漁民們正在捕撈長江三鮮——河豚、鰣魚和刀魚。 渡輪抵達崇明島,天色完全黑了。島上沒什么高樓,剛出碼頭,便是油菜花黃田野。不見半個人影,天高地闊回到一百年前。想起《小島驚魂》。 正想罵他怎么安排的,出現(xiàn)一輛面包車,像從地底下鉆出來的。這就是他預(yù)定的豪車接送?車身污垢比黑夜更黑,破爛得隨時會散架,座位布滿雞糞痕跡,不時有鴨毛從眼前飄過。 顛簸個把鐘頭,直到崇明島的最東邊,緊挨著東海與灘涂荒野,才有一棟孤零零的雙層農(nóng)舍。 下了車,腳踩松軟泥地,四下沒有路燈,饒是月光明媚,空氣清純得幾近透明,夾帶著海風(fēng)的咸腥味…… 住進所謂農(nóng)家樂,只有樓上一間客房,兩個男人,單張大床伺候。 對不起,我尚無斷袖之癖。 我找老板要其他房間,卻再沒多余的了。早知道“話癆”這家伙辦事拆爛污,懊惱誤信他的鬼話,劈頭蓋臉再罵他一頓,他卻賤賤地面露喜色道——你不想吃河豚了嗎? 晚飯還沒吃呢,輾轉(zhuǎn)舟車勞頓,早已饑腸轆轆。 做河豚的廚師,就是這間農(nóng)家樂的老板,聽著底樓廚房里的油鍋聲,不禁狐疑:今晚,我們兩條命就會扔在這里了吧? 瞎說,這老板是祖?zhèn)鞯氖炙嚕瑤装倌昵埃騽傆谐缑鲘u開始,人家就專做河豚了。 十分鐘后,香味飄近,老板端著盤子上桌,一條小得可憐的魚,長得奇形怪狀,鼓鼓的肚子,仿佛刺球,望而生畏。 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河豚當(dāng)是時,貴不數(shù)魚蝦——杜俊出口成章,掉書袋的本事一流:嘿嘿!北宋梅堯臣的詩,蘇東坡也寫過——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他們不知道會吃死人嗎? 杜俊回答,蘇東坡說河豚味道“值那一死”,左思在《三都賦》里,就寫過河豚“性有毒”。《太平廣記》也說“俗云煮之不熟,食者必死”。 廚師自己吃了一小塊河豚rou,又喝了半口湯。他說若是一刻鐘后自己還活著,你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吃了。說罷叼起一根煙,提瓶劣質(zhì)的白酒出去,蹲在農(nóng)舍門口看月亮。 我問這條魚多少錢。 不貴,一千八。 我在網(wǎng)上查過價格,哪有這么離譜? “話癆”說:懂個球啊,外面都是養(yǎng)殖的河豚,哪有這野生的鮮美?對不起,忘記告訴你了,這是今天剛從長江里撈上來的。你要是后悔,還來得及。 怕他個鳥。我嘴上如是說,心里卻在打鼓。 每年春天,河豚的繁殖期,從東海徊游入長江產(chǎn)卵。塞滿魚子的河豚,最為鮮美。當(dāng)然,也最劇毒。一條河豚的毒素,足夠殺死三十個成年人。曾有個非常有名的歌舞伎明星,吃了四份河豚肝當(dāng)場斃命,死時面帶幸福的微笑,從此日本立法禁食河豚。 你還敢吃? 野生河豚,先割眼睛,去魚子跟內(nèi)臟,自脊背下刀,必須要把血跡清理干凈,剝皮去刺,若不燒透,食者必死無疑。 至此,我沉默地看著大師兄的眼睛,仿佛被壓出來的河豚眼,意味深長地窺著我。 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窗戶打開,遠遠眺望月光,四野氤氳白霧,響起長江與東海潮汐。 一刻鐘到了。門外,廚師尚活在人世,只是喝掉小半瓶白酒,臉色漲得似豬肝。 回到餐桌前,杜俊拿起筷子,虔誠地向盤中河豚祈禱——對不起啦,河豚君。今夜大美,請汝到吾輩兄弟腹中一游,助汝早往極樂世界,記得來世依舊做條有志氣的河豚,再回到我的五谷廟中來哦。 說罷,他刮下一片雪白的魚rou,入口之前,還用舌頭舔了一番,幸福表情,生動至極。 