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十分鐘后,電工提著工具箱來了,刑懷栩請他里里外外查一遍電路,電工很認真,臨走前蹲在門檻里給刑懷栩寫收據,“小姐,你這房子不安全,晚上睡覺可得鎖緊門窗。” 刑懷栩微笑,接過收據,掃了眼背后的小字——“監控在大門對面的電線桿上,屋里無。” 刑懷栩心想夏薔總算還有些道德底線,知道不能往年輕姑娘的房里裝針孔攝像,便沖電工笑,“謝謝你,慢走。” 電工提起工具箱,想起尤弼然的吩咐,又說:“我就住在前邊,刑小姐有事直接找我。” 刑懷栩漫不經心點頭,轉身進屋,卻被門檻絆得踉蹌兩步。她索性坐在門檻上,兩手托住臉頰,望著廢墟一樣的新家和堆疊的行李,漫漫出神。 正尋思要找家政服務,手機忽然收到連串短信,全是銀行信息,提醒她的三張信用卡已全被主卡持有人申請注銷和止付,僅有的一張儲蓄卡平時只拿來繳學費,從沒存過什么錢。 如此算算,理論上,刑懷栩只剩身上八百現金可用。 刑懷栩在口袋里摸到尤弼然給她的銀|行|卡,驟然倍感自己英明神武睿智,很想拿面鏡子好好自我欣賞一番。 可惜財不可外露,她如今只是個窮光蛋,家政服務已然消費不起,只能進屋自己掃地鋪床,親力親為,勉強睡上一覺。 再睜眼已是入夜,刑懷栩叫了外賣,邊等邊四處借錢,往日交好的親朋大多受過意,支支吾吾掏不出錢,幾位同齡小友很愿為她打抱不平,卻也有心無力——在錢財一事上,他們都還只是家中米蟲,根本沒有話語權。 刑懷栩在電話里像模像樣嘆息幾聲,心系的卻是她久等不至的外賣。 她太餓了,餓得都沒力氣演好這出苦情戲。 又等了半小時,外賣小哥終于敲響大門,刑懷栩一溜小跑沖出去,接了食盒就要走,卻見黑漆漆的巷子里有個男人正摸黑看各家門牌。 男人用手機照明,白光自下而上照亮他的臉,再年輕英俊的五官,都扭曲出百鬼出行的陰森氣。 “……”刑懷栩揉揉眼,“王堯?” 白光一顫,男人快步走上前,果然是王堯,“我聽說你從刑家搬出來了。” 刑懷栩讓他進屋,把食盒放在廳堂的老方桌上,開始專心致志往外挑胡蘿卜粒。 王堯探頭一看,皺眉,“你晚飯就吃這個?況且這都幾點了?你才吃飯!” 刑懷栩頭也不抬,挑完胡蘿卜又挑青豆。 “栩栩,如果你爸身體健康,夏姨一定不敢這樣對你。”王堯坐到刑懷栩身邊,忿忿不平,“她這次太過分了!我聽說她斷絕了你的一切經濟來源,還不許別人幫你。她過去再討厭你,臺面上至少不苛待,沒想到你爸剛出事,她就這樣做,真是讓人心寒。” 刑懷栩悶聲不響地吃飯,間或用塑料勺喝口排骨燉罐湯,吐出來的骨頭細細碎碎。 王堯無趣,起身四處走動,回來后臉都氣白了,“夏姨把你從刑家趕出來,就給你找了這么個住處?” “能擋風遮雨,能鎖門閉室。”刑懷栩說:“還是學區房,房價可觀。” 王堯氣得跳腳,“栩栩,我出錢給你換個地方住吧。”話剛出口,他便頹唐坐回原處,后知后覺想起自己雖然開著兩百萬的跑車,能真正自由支配的余錢卻并不太多。 說起錢,王堯記起自己的來意,“栩栩,你是不是缺錢?我聽說你正四處借錢。” 揣著尤弼然給的五十萬,刑懷栩并不缺錢,只不過那錢不在明處,又不能掃了夏薔的興致,總得擺出些鳳凰變麻雀的譜,哄始作俑者高興高興。 可王堯把這事當真了,他掏出一沓錢,推到刑懷栩面前,“栩栩,你也知道我媽管我很嚴,這是我能湊到的全部現金。” 刑懷栩看著那沓錢,終于放下筷子,神情很為難,仿佛王堯推過來的不是錢,而是泰山。 “我知道你是為了什么著急借錢,也知道這些錢肯定不夠,你就當零花,先用著。”王堯說:“我也找到肯借你錢的人了,是今年剛從咱們學校畢業的學長,他大二就創辦自己的投資公司,公司有個大學生創業基金,專門回饋母校學生。他聽說是借錢給你,很爽快,一點沒推脫。” “康誓庭?”刑懷栩光聽描述便知道對方身份,“經管學院的優秀畢業生,本來可以保研,被他自己拒絕了的那位。” “對,就是他。” 