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她說出這句話以后,兩人也都沉默下來,誰也沒有再先開口。然而兩人之間縈繞著的氣氛卻并不是尷尬,而是截然不同的明了與心意相通。他們確實是在享受著這樣的沉默,讓其他不同尋常的東西在其中慢慢滋生。 然后,他們來到了唐三藏所在的地方。 早在孫悟空第一次親吻她之前,柴溪就看到百花羞公主匆匆忙忙地帶著孩子離開了。對此,柴溪心里當然是有些慶幸的,要是被他們看到那樣的場景,她才是真的恨不得鉆到地縫里面去。不過這不是重點,依照柴溪的猜測,寶象國的國王王后既然不在這間房里,應該是正在和他們親愛的外孫們會面呢。 “……悟空,女菩薩?!?/br> 房內只有唐三藏、豬八戒和沙悟凈三人,她和孫悟空走進來的時候,原本就不怎么輕松的氣氛似乎凝結得更加沉重了。孫悟空方才談笑的輕快也已經蕩然無存,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立在柴溪的身旁,面對唐三藏的點頭致意,象征性地叫了一聲“師父”。 “貧僧如今能這樣坐在這里,”為了讓氣氛不再這樣僵持下去,唐三藏繼續開口道,當然,也不排除他確實是為了感謝他們,“多虧了二位的出手相救。若不是你們將那妖怪打退,又解了貧僧身上的法術,貧僧恐怕現在還在那籠子里被關押著。” “長老有難,我們也該幫個忙才是,也不枉這多日來在路上的相互照應?!辈裣妼O悟空并沒有要應話的打算,皮笑rou不笑地接了話,“幸而當初那誓言做不得數,也免了長老受那阿鼻地獄之苦?!?/br> 那天在白虎嶺唐三藏為表決心發下的誓就這么被她直接提起來,唐三藏的臉上也不免又青一陣白一陣。 她毫無疑問是在用這話來挑釁,現在這種情況她也不想再忍下去了。雖說柴溪不是什么特別強硬的性子,但發生了那種事情怎么可能一點火氣都沒有,離開白虎嶺之前,她之所以沒有說出太激烈的話,多少還是在顧慮著孫悟空的感受。 而到了這時候,柴溪覺得有些話還是要挑明白比較好。至少,得刺刺唐三藏。 “那時,確實是貧僧的不妥?!背聊似讨?,唐三藏長嘆了一聲,倒是十分坦誠地承認道,“經過前后思量,貧僧覺得,雖有貶書在前,這取經路上卻是少不了悟空與柴姑娘的,若是你們能與我等一同上路的話——” “不,我的答復仍然與剛才一樣。”沒有等他說完,孫悟空就徑直打斷道,他看了一眼柴溪,像是擔心她改變主意似的,“既然貶書已下,老孫也沒法再腆著臉繼續一起去取經。五行,我之前將貶書托付給你,應該還在你那兒吧?” 眼神交匯之時,柴溪會意,她點了點頭:“從花果山處罰之后,我就一直帶在身上呢,要是需要的話,我這就拿出來好了?!?/br> 她作勢要將手向懷中探去,當然,貶書確實被她放在外衣的夾層里,不過她并沒有真的要把貶書拿出來的打算,沒有這個必要。 果然,在她剛剛抬起手之后的幾秒之內,唐三藏就已經出言制止。 “那倒不必,”他勸阻道,“畢竟那是貧僧親手所寫的,貧僧比誰都要清楚了解?!?/br> 說完這句話后,唐三藏遲疑了片刻,這才接著又說:“只是,若是又遇見先前那樣強大的妖怪,雖說有悟能、悟凈在前,可也終究擔心抵擋不過?!?/br> 言外之意無非就是還想向孫悟空尋求安全感。 “老孫也把話說在前面,”孫悟空倒是看似漫不經心地接過了話茬,“就算是俺老孫,也未必就真的能護得住你。即便我真的跟你上了路,也不能時刻護你周全,恐怕老孫在抵擋妖怪之際,又有旁的把你掠去了。” “那日我因那化作人形的妖怪并未死透、依然可能隨時過來加害于你而要求至少護送你出了白虎嶺,師父你卻徑直拒絕了我?!彼掍h一轉,“不過,到底師徒情誼一場,常言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黃袍妖怪自是上天庭領罰去了,師父你也不必太過擔心,若是實在放心不下,老孫也可再送你一程,護你一日一夜?!?/br> 言罷,他看了一眼柴溪,柴溪倒是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她知道孫悟空這樣做的意圖,也完全理解他此時的感情,所以也只是點了點頭。 一日一夜,只不過是個讓唐三藏能接著安心去取經的期限,也算是為了報答他在大唐與韃靼界限處將孫悟空解救出來的恩惠——雖然這一點認知讓柴溪有些不舒服——而在這之后,兩人也可無論恩怨一筆勾銷。 在這一日一夜之后,她便再次和大圣一起回到花果山,然后,然后…… “柴姑娘?” 