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掌院先生攏了攏鶴氅,看著案上棋盤,“我困了,明日再下。” 無妄道,“離山日久,明早我要回去。” “那就下次再說。” 話是這么說,卻不知下次又是幾百年后。 無妄忽然嘆道,“一個感情淡漠,一個執念深重,他們路遠且艱。” 掌院先生卻說,“正好互補,兩相輝映,他們真是天生一對。” 無妄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 第110章 未曾許諾,何談辜負 殷璧越與洛明川走在云陽城里。 天上明月的光亮,街邊火把與陣法的光輝,交錯落在他們身上。寒風吹的那些枯枝搖搖晃晃,影子映在房舍白墻上,頗有些光怪陸離的意味。 殷璧越開口道,“我忽然覺得,以師父的天資與劍道,并非不能達到真仙境界。只是他知道這后果,所以才不愿。” 師父那樣的人,來到世上快意恩仇,嬉笑怒罵,怎么愿意活成萬事看淡的漠然模樣? 身邊人的聲音里似是有笑意,“有人不愿意,棄如敝履,有人求之不得,汲汲修佛,真有意思。” 殷璧越淡淡道,“你來了。” 不知是感情問題,還是經歷過前兩次魔尊與師兄的突然轉換,他絲毫驚訝也沒有。 “你應該聽到了,兩魂難去其一,最好的方法是融合。我知道你很難接受……” 魔尊笑道,“他更難接受才對。偽君子不肯承認自己的陰暗面,無法與自己和解,自然不會接受惡念的我……” 殷璧越剛想說我師兄才不是偽君子,就聽對方繼續道, “何況他又將你看的比自己重要,你都難以接納,他更不愿意了。” 殷璧越搖頭,“善惡無絕對,沒有人生來就是圣人或魔頭,我有惡念,你也有善意,都是一樣的。”他頓了頓,“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試著接納你。” 云陽城的廣廈被他們拋在身后,晚風沒了遮蔽,在城外的荒野肆虐。 魔尊不以為然,“我不可能變得像他一樣,你不要對此有所期待。也別拿‘人性本善’這種話愚弄我,什么克己、赤誠、正直,君子道,我不信那些蠢事……” 殷璧越不由蹙眉,“那你信什么?” 魔尊負手而行,姿態散漫卻生睥睨之意,語氣平靜道, “絕對強大的力量,cao縱人心的權術……”他打量著身邊人的神色,“怎么樣,現在還要接納我么?” 殷璧越道,“我會的。” 聽起來很有誠意,很動人,卻不足以打動魔。 “什么時候真仙也喜歡說空話?嘴里說著接納,還走那么遠。” 殷璧越主動拉進兩人的距離,“我只是不習慣……” 魔尊好脾氣的教他,“這容易,要你的身體先習慣了與我親近,內心才會卸下防備。” 殷璧越直覺這話哪里不對,卻挑不出錯處。只得沉默。 月華如練,照的人影落在荒草上。兩人影子挨的極近,幾乎要融合一處。 ****** 無論是在何處,今年的冬天都格外漫長。北陸初雪落時,反常的早了一個月。貫來溫和濕潤的南陸也飄起雪花。雪季過去后,天氣仍遲遲不見轉暖,原野上冰河不融,草木不青。 直到年關悄悄結束,城鎮里也不聞爆竹聲,更沒有開集市,扎花燈。 殷璧越兩人回到滄涯時,山門里一株迎春正顫巍巍的吐蕊。四周圍著好幾個面容稚嫩的小弟子,清脆的童聲飄散在山風里,“終于有花開了,我還以為春天不來了呢……” “這話被師父聽見定是要訓你,冬去春來天道規律,我輩修行者感悟靈氣生機而知四季變換,怎么能像普通人一樣看見花才說春天……” “你說的也不對,花中亦有大世界,小師妹看花,若是見微知著,心境有所明悟,也是極好。” 忽有一聲青年音從高處傳來,“你們說什么呢……” 幾個小弟子趕忙散開,又修補山門去了。 燕行與林遠歸一戰就是在山門前,縱有護山大陣阻隔,山前石階也被縱橫的劍氣刀意割裂。門外土地更是一片狼藉。 殷璧越抬眼看去,神識穿過浩渺云霧,滄涯幾座山峰,到處都是修補陣法,重栽花木的弟子。不時有十余人一隊的巡防衛隊走過。除此之外,執事堂依舊人潮涌動,論法堂還在上課,一切與大戰之前沒有不同。 襯在早春的景致里,倒顯得朝氣蓬勃,萬象更新。 “我的院子在兮華峰上寒潭旁,你要不要先去那里等我?” 魔尊挑眉看他。 “這件事情若是師兄師姐們知道了,定要cao心,他們已經很累了……還有,掌門真人年紀大了,也受不了刺激。” 正陽子老爺爺若是看到自家徒弟出去一趟就成了魔尊,只怕要氣的吐血。