刑懷栩將大拇指抵在門牙上,下意識想咬指甲,“他借我錢,是私人借債還是以創業基金的名義?” “讓他借你二十萬,他還能和你算投資回報率?要不是夏姨太過分,你堂堂刑家大小姐能落魄到要他這二十萬?”王堯一面氣自己必須假借人手才能幫助刑懷栩,一面氣夏薔欺人太甚。 刑懷栩卻根本沒留心他在說什么,只啃著指甲,眉頭緊鎖。 王堯以為刑懷栩擔心往后還債,拍著胸脯承諾,“栩栩,這錢我幫你還。” 刑懷栩瞥了王堯一眼,心想尤弼然已是智商平平,王堯竟比她還差些,屬于智商缺憾,需后天多吃核桃,補腦。 于是她做出決定,“好吧,我向他借二十萬。借來炒股,做短線。” 王堯的臉瞬間垮塌,“短線炒股沒那么好做的,你現在資金不足,一不小心被套,豈不是雪上加霜?” “總不能坐吃山空。二十萬可以做小本買賣,但要讓生意運轉至盈利,時間周期太長,我沒時間。” 王堯還想勸,催他回家的電話又響了起來。 刑懷栩重新拿起筷子埋頭吃飯,沒有要送王堯的意思。 王堯自我安慰,“好在你這兒離學校近,我平時下課都能來找你。”想到將來可以和刑懷栩獨處一室,他便暗自開心,可再看清這破屋陋室,又是愁云慘霧,連帶未來都渺茫起來。 “等你爸康復了,夏姨肯定得接你回家!”王堯臨出門時這樣說。 “前后十幾個小時的大腦手術,我爸就算康復了,也不可能再主持大局。從今往后,夏姨就是刑家的一家之主,全世界都看得清楚明白,就你愿意做瞎子。”刑懷栩坐在高高的破木方桌旁,屁股下的長板凳不太結實,一動便發出嘎吱聲響,她沒有回頭,只道:“路上黑,再見。” 王堯怔愣稍許,沉默地邁出門檻,替她關好門。 === 接連四日,不管早中晚,刑懷栩都被堵在醫院高級護理層的護士站外,不被允許進入。 左邊的保鏢和右邊的護士皆是滿臉歉意地請她回去,理由千篇一律,只說刑先生不能見客。 “大小姐,您別為難我們了。”保鏢是父親舊日下屬,面對刑懷栩分外局促不安,“沒有太太的允許,您是見不到刑先生的。” 刑懷栩不再為難,只輕聲問:“那你們能告訴我,我爸現在是什么情況?手術恢復得好不好?血塊消失了沒有?他醒了嗎?意識如何?” 保鏢和護士面面相覷,訥訥不敢言。 刑懷栩對夏薔的絕情早有預料,卻沒想到在自己乖順聽話的情況下,她依然冷酷至此,不留分毫情面。 拐角的電梯門打開,走出一個十六七歲的漂亮女孩,見到刑懷栩,那女孩喜上眉梢,飛快奔來,“大姐!” 刑懷栩放開身側緊握的拳頭,冰山似的臉稍有松動,“刑柚。” 刑柚是刑懷栩四叔的獨女,今年十六,小臉大眼,熱情體貼從不與人為難,如今見狀也發起脾氣,怒氣沖天,“他們不讓你進去,我帶你進去!大伯病了,你去見他是天經地義的事,憑什么不讓?” 保鏢鐵塔似的身形擋在刑柚面前。 刑柚怒極,使勁推保鏢,保鏢卻紋絲不動,氣得她眼眶通紅,“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刑懷栩只得將小妹拉回來,低聲道:“我不進去了。” 刑柚一聽,撲進刑懷栩懷中慟哭失聲,仿佛被趕出刑家,遭受父女生離的是她,“這太不公平了!” 刑懷栩不擅長安慰人,見刑柚漸有水漫金山的勢頭,干脆捂住她的嘴,“別哭了。” 刑柚眨眨朦朧淚眼,當真不哭了。 刑懷栩把她拉到一旁,“你和我說說他的情況。” “大伯昨天醒了,一開始還好,后面大概是疼,發瘋發狂要扯鼻管,他力氣特別大,三個護工才把他壓住,他們把他綁在床上,他不能動,就轉頭去看我們每個人。他的氣管不是被切開了嗎?”刑柚說著說著又哭出聲,“他根本發不出聲音,一激動,切開的氣管里會有紅色的血點濺出來……姐,大伯太可憐了,你應該去看看他,見到你他一定能舒服點。大伯母已經把你趕走了,為什么還要阻止你去見大伯?” “脆弱無助的時候,誰陪在身邊,誰就會成為重要的人,就像雛鳥認母一樣。”刑懷栩解釋,語調淡然,眼神卻很冷,“爸爸傷的是腦,記憶有沒有受損很難說,夏姨是想趁此機會重新洗牌。” 刑柚瞪大眼,“你是說,大伯母不想讓大伯記起你?