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柴溪咬了咬牙,用雙手撐著地面站了起來。她拍拍身上的塵土,又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她知道自己后背的衣裳近乎已經要被浸濕了。 猶豫了片刻之后,她瞇起眼睛,恍惚地念動起了其中的一道,刻意將強度壓到了最低。 身后的幾棵粗壯的樹木攔腰折斷,柴溪眼睛眨也不眨,麻木地站在那里,微微側首,看著切口平整的樹木的上半段轟然倒地,掀起了一片塵土。 有什么從她心中抽離了些許,柴溪卻只是攥緊了拳頭,一滴眼淚也未曾落下。 就在這個時候,被暗地里注視的不適感終究消失了,這讓她松了口氣。 然而這輕松感轉瞬即逝,柴溪緊接著感受到的更多的則是沉重——難以言喻的沉重,這種沉重讓她有一種全身心的疲憊。 依照觀音菩薩先前所說的話,這只是個誘她入局的陷阱,無論是唐三藏還是其他人都沒有實質上的危險,大圣之所以一去不復返也是因為暫時被困住。而如果菩薩說話算數(shù)的話,大圣現(xiàn)在應該是沒事了。 她靠在另外一棵樹上緩了一會兒,然后才拖著腳步原路返回。 比起來時的漫無目標,這時再返回就顯得容易了許多。但即便如此,不一樣的心情對于柴溪而言也未免太過沉重了些,看到那幾人的瞬間,五味陳雜的感覺涌上心頭,她卻也徒有輕輕嘆了口氣。 與她離開時不同,孫悟空已經回到了這里,看到她終于出現(xiàn),急忙迎上前來,眉頭死死擰起:“怎么回事,你跑哪里去了?” “你半天沒回來,大家都很著急,我就去樹林里找你去了。”柴溪竭力表現(xiàn)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甚至還露出了一個微笑,盡管她知道自己絕對瞞不過孫悟空她此時真正的心情,“幸好只是虛驚一場。” 要是真的只是虛驚一場該有多好。 孫悟空上下打量了她半天,看出她確實沒受什么傷之后才道:“下次別再一個人貿然行動了,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 “嗯,我知道了。” 柴溪點了點頭,話音落了之后,兩個人都沒再說什么。 ……大圣也很奇怪,柴溪心想。 想想也是,他可是消失了將近半個時辰,這么長的時間,若是說大圣什么都沒遇上也不可能。只是不知道菩薩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困住了大圣,也不知道菩薩有沒有在大圣面前現(xiàn)身、對他說些什么。 希望沒有。 柴溪又看了一眼孫悟空,而后,徑直從他面前走了過去。 “女菩薩?” 她來到了唐三藏的跟前,面對著他多少有些詫異的眼神,雙手合十,深深一拜。 “長老,”柴溪輕聲地、一字一句地說道,“先前在寶象國的時候,對長老你出言不遜是我無禮了,還望海涵。” “希望長老能允許大圣……與我跟你一起上路,護你一路周全。” 第四十九回 “希望長老能允許大圣……與我跟你一起上路,護你一路周全。” 對于她的這番話,唐三藏的臉上明顯表現(xiàn)出了猶豫之色,他急忙站起回了禮之后又遲疑了片刻,然后才又開了口。 “女菩薩……”他躊躇著道,“你所說的‘一起上路’,貧僧自然樂意之至。只不過,先前還在寶象國王宮的時候,無論是女菩薩你還是悟空都拒絕了貧僧的請求,怎么現(xiàn)在卻不約而同地……?” ……不約而同地? 那就是說……大圣也……? 柴溪聞言望向了孫悟空,對方果然避開了她的眼神。 那么,至少說明她之前的猜測沒錯了。她完全有理由去接著那推測下去,觀音——或者佛祖那邊隨便的什么人在孫悟空“失蹤”的那段時間里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然后跟他說了些什么話,具體內容應該和她聽到觀音所說的那些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她抿了抿唇,突然回想起了那時候在寶象國御花園發(fā)生的一切,心里一時間五味陳雜。 