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孫滿貴站直身子道:“小人想要私下與郡王說幾句話。” 見袁一點點頭,孫滿貴邁了兩步走到身旁,輕聲道:“說起來,這些也屬于昨晚的賞賜,只是因為某些原因,今天才送來郡王府。既然,郡王昨晚已經謝恩,今天只需領賞便可。” 說罷,孫滿停頓了片刻,方才繼續道:“這些賞賜是娘娘的一番美意,希望郡王能夠用心體會,好好珍惜,多多善待她們。” 聽到這兒,袁一頗感納悶道:“她們是指?” 孫滿貴笑了笑:“待會,郡王就會明白。” 說罷,孫滿貴向馬車隊伍前,兩個騎著高頭大馬的男子打了個手勢,男子會意,便立刻調轉馬頭一個往左,一個往右,只見他們每經過一輛馬車,就用手中的佩劍敲敲車蓋,像是在傳遞某種通知。 這時,收到通知的車夫紛紛下車,放下擱腳凳,來開車門。不多時,每輛車中都走出一個年輕女子,只見她們統一身著米分色半臂襦裙,梳著雙丫髻,發間飾以翠色的發帶,每個人身上都背著一個大包袱。 見此,梅仁對身邊的袁一低聲道:“看她們的打扮,像是大戶人家的婢女。難道圣上擔心你府中的婢女不夠用?不對啊,你府中好說也有六,七十名婢女,伺候你和我綽綽有余。” 袁一嫌棄地看了他一眼:“你只是借住,不要什么都把自己算進來。” 第185章 武后心計 梅仁笑了笑:“借住也是住嘛!哦,我知道了!圣上其實是要把這些漂亮的馬車賞賜給你,這些馬車這么貴重,當然需要專人打理。而這些婢女,就是圣上送來打理馬車的人。” 梅仁剛把這番自作聰明的話說完,車邊的婢女們就從各自的車中扶出一位穿著華美,妝容精致的妙齡女子。 在圍觀眾人的驚嘆聲中,一眾妙齡女子邁著輕盈的步子來到袁一面前,一齊行禮道:“妾身,拜見郡王。” 隨行而來的婢女也一起行禮:“奴婢,拜見郡王。” 此時,梅仁完全看傻了眼,他的驚訝不是因為,這些女子都出奇的俏麗多姿,而且美得各有千秋。也不是因為,面前突然出現了這么多美麗的女子。 而是,因為,她們的容貌,神采竟像極了,昨晚他挑選的那十二幅美人圖中所描繪的美人。這種感覺,簡直像她們就是從那些畫卷中走出,一齊來到了自己面前。 此時,不僅是梅仁傻了眼,就連袁一也傻了眼,可他不是因為這些女子像極了昨日畫卷中的女子,而是,對武后的這番舉動感到很困惑。 照理,若武后要用美色迷魂他,讓他不要再惦記太平,大可昨晚直接把這些女子帶來賞賜給他,沒必要讓孫滿貴這樣大張旗鼓地來郡王府走一遭? 還有,昨晚為何要帶來哪些美人圖,還故意讓他挑選,卻不告訴他其中的緣由? 袁一了解武后,她從來不做沒有意義的事,因此,面對這一個又一個的疑問,他感到手足無措。 這時,管事見女子和婢女已經跪了許久,便向前邁了步,用手肘撞了撞正想得出神的袁一。 此時,袁一方才緩過神,他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眾人道:“免禮。” 待眾人起身,他向一旁的管事吩咐道:“你安頓下她們。” 管事點點頭,低聲詢問:“之前,小人把賞賜的美人圖都掛進了各處院子里,不如,她們畫像在哪兒,就把那處院子分給她們,郡王意下如何?” 方才,這些女子自稱妾身,現在管事又提議要給她們分院子,袁一自然明白,這意味著她們將成為這座宅子的女主人,若住下可能就是一輩子。 雖然,他心里不情愿讓這些女人住進來,更不想跟她們有任何瓜葛,可她們是不可以違抗的賞賜,因此,他只能接受道:“就這樣辦吧!” 說完,一臉木然的他轉身,邁開步子往府里去了,將一臉委屈的女子,一頭霧水的管事,一絲的冷笑的孫滿貴和一直沒回過神的梅仁,拋在了身后。 袁一回到正院,從耳房中抱出一壇酒,他看到前庭的玉蘭樹下放著一張涼塌,四面還圍著用于擋風帷幔。