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余世這樣的境界地位，這已經(jīng)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讓步了，任何人都該感激涕零的接受。

    但青年沒有動。

    血海上吹來腥風(fēng)，揚(yáng)起他深青色的道袍。

    余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最大的變數(shù)，會是林遠(yuǎn)歸。

    正如君煜在滄涯山，抱樸宗的一半護(hù)山大陣，也掌握在林遠(yuǎn)歸手中。

    林遠(yuǎn)歸不知道今夜的殺局，也不擅卜算，但境界所至，能從紅云和清光中猜測到幾分。

    縱然有余世下令今夜不能有人來山巔，林遠(yuǎn)歸要上來，何來不敢攔他，那些長老也攔不住他。

    他來到山上，看見血海，然后削弱護(hù)山大陣。沒有絲毫猶豫。

    余世不是林遠(yuǎn)歸的師父，沒有師徒情分。但林遠(yuǎn)歸對宗門價值很大，不能輕易死去。

    至少不能這時候死。至少要為宗門做些事。

    “你現(xiàn)在本事大了，就要當(dāng)數(shù)典忘祖的叛徒？”

    又是一道凌厲的劍意，橫穿青年胸腹，鮮血汩汩。

    林遠(yuǎn)歸面色不變，沒有擋，也沒有退。

    他不擋不是因為余世是亞圣，而是因為對方是師門長輩。

    沒有退是因為自己的原則。

    他長年閉關(guān)，不知道掌門為什么要勾結(jié)魔修殺周遠(yuǎn)道，只知道這是不對的。

    哪怕有再多的理由和考慮，不對就是不對。

    余世神色更冷，他抬袖，正想把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扔下山。卻猛然飛身，出現(xiàn)在血海之上。

    因為不知為何，容濯突然放棄抵擋石印，也不管周遠(yuǎn)道，直徑來到山巔。

    余世似有所感，接替了同盟者的位置。

    護(hù)山大陣被削弱，上山這一路的阻礙也被林遠(yuǎn)歸清掃。

    是故當(dāng)洛明川來到山巔時，幾乎沒廢什么功夫。

    只見山道正前立著一個人，是一個魔修。

    紅衣如火飛揚(yáng)，將身后的血海都壓去顏色。眉眼間隱有妖邪之氣，卻姿態(tài)散漫，半分威壓不露。

    血海上的周遠(yuǎn)道面如枯槁，余世拔劍，將緩緩石印逼開。

    最不起眼的山巔西側(cè)，站著一個青年，一身青色道袍，巋然不動，挺拔如松。

    只是一眼，洛明川便將幾人身份和當(dāng)前局勢看清了八分。

    他看著殺局，心思電轉(zhuǎn)時，容濯也看著他。

    不過如此，真是令人失望。

    這樣一個年輕人作為魔尊轉(zhuǎn)世，哪里有半分稱霸天下的氣質(zhì)？太弱。

    失望使人不耐，容濯的眼神變了，像是在看著草芥螻蟻，淡淡開口，“你配不上天羅九轉(zhuǎn)。”

    洛明川搖頭，“我不屑于它。”

    容濯終于覺得有幾分意思了。

    天羅九轉(zhuǎn)，是每個魔修追求的最高功法，不死不滅，是修行者能看到的極限強(qiáng)大。現(xiàn)在這個自己一手能摁死的螻蟻卻說不屑。

    他笑了笑，妖異而森冷，“那不如給我啊。”

    這句話不是在商量。

    話音剛落，一縷猩紅的煙氣便飄散而至。

    洛明川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尸山血海。

    血海在他的識海里。

    就像被了觀強(qiáng)行拉入禪定境，這是頂尖強(qiáng)者的神通。容濯的精神意念，直接攻破了他的識海。

    比起玉展眉，容濯更想要天羅九轉(zhuǎn)。

    陰冷的殺意，暴虐的怒氣，沉寂的死意，怨恨，不甘，凄惶……世界所有的苦痛掙扎都在這片血海波瀾中，淹沒一切善念美好。

    足以勾起人心最深處的恐懼。

    洛明川只覺眉心一陣尖銳的刺痛，頭痛欲裂，然后他看到了滄涯覆滅，師父，師弟師妹們，熟悉如親人的人接連死去。

    他茫然的站在變成廢墟的清和殿上，有人喊了一聲魔頭，一轉(zhuǎn)身，才驚覺拿劍的人是自己。

    血色變換，最后的畫面，是興善寺中，師弟擋在他身前死去，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洛明川臉色蒼白，冷汗?jié)裢敢卤场ＷR海開始震蕩。

    濃稠的血水包裹了他，令人作嘔的腥氣盈滿肺腑，他透不過氣。只覺要淹沒在這片血海中。

    “嘩啦！”