明明一開始就應該察覺到的,無論他們兩個是對彼此怎么想的、如何感受的,那句“跟老孫成親”……必定是一個無法完成的承諾。 變化總是發(fā)生在一瞬一息之間。在柴溪與花果山交談時,絕對無法想象自己會由于一時沖動而將一切都順勢答應下來;而在她還沉浸在甜蜜的情緒中時,也并沒有想到轉眼菩薩就找上了門來——或者說,她意識到了有這個可能,卻不愿意去正視它、甚至將它強自壓在心底,放縱自己愈陷愈深。 “具體緣由長老大可以不去追尋,”她嘆息了一聲,然后假裝鎮(zhèn)定地微笑了起來,“我知道,我與大圣出爾反爾的行為實在是難以博得你們的信任,不過,我們會用行動證明給你們看。就像剛才那樣,大圣仍然會回護長老你的安危,我雖然幫不上什么大忙,有些小事還是能做到的。” “女菩薩想必是誤會了。”唐三藏連忙道,“貧僧沒有懷疑悟空和你的意思,只是有些不解罷了。即便單純是論安全方面,想想先前的事,再想想在寶象國那里貧僧還被變成了猛虎,有你們在身邊,貧僧還是放心了許多。” 他不提寶象國倒還好,一提寶象國,柴溪心里又有些難過。當然,這份難過被她遮掩得很好,她只是因為唐三藏這番話偷眼瞧了瞧豬八戒和沙悟凈,他們看上去倒像是絲毫不在乎似的望向了一旁。 一旁,孫悟空的臉色依舊不太好看,但還在可接受范圍內。 “這樣的話就最好。”柴溪對唐三藏的話還抱有著懷疑態(tài)度,他在白虎嶺時是因為孫悟空活活打死那三“人”而憤怒、因為唯恐自己哪天受到牽連而擔憂,柴溪總因此而覺得,他不像是會對這些可能會危及自身的事情寬宏大量的人,“樹林里已經沒有危險了,若是長老愿意,即刻便可啟程。” 對于她的提議,早就在路旁消磨了過多時間的唐三藏自然是一個“好”字,其余幾人也沒什么意見。等到唐三藏翻身上馬之后,他們就重新又踏上了往西的道路,只不過這一次,不再是以一天一夜為期限,而是……直到取得真經為止。 分明就只是又兜兜轉轉地回到了原來的目的上,思及至此,柴溪卻有了一種發(fā)自內心的疲憊感。 就保持這樣的狀態(tài)——且不說根據(jù)南海觀世音菩薩的話來看,他們之間的距離會越來越遠——直到取經結束,而在結束以后,沒準這一切又會被劃上徹底的句號。 不,不是“沒準”,到時候她一定連想見大圣一面都做不到。 顯然,方才的經歷對兩人而言都是影響巨大的,柴溪非常自覺地走在了隊伍的最末,和孫悟空保持了她所能保持的最遠的距離。而對方對此也毫無異議,或者說,是還沒想好該如何重新面對她。 因為柴溪自己也是這樣的。 他們早就已經離開了寶象國的國界,現(xiàn)在的景象有些荒涼,柴溪不由得懷疑起他們這么一直走下去,到晚上的時候能不能找到人家投宿。 以前不是沒有露天睡過……她現(xiàn)在的心情卻比那時候微妙許多。 “沙僧,我離開以后發(fā)生什么了?” 她趕上兩步,用著孫悟空常用的稱呼叫著沙和尚,這或許是她目前唯一一個還能容易點打聽到情報的人。畢竟到了這時候,柴溪不可能再去問孫悟空,唐三藏也不可能,他會本著“出家人不打誑語”的準則把一切都全盤托出,但那里離孫悟空實在是太近了,被對方就這么聽到的話,還是會感覺到別扭。 沙悟凈平時雖然經常不言不語,對很多事可很能看得分明,性格上也沒有豬八戒那么投機取巧、圓滑利己,應該還是會如實地把事情告訴她。 ——當然,柴溪也知道就算在這里孫悟空也未必聽不到,不過還請由她自欺欺人一下,即使被聽到了,這個距離也可以讓她和大圣不是那么尷尬。 “柴姑娘離開以后,大師兄倒沒一會兒就回來了。”沙和尚如她所想的那樣開始回憶了起來,他的眉毛糾了起來,“大師兄一回來,就追問我們柴姑娘你去了哪里,聽說你是去找他了之后,大師兄急匆匆地也沖進了樹林里……只是無功而返了。” 他的話聽得柴溪有些心驚:“……我消失了多久?” “不多不少,整半個時辰。” 沙悟凈答道。 柴溪并沒有感覺到自己和菩薩的交談維持了半個時辰那么久,就算加上她跪下時和觀音菩薩僵持的那段時間,似乎也還不到半個時辰。那么就只能解釋成結界內外的時間流逝不一樣……也許大圣的情況也是這樣。 除了這中間和沙和尚的談話,這一天里剩下的時間一行五人都是相當沉默的。