幸好他們如今的境界,滄涯山任何禁制暢通無阻,加上護山大陣有損,魔尊只要刻意收斂氣息,也沒人能察覺。 殷璧越原以為這人性情驕傲,肯定不愿意做類似遮掩之舉,沒想到對方一口答應,“好啊,我等你回來。” 說完身影微動,已消失在原地。 殷璧越上山時不曾避人,于是在一人認出他后,許多弟子接連行禮,更多人聞訊而來,不遠處的山道旁被圍得水泄不通。只是他氣質太過淡漠,令人遠遠看著就生敬畏,不敢上前叨擾。只能與同伴私下傳音。 “那是殷師兄么?” “殷師兄從東陸除魔回來了!” “你感覺到了么,殷師兄修為大進,誒,怎么不見洛師兄?” “聽說東陸的隕星淵徹底封印了……” 這境況他是沒想到,幸好主峰響起鐘聲,三聲之后驚鳥歸林,眾人心中警醒,潮水般退去,各歸其位。 只見何嫣蕓遠遠跑來,激動的喘不上氣,阮小蓮在后面追她。 粉衣少女站定后卻端正的行了個禮,倒也有幾分穩重模樣了,“殷師兄。收到信之后,原以為你們還要很久才回來。山上一切都好,師父昨日開始閉關療養……” 正陽子閉關,洛明川也不在,作為掌門的親傳弟子,滄涯許多事情的協調調度,都落在了何嫣蕓肩上。 殷璧越點頭,“近來辛苦你了。” 何嫣蕓有些不好意思,“辛苦什么,這些洛師兄走之前都寫的清楚,我只是照著做。洛師兄……沒有回來么?” 殷璧越道,“一點輕傷,我讓他先去我那里養著。由我來見過掌門與師兄師姐們。” 說不定等他回去,院子里的人,已經從魔尊變成洛明川了。 何嫣蕓放下心來,阮小蓮笑道,“殷師兄剛回來,哪有你這樣問東問西的,先讓師兄去辦正事,再好好修養。” 既然掌門閉關了,殷璧越告別兩人后,便直接來到了兮華峰。 崖邊云海翻涌,君煜收劍轉身,“師弟。” 他氣息凜冽如常,絲絲縷縷的劍意未散,在山崖間浮游。 殷璧越走上前去,“大師兄。” 君煜頷首致意。 同門之間總是有這樣的默契,分別時各自經歷生死之戰與大領悟,相見后言語表達不出關切,一個眼神就足夠。 他拿出袖里的薄紙,交代了緣由,呈給大師兄。 “掌院先生說,這是師父去劍冢前寫的,可解我們疑惑。” 君煜雙手接過,打開以后,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就直直映入他們眼中。 殷璧越頓時無語,心想這事只有師父干的出。還有大師兄不愧是大師兄,真冷靜。掌院先生也厲害,提前說好不許再去問。 劍圣的筆跡力透紙背,瀟灑至極,卻只寫了“別來”兩個字。 君煜本就面色冷肅,此刻也看不出喜怒變化。只是重新折好了紙,放入廣袖。平靜道,“師弟境界大進,很好。可有不妥處?” 話說的簡單,殷璧越卻能感到大師兄的擔憂,“修為穩固,只是心境有異……二師姐出了生死關,大抵與我有相似經歷,正想去請教她。” “去吧,師妹自從回峰,尚且一步未出院門。” 大師兄難得說長句,看來師姐的情況并不好。 殷璧越走在兮華峰的山道上,偶有寒梅沾衣,暗香浮動。 想起第一次下山趕赴折花會,也是走這條路去向師姐辭行。師姐搬出來一堆法器,非要讓他帶上。而今山道不變,只是時節不同,他們的心境也不似昨日。 山間春意來遲,仍是料峭寒風吹散云霧。 柳欺霜正在窗前的桌案上寫字,聞得叩門聲,道了一聲‘請進’。 屋里點著檀香,青煙裊裊。 長衫女子持筆臨案,身形挺拔,面如沉湖。 她抄的是一卷道經,下筆極穩,不疾不徐。 殷璧越上前去看,卻見橫豎撇捺像刀槍劍戟一般,肅殺之意撲面而來。 滿紙都是凌厲的鋒芒。 “二師姐……” “四師弟。”柳欺霜筆下不停,不動如山。 ‘世間除了生死,哪件不是小事?出了生死關的人,連性命都不掛心,自然心如止水,難為外物所動。’ 他忘了最早在哪里聽過這句話,只覺十分貼切。 柳欺霜抄完一章放下筆,請他入座。 “我知你為何而來,可惜我幫不了你。這是規則,若有人能以一己之力打破天地平衡,太過危險,只好讓這樣的人沒有打亂天道的意愿。所以太上忘情,才是大道的盡頭。” 殷璧越心中微涼。 他起先站在自己的角度想,只以為與浩瀚無邊的大道相比,心底情緒太過微小。正如見過大海的人不會在意一粒塵埃,所以領悟的越多,力量越大,便離人間越遠。 師姐卻是換了一個角度。想要改天換地的人修為不到,修為到了的感情淡漠,沒有愿望。只有這樣,天道的運行才能永無阻礙。 大道的盡頭也只剩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