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須臾他大笑起來,他小瞧了陳家蜜,是他輸了。 這點兒風度他還是有的。 他拿起手里的香檳朝陳家蜜舉杯:“陳小姐,那么我們就來談生意。” 陳家蜜亦拿起先前擱在茶幾上的香檳杯,回敬亨特拉爾。 她不但如愿拿到了亨特拉爾公司原本將在兩天后運往肯尼亞首都內羅畢的十五萬棵紅色娜奧米種苗,詹姆斯?亨特拉爾還答應會傳真一份目錄到云市的鮮花交易中心,屆時陳家蜜可以從目錄中予以選擇,得到十個品種玫瑰的免費授權。 但亨特拉爾這個老狐貍有言在先,雖然是做生意,但是他必然會有所保留,這本目錄里擇取的花朵至少都誕生在十五年前,也就是說它們至多在五年后就會面臨專利失效。 詹姆斯?亨特拉爾被陳家蜜說到心動,但是出于商人的本性,他還是選擇把可能的損失降到最低,但這對陳家蜜來說已經比出發登機前的白日夢還要好上太多,她幾乎迫不及待要跟父母還有韓強分享這個好消息。 幾乎就在那一刻,她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那種自從來到阿斯米爾,一直存在她心中蠢蠢欲動的念頭,終于破土而出,在陳家蜜的腦海中前所未有地清晰起來。 亨特拉爾好奇地看著面前這個年輕中國女孩:“陳小姐,你看起來非常高興?” 她自然是應該高興的,陳家蜜達到了她前來阿斯米爾的目的,甚至超額完成了指標,在中國傳統的新年到來之前,無疑是給親朋好友及村里同姓送上了一份年節大禮。但亨特拉爾說不上是為了什么,他覺得陳家蜜的高興不僅僅是為了這個理由,他反而看到了某些難以描摹的耀眼光彩,那些曾經存在于年輕的自己的身上的光彩。 和紅裙子無關,而來自于陳家蜜本身。 陳家蜜有一點說對了,亨特拉爾這輩子都在從事鮮切花貿易和植物育種,但是就算他把鮮花賣到了五大洲,但是唯有中國是他無力涉足卻永遠沒有辦法忽視的巨大市場。 甘心嗎? 肯定是不甘心了。 但只有陳家蜜敢于把他的心思大聲說出來。 他想起自己曾經看的書里有這么一句話:偉大的事業,總是需要那么一點天真和理想主義去推動。 這本書的作者是基辛格,陳家蜜說得沒錯,亨特拉爾一直在研究中國政策和市場,就是因為知道得透徹,所以他始終沒有涉足,中國市場的未來不在西方手里,而是在他們中國人自己的手里。 剛剛陳家蜜仿佛占了上風,但她顯然做了很久且很充分的準備,用精心謀劃打了自己一個措手不及,她仍然是稚嫩的。詹姆斯?亨特拉爾想,天真和理想主義也許并不那么壞,因為在他們這份特殊的行業里,他們不是在種生菜也不是在種大蒜,他們種的是花。 而花總是第一眼讓人想起天真和浪漫,陳家蜜所展現的勇氣和執著,也可能真的配得起那些深藏實驗室深處卻無法向世人一展美貌的綺麗玫瑰們。 陳家蜜可能現在還不能了解,但是她進入這個行業之后就會了解,那個被譽為“育種界梵高”的萊斯利?伍德利夫,他的所有經典之作都不是誕生在暖房干凈敞亮的環境里,而是破舊的小屋、凌亂的土地和一堆裝滿了花粉的骯臟黑瓶子,能在最糟糕的環境里脫穎而出的花,譬如星象家,最后成為了傳世佳話。 是時候去闖一闖了,詹姆斯?亨特拉爾這么想到,電視和報紙上已經出現了越來越多關于中國的新聞,也就是一兩年之內,他可能真的會失去在這個世界最大最富裕的市場占有一席之地的機會。 商機轉瞬即逝,而投資總是意味著風險和盈利并存。 所以他爽快地答應了陳家蜜的條件,然后還附加了新的種苗專利給她,而十類種苗在陳家蜜擇定之后,會以打包的專利臨期架出售,那價錢在陳家蜜眼里,可能跟白送差不多。 詹姆斯?亨特拉爾不僅僅是在投資,更是在考驗她。就像他自己說的,中西方商業理念格格不入,中國人的市場,還是交給中國人自己來做。 在國內缺乏新型品種,市場售賣嚴重老化的情況下,荷蘭的臨期品種并沒有明顯的劣勢,而就像陳家蜜所說的,只有市場才是檢定品種的唯一真理。詹姆斯?