他覺得房中太憋悶,便來到玉蘭樹下,半臥在涼塌上喝起酒來。 喝完一壇,他又拿來一壇接著喝,當這壇酒剛喝到一半時,他略有些醉意,便閉上眼,漸漸地睡了過去。 他又進入那個夢中,看到自己身在一片姹紫嫣紅的花海中,他隱隱聽到從遠處傳來一陣悠揚的樂聲,他尋找樂聲走到花海深處,看到在漫天飄灑的花瓣中,身著紅色留仙裙的令月正跳著洛神舞。 看到這翩然的舞姿,他緊鎖的愁眉頃刻解開,臉上的陰郁轉瞬消散,他冰冷的眼眸有了溫度,嘴角掛上了一抹明媚的微笑。 他從一旁的樹上摘下一片樹葉,走到令月身旁,伴著她的舞步,吹起一支曲子。令月見他來到身邊,臉上浮現出喜悅的笑容,她柔情的注視遇到他溫暖的目光 “郡王醒醒郡王醒醒”不合時宜的呼喊聲,把袁一從甜蜜的夢中拽了出來。 他睜開眼,看到涼床邊站著一個婢女,正在跟他說著話。可他什么都聽不到,只覺得有股無名怒火直沖腦門,他坐起身,對著婢女怒吼道:“你在這干嘛?干嘛要吵醒我?!” 見他發怒,婢女“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請罪道:“奴婢該死,請郡王贖罪!” 滿眼怒火的他已經看不到婢女的請罪,他又怒問道:“你為什么吵醒我,說啊!” 奴婢嚇得渾身亂顫,只知道一個勁的磕頭求饒。 見此,他越發氣極,將懷中的酒壇狠狠往地上一砸,吼道:“說啊!”酒壇落地頓時變成碎片,向四處飛濺,一塊碎片不偏不倚地彈到婢女臉頰,劃出了一道口子。 感覺疼痛的婢女一抹臉頰,看到手心全是血,慌忙用手捂著傷口,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這時,袁一方才清醒過來,頓時,怒火盡散。他看著跪在跟前的婢女,看到她捂著臉頰,心中的羞愧懊悔如潮水般涌來。 他想要做些什么,可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做什么才適當,他想要說些什么,可覺得說什么都不足以解釋剛才的一切,都無法改變自己對她造成的傷害。因此,他只能低著頭,任由婢女無助的哭泣。 發生的這一切已被正院中的其他下人聽到,都感覺情況不妙,便請來了丁管事。 這時,丁管事來到正院,便匆匆忙忙走到玉蘭樹下的圓頂紗帳中,看到袁一低頭坐在涼榻上,奴婢捂著臉跪著,地上滿是酒水和酒壇碎片。當他再看到,婢女捂著臉的手指縫間似有血液流出,他對于所有情況便有了大致的了解。 他看了眼低聲哭泣的婢女,沒好氣道:“你這丫頭事情沒辦好,惹郡王生氣,還有臉在這里哭!” 婢女一臉委屈道:“奴婢知錯。奴婢的臉被” 沒等婢女把話說完,丁管事打斷道:“我都看到了。這都是一點小傷,你找府中的何大夫看看,讓他開點藥,再休息兩三天,就可以了。” “這傷口很深,奴婢怕日后會留下疤痕。”說著,原本聲音哽咽的婢女變得泣不成聲起來。 管事不耐煩道:“你是大夫嗎?怎么知道日后會留疤?別哭了!”說著,用命令式的口吻道:“起來,到何大夫那里去!” 婢女不敢再多言,忍住哭泣起身離開了紗帳。 涼塌上的袁一將所有看在眼里,他深刻體會到什么叫仗勢欺人。他原以為,作為一個混蛋,可以毫無憐憫的無視這樣的仗勢欺人。 可此時,他才發現,他僅僅是個混蛋,而不是一個禽獸。他非但不能無視,還感到深深的自責和極端的厭惡。 他看了眼,轉過身的丁管事,見丁管事正要說話,他卻搶先開口道:“你把長安城最好的大夫請來,把她治好,不能留下疤痕。” 丁管事壓低聲音道:“恕小人直言,她只是個奴婢,不值得為她費那些錢。再說,下人嘛,受點小傷都是很平常的事情,若對他們額外照顧,他們吃定主子心善,反過頭來訛詐主子。畢竟,小人也曾見識過那樣的事。” 