即使記起來,也要讓他對你失望,從此不再看重你?” “人如果真能那么容易被掌握,就不是人了。”既然見不著父親,刑懷栩便不久留,她從刑柚濕漉漉的手掌里抽回手,拿紙巾一一擦干,打算離開。 “本來想拿去你學校送給你的。”刑柚趕緊從包里摸出一枚璀璨的天鵝胸針,遞給刑懷栩,紅著眼笑,“jiejie,祝你二十歲生日快樂,從今往后,平安順利。” ☆、第3章 生日快樂 第三章生日快樂 醫院高級護理層的病房都是里外隔間的套房結構,夏薔坐在外間沙發上看報紙,剛翻過一頁,便見慧嫂悄無聲息走進來,懷里抱著束剛從刑園送來的紅玫瑰。 “走了?”夏薔問。 “大小姐先走的。”慧嫂答:“三小姐哭了一陣,也走了。” 夏薔輕笑,“她倒是聽話,不讓進就走,從不費事。” 慧嫂垂首,“大小姐一向聽話。” “她也就看起來老實。”夏薔收起報紙,讓慧嫂把花抱過來,濃艷的花瓣撫到她的臉,沁香撲鼻,“王夫人剛剛告訴我,刑懷栩借到錢了。” 慧嫂有些詫異,“太太不是囑咐過,誰都不許借她錢嗎?” “總有那么一兩家是和我沒交情的。”夏薔捏了片花瓣,因為真心覺得好笑,臉頰的酒窩愈發深了,“聽說她好不容易借到錢,不想著精打細算過日子,反而妄想炒股一夜暴富,真是狗急跳墻丑態百出,她怎么不干脆去賭?” “大小姐可從沒炒過股。”慧嫂輕聲說:“這樣看來,大小姐的日子大概真不好過,都急成這樣了。” “刑懷栩是什么人,能被這點虧絆住?受苦是假,示弱才是真。”夏薔沖慧嫂笑,“咱家這位大小姐是想順我的意,把自己弄得難看點,好哄我開心,讓我心慈手軟,別和她較勁。她越是韜光養晦,我越討厭她。” “可她如今沒家底,二十萬對普通人家不是小數目,她若真虧了,拿什么去還?”慧嫂遲疑,“太太打算怎么做?” “刑懷栩這種小孩,若是生養在別人家,非龍即鳳。”夏薔回頭往病房內間看去,答非所問,她捻落幾片花瓣,指尖壓出淡淡花汁,“確實可惜了。” === 刑懷栩離開醫院后,沒有直接回學院路,而是打車去了母親家。 母親家在縣區,她十多年前和縣中學的政治老師再婚,后生有一子,一家三口住著套七十平米的老公寓,柴米油鹽,生活簡單。 刑懷栩到的時候天已將黑,她剛要摁門鈴,防盜門便從里打開,繼父段和祥身戴圍裙手舉鍋鏟,笑起來滿臉褶子,“你mama在窗戶那兒看見你了!快進來!坐車累吧?桌上給你泡了茶,熱的,去喝兩口暖暖。” 刑懷栩走進屋,正俯身換鞋,就見母親許珊杉從室內走出來,笑容歡喜,“栩栩,生日快樂!” “姐!生日快樂!”段琥從隔壁廚房捧菜而出,他是個大男孩,面貌承襲了父母優點,秀氣文質,偏行事浮皮潦草,最愛說笑,“姐,今年的生日愿望你就許覓得有情郎,嫁得如意君,怎么樣?正好我也缺個姐夫。” “生日愿望不能貪心,”刑懷栩一本正經,“發財就好。” 客廳的燈明亮如晝,清清楚楚照亮許珊杉瘦削的臉,她的脖子上有幾道紅痕,說是發癢被自己抓的。刑懷栩找來指甲鉗,在開飯前替她剪指甲,又仔細銼圓每片指甲。 許珊杉一言不發,始終笑看刑懷栩。 段和祥讓大家洗手吃飯,段琥趁機湊過來,低聲偷問刑懷栩,“姐,醫院還沒消息嗎?” 刑懷栩搖頭,“咱們倆都配不上,外人更不好找。” 段琥沮喪,“mama身上癢,是不是并發癥?中毒性瘙癢感。” 段和祥和許珊杉已經各自入座,正招呼兩個孩子吃飯,刑懷栩卷起衣袖,任水沖刷掌心,冷得有些刺骨,“別急,會有辦法的。” 許珊杉幾年前查出尿毒癥,這些年雖積極治療,身體仍舊每況日下。剛查出病癥那兩年,醫生說比起透析,腎移植才是最好治療方法,可刑懷栩和段琥竟然都配型不成功,只能登記檔案,邊透析邊等待腎臟匹配從而移植。 疾病和等待都是煎熬,可許珊杉從未為此煩惱,她的憂愁只在兩個孩子身上。 一頓飯,許珊杉不停偷瞧刑懷栩臉色,刑懷栩猜她大概聽說了自己近況,正是想問又不敢問。段和祥更是老實人,見妻子不問,更不敢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