她還在出神之際,忽然聽得沙和尚叫了她一聲,柴溪聞聲看向身側,然后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落到了后面。 “大師兄叫你呢,”沙和尚溫和地說道,柴溪瞥了瞥走在最前面的孫悟空,他回過頭來,神色似是有所不滿,以至于她幾乎要漏聽了沙和尚的下一句話,“柴姑娘,你臉怎么這么紅?” “……不,沒什么。” 然而她終究還是聽到了,柴溪埋下頭,用雙手拍了拍臉頰。她覺得自己克制心情的能力越發高超了,不一會兒的功夫這溫度就降了下去。她向著前面跑過去,試圖追上孫悟空。 如此那般地商定好之后,寶象國國王擺了素宴宴請了他們一頓,柴溪并沒有多大的胃口,只是稍微動了幾筷子。吃完了飯,一行人就如同以前那樣上路,孫悟空依舊走在最前面權當探路,柴溪這回卻只走在他旁邊了,現在一不小心落到后面,也只因為想東西想得太入神,連孫悟空叫她都沒聽見。 “大圣,你叫我有什么事?”剛趕上孫悟空,柴溪就急匆匆地問道,她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對方突然想到什么需要囑咐才這樣急切。 “不,”孫悟空卻否認道,“只是老孫想和你一起走罷了?!?/br> 柴溪:“……” 她感覺得到自己的耳朵熱了,強自鎮定地撇過了頭之后,唇角卻難以自抑地揚起了弧度。 意外卻總是發生在令人意想不到的瞬間。 耳邊有什么東西劃破了空氣的尖銳聲響,接下來,柴溪就只聽到了白龍馬長長的一聲馬嘯。她心里一驚,連忙回過頭,看到了有一支箭牢牢釘在了路旁的石頭上,箭尾的羽毛還在微微地打著顫,仿佛在強調射箭之人到底用了多大的力道。 剛才的聲音和方向……顯然是沖著唐三藏去的。 “老孫就在這周圍幾米遠的地方轉轉,”在原地靜待了幾分鐘、發現敵人并沒有再接著攻擊后,孫悟空皺著眉頭沖著豬八戒和沙和尚囑咐道,“你們兩個保護好師父和五行。” 他卻并沒有就這樣離去,而是又在柴溪耳邊說了兩個字,聲音很輕,沒有第三個人能夠聽到。 “自保?!?/br> 周圍全是樹林,孫悟空先在周圍——尤其是最有可能藏著那個射箭者的地方搜了一圈,無果后又離他們遠了一些。 他們本來是能看得到孫悟空的,他卻在不知什么時候失去了蹤影。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 半刻鐘,一刻鐘…… 他們生生在這里等了將近半個時辰,卻再沒看到孫悟空出現。 豬八戒早就在邊上犯起了小嘀咕,這時候更是開口道:“難道說,這弼馬溫又——” “閉嘴。” 柴溪靠在樹上,直接打斷了他的話。她直起身子,將七星鞭從腰間抽了出來:“恐怕是遇上什么麻煩了,我先去找他,一會兒就回來?!?/br> 這話她說得相當不確定,別說豬八戒了,柴溪這會兒心里也有點緊張。但與對方不同,她全心全意地信任著孫悟空,自然也不覺得他會做什么臨陣脫逃的事情。 大圣是真遇上什么麻煩了。 而柴溪也清楚地知道,要是連孫悟空都解決不了,她就更別提了。 但即便如此,她也必須得做點什么。 在這時候單獨行動是很糟糕的選擇,可除此之外,柴溪別無選擇。 她很擔心大圣。 ——所以至少由她去確定。 她急匆匆地在樹林里來回走著,腳步無疑暴露出了她急躁的內心。走著走著,柴溪突然內心一驚,她近乎是釘在那里無法動彈,連轉個身都做不到。 有人站在她身后。 “五行山?!?/br> 那人輕聲喚道,她異常熟悉的聲音里,滿懷著無盡的慈悲。 第四十八回 柴溪停在那里。 “五行山。” 那人就只這么喚了一聲,卻已足夠令柴溪心驚膽戰。 她能感受到心臟的跳動又開始一次比一次劇烈起來,與先前不同,這一回只是完全的驚恐與擔憂。呼吸不可抑制地逐漸加快,冰涼的感覺從指尖蔓延開來,帶來一陣陣眩暈,柴溪閉了閉眼,深深地呼吸。 根本不用去思考事到如今還這樣稱呼她的會有誰,這聲音盡管她才聽過幾次,卻也難忘到能徑直憑此辨認出來者何人。 柴溪小心翼翼地抿了抿唇,而后轉過了身去,卻只是雙手合十而非跪拜。 “見過菩薩?!彼p聲說道,表情平靜,聲音里是明顯可以聽出來的顫抖。 南海觀世音仍然是柴溪最近一次見時的樣子,手上托著那凈瓶楊柳,面上的神情也是一派祥和。 “你可知我今日為何前來?”觀音菩薩上下打量了她兩眼,眼神中所包含的意味雖然并不至于會使柴溪不適,但她仍然不可避免地感到了些許心虛,在下一秒,她強迫自己把那點心虛也全然丟開,“又是為何偏要把你引出來?” 