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jié)
“敢問師姐,若是終有一日,了無牽掛,塵事皆忘,修行還有何意義?” 柳欺霜搖頭,“哪里忘卻塵事的一天?” 她的目光穿過窗欞,不知落在何處,“我答應(yīng)了一個人,要好好活著,長長久久的記住她。不能失信于人。” 殷璧越看著她,心念微動,眼前閃過諸多畫面,不卜自明。 于是他問道,“師姐可是覺得,有負(fù)玉宮主?” 柳欺霜走到案前提筆,翻過一頁道經(jīng),平靜道, “未曾許諾,何談辜負(fù)。” 殷璧越悵然失語。 辭別了師姐走回自己小院。 金烏西墜,卻沒有絢麗晚霞,兮華峰上的草木山石,都籠罩在將暗未暗的天光中。 忽而有人喊他,“老四!” 殷璧越回頭,見燕行抱著酒壇從樹上跳下來。 “三師兄,你……你沒事吧?” 不是說你與林遠(yuǎn)歸一戰(zhàn),打得很慘么?骨頭都不知斷了幾根。 燕行知道他想問什么,擺擺手,“別聽老五信里胡說,我骨頭硬著呢。” 隨即感嘆道,“要命啊,你修為又漲了……這樣我一點做師兄的尊嚴(yán)都沒有。” 他從懷里摸出一封信,“之前你傳書去青麓劍派的,這是鐘山的回信,他傷沒好,只能口述,宋棠代筆……我順手給你帶回來。” 殷璧越愧疚道,“竟然傷的這樣重……勞煩他們了。” 燕行驚道,“真是奇了,宋棠說你肯定會說麻煩辛苦這種話。” “宋門主還說什么?” “還說你要是再說,就是沒拿他們當(dāng)朋友。” 殷璧越笑起來,“三師兄近來一直在青麓劍派?” 燕行想起段崇軒走之前調(diào)侃他“成天往南陸跑,簡直像個上門女婿。”也不覺得別扭,坦蕩蕩的承認(rèn),“是啊。宋棠接位不久,我放心不下。” 話才出口,又想起段崇軒那句‘人家跟你很熟么,輪的到你放心不下?’這才覺得郁結(jié),飛身躍上樹頂,酒壇一拋,抽刀向斷崖而去。 “老四你先走吧,我去找大師兄打一架。” 說的簡單點,就是去找虐。 殷璧越只覺得三師兄貫來隨性,興致來了,要與大師兄切磋。 他拆信去看,行文簡練,除了一句見信如晤,再沒有繁瑣寒暄。寥寥數(shù)語,傾塌的山石,沖天的煙塵便躍然紙上。 “……百萬年前,風(fēng)雨劍的主人,確實隕落于兩難關(guān)。機(jī)緣巧合下風(fēng)雨劍舊地重游,我也進(jìn)入了某種玄妙境界……” 山間晚風(fēng)吹開霧氣,好像葉城外的晨霧被劍氣劈開。對方一劍‘斜風(fēng)細(xì)雨’,如星光抖落于秋江之上。按修行者的漫長生命計算,那些擂臺對戰(zhàn)的經(jīng)歷不算遙遠(yuǎn),但似乎一夜之間,他們的劍道與人生,盡數(shù)天翻地覆。 “頓悟風(fēng)雨劍的本意,以我當(dāng)時心境,正是朝聞道,夕可死……但我大概是有活下去的牽掛。” 殷璧越邊走邊看,直到讀完最后一句。 “……只記得魔修未驅(qū),萬方多難,我不敢先去一步。 師父大仇未報,門派未興,我也不敢不惜性命。” 與二師姐相談之后的悵然更甚,一抬眼,正對上熟悉的白墻灰瓦。 墻是矮墻,瓦是舊瓦。他的院子布置簡單,如果不是兮華峰終年云霧飄渺,就好似哪戶尋常百姓家。 木門微微搖晃,‘吱呀’一聲開了。 臥房里點著燈,光線透過紙窗,在石階前暈開一片暖黃。 殷璧越才想起來,這里有人等他。 他推開臥房的門,不知為什么,便開口說了句, “我回來了。” 燈火搖曳,外間沒有人。 屏風(fēng)后的里間響起一聲輕笑。 笑聲低啞,回響在安靜的夜色中。就像石子入湖,濺起層層疊疊的漣漪。一片鴉羽落在盛滿月色的酒盞。 說不出的纏綿。 殷璧越一步步走過去,只見床幔半卷,那人披散著墨發(fā)斜倚在床頭,雪白的中衣前襟大敞,露出一片肌理如玉的胸膛。 燭火的微光流泄進(jìn)來,照的他面容半明半暗,濃密的睫羽投下一片陰影。神色看不真切,卻無端生出邪氣妖異,像是勾人魂魄的妖魔。 聲音也如春風(fēng)醉酒,帶著笑意尾音上挑, “你去見了什么人,讀了誰的信?竟然這么晚才回來。” 