    忽有一道雪亮的劍光，如皓月破云，劈開黑夜，斬落在血海之上，揚(yáng)起萬丈波濤！

    一劍朔月，萬里清光。

    容濯的目光轉(zhuǎn)向出劍的人。

    他本是不把這個后輩放在眼中的，只是現(xiàn)在動了殺心。

    出劍的是林遠(yuǎn)歸。

    他今夜很沉默，因為余世的做法，打破了他以往的認(rèn)知。‘?dāng)?shù)典忘宗’‘背叛師門’八個大字還壓在他身上。

    只是他不明白，‘見素抱樸，少私寡欲。’這難道不是開山祖師傳下來的宗訓(xùn)么？為什么自己就成了叛徒？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對師門長輩拔劍，卻可以對魔修拔劍。

    他扛了余世兩道劍氣，傷及肺腑，眼下這一劍蓄勢已久，真元傾盡。他明白面對容濯，自己只夠出一劍，而機(jī)會也只有一次。

    容濯的血海出現(xiàn)一絲松動，細(xì)如發(fā)絲，他收起了散漫的笑意，抬手指向拿劍的青年。

    卻驀然對上一雙眼睛。

    漆黑如夜，深邃如淵。

    是洛明川已破境而出。

    一剎那，血海逆流退潮，容濯墜入了一片黑暗中。就像天地開化之前，古老而純粹的黑暗。

    是隕星淵底。

    容濯覺得不可思議，自己竟然被對方拉入境中。

    無窮無盡的魔物涌出來，開始撕咬他的血rou。他無痛無覺一般，詭異的生出幾分興奮，這就是天羅九轉(zhuǎn)么？這就是魔尊轉(zhuǎn)世么？

    石印在余世的劍氣中轟然碎裂，碎屑細(xì)如粉末，懸停于空不散。

    余世驀然察覺山巔有變，想要抽身而出，卻身形凝滯一瞬。

    血海那邊有人走來，峨冠博帶，長衫落拓。

    是掌院先生。

    先生確實(shí)不會拿劍，他以讀書人自居。

    兵者不祥，書生不得已而用之。

    掌院先生扶住了周遠(yuǎn)道。

    在以往，他的戰(zhàn)力不足與余世一戰(zhàn)。但今夜，余世消耗了太多，無論是精神還是劍意，早已不在巔峰狀態(tài)。

    被衛(wèi)驚風(fēng)重傷后，余世在容濯的幫助下重塑經(jīng)脈，入了魔道，看似空前強(qiáng)大，實(shí)則空中樓閣，根基不穩(wěn)。這種虛浮的強(qiáng)大，最經(jīng)不起消耗。

    他們都明白這個事實(shí)，所以沒有人先出手。余世在思考與掌院結(jié)盟的可能，要付出的代價和收益，哪個更高。

    掌院則是看著周遠(yuǎn)道，拿出了一顆丹藥。周遠(yuǎn)道搖了搖頭。

    驀然打破沉默與僵持的，是兩聲呼喊。

    “師兄！”

    “師父！”

    喊師兄的是殷璧越，山巔眾人里，他最先看到臉色蒼白的洛明川。

    喊師父的是程天羽，他一眼就看見血海中，渾身是血的師父。

    如平湖擊石，寂滅如海的劍氣閃過，直取殷璧越面門。

    速度之快，避無可避。殷璧越甚至來不及拔劍，死亡的陰影就當(dāng)頭罩下。

    掌院先生身影微虛，眨眼就擋在劍鋒之前。又是一方石印與之相擊。

    “轟！”

    石印上出現(xiàn)龜裂的紋路。

    面對相差不遠(yuǎn)的對手，速度與力量根本無法兼顧。

    余世對殷璧越出手，目標(biāo)卻是掌院先生。他猜的不錯，掌院會救殷璧越。

    下一刻，他眼中笑意凝滯，因為有一把劍從背后刺來。

    快而輕盈，就像一片飛羽。

    最后關(guān)頭，他的護(hù)體真元震偏劍鋒，才沒有被貫穿心脈，而是刺進(jìn)了肩胛骨。

    他沒有想到，周遠(yuǎn)道分明是將死之人，竟還能出劍。

    這一個突變，掌院的石印沒有繼續(xù)碎裂，凌空翻轉(zhuǎn)，反將余世逼的連退三步。

    周遠(yuǎn)道最后看見的畫面，是稚氣猶在的程天羽，拿著飛羽劍向他跑來。

    就像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他又想起了宋棠和鐘山。

    想起自己這輩子見過天地，戰(zhàn)過邪魔，教過徒弟，沒什么可遺憾的。

    “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