柴溪張了張口,她知道眼下這種狀況說什么才是最好的選擇——自然是對這幾天發生的事情供認無余,但是…… 但是她不甘心,不甘心就這么放手。 她想說“不知”,她不想承認自己有做錯什么,可惜她也明白如果她這么說了,會讓情況糟糕到哪樣的地步。 于是她終究只是垂著頭,一言不發。 觀音菩薩見她此番表現,也只有長嘆一聲。 “當初,我念那潑猴終于對自己的罪過有所悔悟,這才免了他的刑罰,令他與那大唐的取經人做個徒弟,借此將功贖罪、修成正果?!辈裣杏X得到菩薩投在她身上的眼神,懷著悲憫卻令她如針扎一般刺痛,“既是如來允你一同上了取經路,我本來以為,你該懂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br> 柴溪只是沉默地聽著,她下意識地將右手撫上了左臂,攥著衣服薄薄的衣料,盡管手指酸痛,卻始終沒有要將其放開的打算,就像……就像這可以減少分毫心中的痛苦似的。 “……是我之過,”她終于嘆息道,聲音是出乎她自己意料的沙啞,“還煩請菩薩饒過大圣,大圣他只是……只是一時無心才步上歧途,這都實乃我的過錯?!?/br> 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柴溪覺得自己的心臟就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似的,那只手將她的心臟慢慢地揉成了一團。不僅僅是疼痛,在痛苦之余,她更多地感到的是無法呼吸的壓抑,她幾乎是使上了全身的力氣,這才牢牢地在地面上站穩。 “既然你已知錯,只需領罰便是。而那孫悟空也需擔責,事情但不可就這么告一段落。”觀音菩薩的聲音平靜,卻透露著不可動搖的堅決,“而對你的第一道罰,你不可再與他們一起去西天取經?!?/br> 柴溪一驚,還沒等她徹底反應過來,身體已經先于她的頭腦做出了選擇。伴隨著“撲通”的一聲,與地面猛然接觸的疼痛從膝蓋處傳來。然而柴溪現在已經顧不得這些,只是慢慢地俯下身去,讓額頭與土地輕輕相觸。 她這一生之中,從未跪過什么人,那時在五莊觀所做的也只是象征性的跪坐——為了向鎮元子道歉。 這是南海觀世音菩薩。 她在心里悄聲告訴自己,她從不求神拜佛,但到了如今,這么做是值得的。 “觀音菩薩大慈大悲,還請寬恕大圣。”柴溪聽到自己這么說道,她就像是已經抽身開來似的,只是“意識”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切的發生,“我保證事情就到此為止了,以后無論如何都不會更進一步地發展。我只求還能在他身邊,看他……” 柴溪閉上了眼睛,繼續說了下去:“看他修成正果?!?/br> 她就這么維持著跪著的姿勢,低著頭,沒有去看觀音菩薩的神情。她幾乎不記得自己到底跪了多久,才終于聽到觀音菩薩緩緩開了口。 “若是有你在一邊,這潑猴定不會安心去取經。不過,要是就這么將你帶走,只怕他也不會輕易善罷甘休??茨阋彩钦\心認錯,我給你一個悔過的機會?!?/br> 聽聞此言,柴溪抬起了頭,注視著觀音菩薩,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觀音菩薩的神色卻似是不忍,她猶豫了半晌,這才繼續道:“我傳你兩道法術,使用與否,你自作定奪。我想,就算不使用,你也該明白自己應做些什么,不然的話,也不是像今天這般輕易了事了。” “我明白?!?/br> 柴溪低聲應道。 樹葉被風卷起,一片又一片。這眾多的細微聲響近乎是在同時響起,織成了清晰可聞的沙沙聲,她看著觀音菩薩的嘴巴一張一合,也將菩薩口中所念的真言銘記在心。 “……”于是,柴溪又是一拜,“謝過菩薩。” 再次抬起頭來時,觀音菩薩已經消失不見,她現在所處的地方仍然是方才見到觀音菩薩之前所停留的地方。因為南海觀世音的突然出現,柴溪竟然一時間還未注意到周遭景象的變化,直到現在才隱隱意識到剛才她和觀音菩薩所處的應該是類似于結界之類的地方。 的確,無論是要談論她和孫悟空之間的事情,還是那兩道真言,都應該在他人完全察覺不到也無法闖入的“結界”之中較為穩妥。 通過觀音菩薩的神色和話語,柴溪也能猜到一點那法術的力量之強大和使用所需要付出的代價。 使用與否自作定奪? 開什么玩笑,取經路上八十一難之兇險,再加上觀世音菩薩把這種法術傳給她的用意,恐怕她不用都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