第111章 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 神思恍惚一瞬,殷璧越輕輕闔上眼。再睜開時眸光清亮,不染塵埃。 他廣袖微擺,負(fù)手而立。 木窗無風(fēng)自動,悄無聲息的打開。寒涼的夜風(fēng)伴著星光灌進(jìn)來,吹散讓人頭腦昏沉的溫暖燥熱。 吹的床幔輕揚(yáng),那人墨發(fā)肆意飄搖。 殷璧越走到床邊,低頭俯身。這個姿勢讓他們距離極近,幾乎是呼吸交纏。他甚至能感受到對方的笑意,胸膛的震動。 然后他抬手,拉起眼前人的衣領(lǐng),使它們嚴(yán)絲合縫的貼合,又系好襟帶。 他第一次做這樣的事,動作生疏而認(rèn)真。 最終退開兩步,平靜道, “見了師兄師姐們,讀完了鐘山寄來的信。有話好好說,不要用術(shù)法迷惑我。” 倚在床上的人不置可否,揚(yáng)袖整了整領(lǐng)口,顯然是被束縛太緊有些不舒服。即使這樣,還是順著他的話說道,“你問過那些人,問出了什么結(jié)果?” 殷璧越想了想,“大概是要有牽掛。” 魔尊挑眉,“你的牽掛還不夠多么?” 殷璧越沉默了。 他牽掛魂魄分離的師兄,不知何時歸來的師父,兮華峰的同門,還有滄涯之外的朋友。算起來一點不少。 那人眸光沉沉,如深淵浩海,“所以說,只有牽掛是不夠的,還要有欲望。” 殷璧越低聲重復(fù),“……欲望?” “饑要果腹,寒要添衣,是生命最基礎(chǔ)的欲望,謀生謀位,求名求利,是飽暖之后的欲望,眾生汲汲于生,汲汲于死,都是欲望驅(qū)使。” “作為修行者,你本該對力量有欲望,對悟道有追求。現(xiàn)在卻什么都沒有了。” 眼前人姿態(tài)散漫,說出的話卻步步緊逼, “沒有苦厄掙扎,沒有求而不得,你哪里來的欲望?!” 殷璧越不得不承認(rèn)對方說的有道理,“你想到辦法了?” “想到了讓你動欲的方法,你愿意試么?” “與我論道?問出我不解之處?” 喑啞的笑聲再度響起,“何必那么麻煩,話說‘飽暖思yin欲’,欲望不是最容易?” 殷璧越怔然。 繞了那么一大圈,原來在這兒等著他呢。 都是套路啊! 然而不可抑制的,那些凌亂不堪的畫面忽而浮現(xiàn)出來。黑暗的山洞,熾熱的火光,親密無間的觸碰……再對上師兄的面容,心底就像被羽毛撓了一下,暖暖茸茸的。 他定了定心神,無奈嘆氣,“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 師兄是正人君子自不必說,而做意凌霄時,他師弟莫長淵性情淡泊,外冷內(nèi)熱,待他極好。即使后來入了魔,也只剩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無論是誰,都不會這般荒唐行事。 魔尊知道他在想什么,嗤笑道,“你已經(jīng)快要變成真仙模樣了,我若與前世相同,我們就等著重蹈覆轍吧。” 重蹈覆轍四個字一出,殷璧越便蹙眉,“強(qiáng)詞奪理。” “你不愿意?” 入室的夜風(fēng)驟然凜冽起來。燭光被吹的忽明忽暗。 他不回答,拒絕的意味卻很清楚。 恐怖而浩大的威壓,降臨在狹小的房間里。燭火驟熄。桌案書架,屏風(fēng)床榻,一切都在黑暗中顫動。他知道對方的耐心告罄了。 總是笑著,去哪里、做什么都交給他決定,萬事好商量的模樣果然是假象。 星光照進(jìn)來,穿過他們之間時,微微曲折。面畫神妙而詭譎。 巨大的力量對沖,已經(jīng)使空間變形。 “夠了。”殷璧越打破僵持,卻想不出什么理由才能讓對方停下。 若說從前,莫長淵要?dú)鞙绲厮紨r不住。又怎么會在意觸動護(hù)山大陣這點動靜? 最后只得說道,“床要塌了,我沒法睡了。” 這理由他自己都覺得可笑。 但出乎意料的,上一秒還縈繞著危險氣息、處在盛怒邊緣的魔,就這樣安靜下來。 抬手拂了拂衣袖,起身下床,“你睡吧,我去外間打坐。” 然后他真的向外走去,與殷璧越擦肩而過。 漫天星光抖落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