也就如同柴溪猜測的那般,直到天黑為止,他們都沒走到有人煙的地方,自然也沒辦法在哪怕是尋常百姓的家里借住。他們最后來到了一個小小的湖泊邊,在湖邊安頓了下來。 夜已深了,柴溪卻壓根沒有一點睡意。 唐三藏向來堅持要避嫌,在野外露宿時她睡的地方也離師徒幾人有著不短的距離。當初提出這個主張的時候,孫悟空并沒有反對他的師父,但也要求要睡在離柴溪比較近的這邊,以免半夜突然生變。 哦,他們之間還不時橫了匹白龍馬。 今晚也是如此,白龍馬趴臥在她和孫悟空當中,與兩邊都維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那邊的幾個人應該已經入睡,柴溪尤其已經聽到了豬八戒的呼嚕聲。 她在黑暗之中睜著眼睛,凝視了好一會兒夜空,然后輕輕嘆了口氣。 身上的被子很薄,在夜里起不到多大的遮寒效果——然而還是比孫悟空他們的要厚一些。太過累贅的行李帶著趕路也麻煩得要命,在這樣客觀的情況下,能帶上這樣的被褥都是相當不容易的了。 ——睡不著。 柴溪把被子放好,自己站起了身。 本來就露宿在了湖邊,這里離那片小湖也就走上幾步的距離,她挑了一塊還算是平整的地面坐下,抱膝發(fā)起了呆。 濕潤的水汽縈繞在身邊,讓這個本就冰涼的夜變得更加寒冷入骨。水面上映照出了那抹彎彎的月亮,還有幾顆明星投射在了上面,盡管有這樣的光輝照耀著,柴溪仍然覺得這湖面看上去比天完全黑透前大了不少,也深邃了不少。 她說不清楚心里冒出來的恐慌是因為這湖面還是其他的理由。 有人在她身邊坐下。 “你也睡不著?” 柴溪幾乎不用看就知道這是誰,她對他實在是太熟悉了,實在是太熟悉了。 來人只是長長地吐了口氣,并沒有說些什么,畢竟他的行動已經代替言語回答了她的“疑問”。 “大圣,”不知是什么心情驅使著她驀然開口,“你看到了什么?” “……沒什么,”過了好幾秒,孫悟空生硬地說道,“五行你呢,又看到了什么?” 她依然望著水上的倒影,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和大圣你的答案一樣。” 即便他們兩個都清楚地知道對方說的是謊話,也必須把這個謊話繼續(xù)下去才行。 肩膀上突兀地多了點不怎么重的分量,柴溪一愣,隨即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之后又看向了孫悟空。光線并不明亮,她只能依稀看到他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她勉強地稍微彎起了唇角,與此同時,有什么幾乎要從眼中奪眶而出。 當然她終究是忍住了。 柴溪像是xiele力一般放松了身體,任由對方攬過了自己的肩。緊接著,她單手撐地,微微抬起了身子。 她知道自己正在顫抖著,這顫抖一陣強似一陣,仿佛下一秒她就要因此而徹底失去力氣。 ——最后一次。 菩薩啊,原諒她吧,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柴溪將自己的雙唇貼了上去,只接觸了短短的一瞬間之后,她就離遠了些。 “晚安,大圣。” 她聽到自己平靜的聲音,就像聽到任何一個陌生人的聲音。 她從他的懷抱里退了出來,與其說是走了回去,她的舉動更像是在逃離。 然而就是在那一剎那,柴溪還要更清楚地意識到,她少了什么。 她的心里少了什么。 第五十回 氣氛逐漸又變回了沙悟凈剛剛加入時的那樣,只不過,比起那時候而言,現(xiàn)在柴溪和孫悟空的距離要遠得多。 未挑明一切的時遠時近和看似塵埃落定之后的放棄,兩者相較起來,柴溪竟想不明白哪一個不是那么傷人。 ——當然,事實上這都不是什么好選擇。 回過頭來想想,柴溪覺得……從最開始她應該就對于大圣有一些曖昧的情緒,但當他們真正地冒出苗頭來,卻是在高老莊的那個月夜。哪怕到了當下,她也還記得怦然心動的那一瞬間,因為這心悸和快速跑動帶來的呼吸困難也殘存在她的印象里。只是,當時的她自欺欺人說那不過是自己的幻覺而已。 那大圣呢,又是在什么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