亨特拉爾讓她挑選,也是想看她對市場有沒有精準判斷,甚至于拋開所有客觀原因,單純想知道陳家蜜是否有一眼認出熱門花朵的潛力。 這就是中國人常說的祖師爺會不會賞你這口飯吃。 詹姆斯?亨特拉爾并不會告訴陳家蜜自己的用意,而陳家蜜高興到還沒有去想自己往后還有多少難題等待解決。 克魯克山看著陳家蜜踩著那雙黑色的高跟鞋,以一種年輕女孩特有的歡快姿態跑下樓,他站在門外幾乎聽到了她和詹姆斯?亨特拉爾的全部對話,一段充滿了勇氣和挑戰的對話,有時候又天真到令人發笑,可他知道亨特拉爾是認真的。 認真地欣賞陳家蜜,看到了她身上代表的所有可能。 克魯克山同她朝夕相處,卻像是被蒙蔽了雙眼。阿斯米爾是鮮花的圣地,每一個來此的外鄉人都是朝圣者,陳家蜜原本對朝圣毫無自覺,卻比任何朝圣者走得更遠。 他這才發現,自己當初被拒絕不是沒有道理的,詹姆斯沒有在他身上看到足以闖蕩一個新世界的天真和勇氣。如果今天換做他處在陳家蜜的位置,他敢一個人不遠千里去闖蕩那片陌生的土地嗎?尤其那片土地在白人眼里簡直如同妖魔鬼怪。 克魯克山并不能給出肯定的回答。 陳家蜜太高興了,以至于沒有看見杵在門口的克魯克山,她高興得完全忽略了周遭一切包括他,正如她晚會前的信誓旦旦,成功屏蔽了克魯克山這個人。 詹姆斯?亨特拉爾卻沒有錯過。 “陪我抽根煙,”詹姆斯?亨特拉爾翻出自己的煙盒子,遞了一支給克魯克山,“其實我只是想到二樓找個地方抽煙,可是這位小姐偏不依不撓地跟著我,我只好快快答應她的所有條件才能打發她,這種癮頭可太難熬了。” 這是玩笑,克魯克山知道,亨特拉爾也知道,他答應了這個中國女孩,卻沒有答應十九歲的克魯克山。 雖然知道答案,克魯克山還是想問為什么。 為什么亨特拉爾驗證了老珍妮的話,克魯克山做到了這個世界上的百分之九十,而另外百分之十由陳家蜜完成,從此他站在陳家蜜面前,再也沒有任何優越感。他是他的領域的國王,而陳家蜜是正要加冕的女王。 詹姆斯?亨特拉爾點上煙:“克魯克山我的朋友,你該正視你自己的處境。我不認為你家住著一個年輕中國女孩有什么稀奇的,畢竟一切都是珍妮做的主。可是你讓她穿了你母親的裙子,知道在我眼里這代表什么嗎?在我眼里,你這么做就好像當年我把裙子送給你母親一樣。” 這是克魯克山最不愿意承認的情緒:“我并沒有……” “希望你并沒有,克魯克山,亨特拉爾公司的繼承人只會是你,這是我的愿望,同樣這也是你母親的愿望。”亨特拉爾太清楚克魯克山的弱點,他打擊他不留余力,就像用時光淬煉一個勇士,他不會告訴克魯克山十九歲的他也有同樣的光彩,但他只會答應陳家蜜而不答應克魯克山,是因為克魯克山是他的繼承人。 就算是他自私也好,亨特拉爾公司以后必須交付到克魯克山手里,沒有別的可能。 他警告克魯克山:“我知道陳小姐是一位充滿魅力的年輕姑娘,可是你人生的舞臺在阿斯米爾,克魯克山,”他瞄準面前人的弱點,“知道比痛苦更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嗎?是空歡喜,我剛剛和陳小姐的約定都只是口頭承諾。你做出你的決定,而我決定要不要打電話給我的秘書準備合同。” 陳家蜜有一點說得沒錯,都是生意,他可以前一刻答應她,下一刻就背地里捅她一刀,這一切都取決于克魯克山的態度。 雖然會很可惜,但是中國最多的就是人,多的是可以合作的機會。 陳家蜜很特殊,但絕不是獨一無二的那個。 散場之后人太多,陳家蜜費了一番功夫才找到老珍妮和派特里克,他們很默契地沒有追問陳家蜜去哪兒了。派特里克見陳家蜜露著肩膀,只有一身單薄裙子站在市民中心門口的屋檐下,屋檐外天空飄著細雪,他脫下自己的夾克給陳家蜜穿上,然后去找侍應生取陳家蜜的毛皮外套。 陳家蜜緊了緊身上的夾克,突然看到了站在臺階下,幾乎隱沒在人群里的克魯克山。他就那樣站在雪里,陳家蜜明明看不清他的表情,卻突然感覺到他是那樣的孤單迷茫。 老珍妮突然推了一把陳家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