好吧,我并非貪戀美食,實在是不想被人瞧不起,多年后讓“話癆”津津樂道“這家伙是個膽小鬼”——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我品嘗小小的一口,鮮得難以用人間言語形容,禁不住拿起調(diào)羹,又喝了半口濃稠湯汁。 世!界!上!居!然!有!這!么!好!吃!的!食!物? 吃掉這條河豚,用了大約兩支煙的功夫,但在我的記憶中,似有半輩子這么長。 剎那間,我一度絕望地認(rèn)為,自己即將被他同化,畢業(yè)為十三億吃貨中的一員。 不知為何,我的雙腳顫抖,艱難地挪動到窗邊,讓海風(fēng)吹濕眼睛,吃到熱淚盈眶的境界嗎? 忽然,耳邊響起某種尖利的聲音,像是從月光四周的云層里飄落的。 回頭去看我的朋友,大師兄杜俊,正像死尸倒在餐桌腳下。 面色煞白,身體僵直,氣息還有一些,但微弱到難以察覺。 食者必死無疑——“話癆”的最后一句話。 河豚有毒,他快死了! 我渾身顫抖,沖到農(nóng)舍門外,想要找人求救。我卻發(fā)現(xiàn),烹飪河豚的廚師,竟也倒在泥地中,任我怎么拖也起不來。 廚師吃了第一口河豚,想必早已毒發(fā)身亡。 月光隱入濃云,集體自殺之夜。 接近子夜,這片島最偏僻荒涼的盡頭,周圍沒有任何建筑與人煙,連個手機信號都沒。 影影綽綽,看似鬼魅,盡是蘆葦蕩。 我狂亂地向外面跑去,在一片淤泥和灘涂上,暗若黑洞,迷失方向,潮水正在淹沒腳踝,彌漫著梭子蟹、小黃魚、海瓜子的氣味。 忽然,我很孬種地哭了。 不知道在荒野里瞎轉(zhuǎn)了多久,我才摸回農(nóng)家樂,準(zhǔn)備來給大師兄收尸,同時想著如何給他家人報喪,又怎么解釋他吃河豚毒死了,而我還好好的呢?該死的,我有些胃疼了,毒素發(fā)作了嗎? 然而,“話癆”消失了。 樓上樓下尋找他的尸體,卻在客房里看到了他——坐在窗邊的木板床上,嘴里吸著盒裝牛奶,手上在玩psp掌機游戲呢。 杜俊抬起頭,看著我臉上還沒擦干凈的淚痕,捧著肚子爆笑:我靠!你還真的掉眼淚了?對不起哦,兄弟,我只是騙你玩的。吃完這條河豚,就算是立即死掉,我也是心甘情愿啊。 那個瞬間,真想把他殺了。我會謊稱他被午夜的潮水卷走了,其實是埋在最荒涼的灘涂深處。多年后人們發(fā)現(xiàn)他時,只不過是一堆螃蟹寄居的碎骨頭罷了。 不過,我身后又多了一個人——農(nóng)家樂的老板兼廚師,他剛從酒醉中醒來,扶著門框大口嘔吐,手中還提著喝空了的白酒瓶子。 在最漫長的那一夜,大師兄的臉色變得有些恐懼:喂,開玩笑而已,你不會……不會真的生氣了吧? 我想起這個王八蛋說過,他的夢想是成為一個演員,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的,一度整天捧著本《論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裝逼。 我獨自離開,往著海島的內(nèi)陸方向走去,步行了整個后半夜,直到天色微明時分,才走到最近的鄉(xiāng)鎮(zhèn)。 從今往后,我再沒見過“話癆”。 3 關(guān)于“話癆”,他從我的全世界銷聲匿跡。 兩年前,我跟幾個老朋友聚會,有人重提這個名字,一種說法是他去了美國,還有人說杜俊在香港發(fā)了橫材,或在西北某省的監(jiān)獄里。我很害怕聽到最后一種可能的消息——他死了。 這些年來,我有無數(shù)機會吃到天南地北的美食,卻始終不曾變?yōu)橐粋€吃貨。我保持著異常簡單的飲食,恒久不變的體重,還有嗓音。而我對于食物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僅僅停留在不餓死的水平線上。 2014年的春天,與大師兄杜俊分別已逾十年,我收到一條短信—— “蔡駿,是我啊,好久不見,甚為想念,本周日,傍晚六點,我在黃浦江邊的十九號游艇碼頭等你,不見不散。” 我從未刪除過這個號碼,手機屏幕跳出“杜俊”之名,心臟微微一顫,竟有隔世之感。 其實,我對游艇毫無興趣,只是,有些想他。 次日傍晚,駕車來到游艇碼頭,保安問我有沒有請柬。我打電話給杜俊,無人接聽。 此時,路邊停下幾輛豪車,從低調(diào)的勞斯萊斯,到張揚的蘭博基尼,還有幾個戴著墨鏡的男子。 我焦慮地四周張望,希望看到他的身影——以大師兄那張醒目的臉,難以隱藏的吧。 忽然,有個服務(wù)生到我面前問:您是蔡駿先生嗎? 我點頭。 托盤里有張黑色請柬,寫著我的名字,還有兩個行書大字——夜宴。 順利來到游艇碼頭,看到一艘外形超酷的大型游艇。與通常的游艇顏色不同,這艘船通體都是黑色,若是深更半夜簡直可以隱形。 上船剎那,腳下隨波浪起伏,自然想起傳說中的海天盛宴,杜俊對我可真好啊! 可惜,游艇上只有兩個年輕的男服務(wù)生。 我有些緊張,又不敢逮誰來問一下,以免露怯丟臉。我靠在船舷邊上,用眼角余光,瞥著其他幾位客人,其中有一位竟是互聯(lián)網(wǎng)大佬,幾乎是跟馬云、劉強東同等級別的。還有兩個也有些面熟,不知是在什么電視財經(jīng)節(jié)目里見過,還是在某個頂級品牌的廣告上。不過,這些富豪都沒有攜帶女伴。 游艇起錨,黃浦江風(fēng)從四面襲來,冷得我抱著胳膊發(fā)抖。江水混合著上游的泥土,中游的工業(yè)污染,以及下游的海洋氣味,讓我不免想起十年前,在崇明島上的野河豚之夜。 所有客人在游艇一層坐定,默數(shù)人頭,總共二十一個。其中三個女的,均非妙齡少女,容貌也只能說差強人意,有的簡直丑陋。最老的雖化著濃妝,起碼也有五十歲左右。 十八比三,而且是這樣的三個?今晚,這一版本的海天盛宴,口味是不是稍重了些? 其實,我還是喜歡小清新的。 令我最失望的,是沒有發(fā)現(xiàn)大師兄杜俊的蹤跡。 難道他整容了? 每位客人手中都拿著一張?zhí)柎a牌,發(fā)到我手里是最后一張,在服務(wù)生引導(dǎo)下,從一號到七號的客人,先上游艇二樓餐廳去了。 原來,這頓“夜宴”要輪流享用,剩余十四個人等在原地,規(guī)定禁止使用手機。沒有紅酒與高檔水果伺候,每人僅發(fā)一杯白開水。 我佯裝看著游艇外的黃浦江——東岸的陸家嘴,花旗集團大廈的led幕墻,亮起i love shanghai的五彩燈光,背后是金茂大廈與環(huán)球金融中心。正在建造的上海中心,五百米高,瓊樓玉宇之巔,云霧深處,星光忽隱忽現(xiàn)。 其實,我是在注意每個人的表情。雖然都很沉默,但我能從其中幾人的目光里,看出某種興奮期待,同時暗藏緊張與不安。甚至,有幾分拼死吃什么的感覺。 半小時后,第一批的七個客人下來,有人用餐布擦去嘴角油水,究竟吃了什么?這餐美食如此迅捷,別告訴我是泡面加午餐腸。 隨后,第二批客人上樓。 而我自然要等到第三批,敬陪末席。 下來的人坐在我身邊,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讓我看到了幸福。有人熱淚盈眶,仿佛此生無憾,可以立馬送進火化爐了。 這令我越發(fā)狐疑,聽說嗑藥也是類似效果,比如魏晉風(fēng)度中的各位。 繞過陸家嘴頂端江心的航標(biāo),不斷有江輪和沙石船經(jīng)過,幾乎擦到一艘萬噸巨輪。我仰望對面船頭的集裝箱,不曉得是從北美還是歐洲來的,總之是另一個遙遠的角落。 舷窗敞開,我想要跳下去,逃離這艘危險的游艇,游到對面的外灘。但我不會游泳。 小時候,有親戚在浦東,我常坐黃浦江上的渡輪。搶到船頭船尾,看雪白浪花,遠眺海關(guān)大鐘,古老中國銀行大樓屋頂。茫茫煙水。仿佛,置身幻境。長大后,偶爾也會來到外灘邊上,看從無到有的陸家嘴高樓,還有江心駛過的各色游船。 今夜,我在游艇上,做別人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