他嘴角浮現一絲冷笑:“能夠看出,你是個稱職的王府管事,可我不想做一個稱職的主子。我知道,容貌對于一個女子有多重要,我不希望,犯錯誤的人是我,受懲罰的人卻是她。” 丁管事態度恭順道:“剛才是小人考慮不周,沒有顧慮郡王的立場,還請郡王贖罪。” 他擺了擺手:“這些就不用說了,去把事情辦了吧!” “是,小人這就去辦。”丁管事正要轉身離去時,隔著紗帳隱隱看到在樹下等候的男子,便道:“知事已經到任了,他在帳外站了好一會兒了,如果郡王覺得不方便,小人讓他晚點再過來。” 弓著身子的袁一用手捂著額頭,聲音略顯疲憊道:“既然來了,就讓他進來吧!” 丁管事走到帳外與知事說了幾句,知事便來到了帳中,他低頭看了眼滿地的狼藉,又打量了一眼弓著身坐在涼塌上的袁一,臉上出現一絲蔑笑:“郡王,脾氣好大!那丫鬟運氣不佳,不該進來替我通報,驚擾了郡王的美夢。” 聽到這番嘲弄,袁一猛地抬頭看到,尹玉書正站在自己面前,他滿臉疑惑道:“怎么是你?” 尹玉書嘴角雖然還掛著笑,可眼睛卻升騰起一股怒火:“沒錯,就是我。郡王府的小小知事,郡王的低賤家奴。” 他又問道:“你不是在吉州做知府嗎?怎么來郡王府了?” 尹玉書冷冷一笑:“這個問題,郡王應該比我更清楚。” 見尹玉書跟他繞圈子,他也繞圈子道:“你認為我清楚,可我并不清楚。” 尹玉書眉心低攏,抿著嘴怒瞪了他良久,方才開口,用抑制不住的怒火聲音道:“你剛做了郡王,我就從堂堂知府變成了從九品下的知事,現在還要問我為什么會這樣?難道讓我說,我之所以這么狼狽,是因為你的蓄意報復!仗勢凌人!” 第186章 狹路相逢 相比起尹玉書的怒不可遏,袁一則顯得尤為平靜:“蓄意報復?你究竟做了什么,要逼得我使出仗勢凌人,這樣可笑手段來報復你?” 他這樣一問,尹玉書頓時語塞。 正在倆人陷入沉默之時,梅仁恰好來到正院,他剛走到玉蘭樹下,就夸起丁管事:“袁哥,我真得說說,這丁管事真是個大好人,我只是讓他給我安排一間廂房,住上個一年半載,可他卻給我分了一間院子。你是不知道,那院子有多寬闊,風景有多好,房里的擺設有多” 他邊說,邊往紗帳里走,當他看到背著身子尹玉書,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就是新來的知事吧?” 這時,尹玉書轉過頭,當看到他的正臉,梅仁像見了鬼似的彈到一旁,道:“尹玉書?怎么是你?你來這里干嘛?” 當看到梅仁的反應,尹玉書皺眉道:“你不知道我要來嗎?” 梅仁冷冷一笑:“瞧你問得。你有通知我嗎?” 尹玉書看了眼袁一,懷疑道:“難道他沒跟你說過,我來郡王府的事嗎?” 梅仁心思向來簡單,聽尹玉書這么問,他也是一頭霧水:“袁哥?他昨天晚上才住進來,怎么會知道今天你會來?你有通知他嗎?別瞎掰那些沒用話,你這王八蛋來這里究竟要干嘛?” 尹玉書沒有理會梅仁,低頭沉思了片刻,用查探的眼神看著袁一,問道:“這么說來,我被貶的事,真與你無關?” 袁一站起身,打量了眼尹玉書,笑了笑道:“你也算是混跡在官場,怎么連樹倒彌孫散的道理都不明白?李泰仁和楊志已經倒臺,現在也到了清算彌孫的時候。你做知府不過一年,在朝廷一無人脈,二無背景,你覺得這個知府的位子能有多牢靠?” 尹玉書深感認同的點點:“這個道理,我也明白。可芝麻綠豆大的官那么多,為什么偏偏要把我調遣到你府中做知事?” 其實,當袁一看到尹玉書,心中也有類似的疑問,可轉念一想,有誰最能清楚他與尹玉書之間的關系?又最能看透尹玉書給了他多大的背叛?并且,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又可以毫無鋪墊地將尹玉書從知府變成知事? 顯然,能夠知曉這一切,又能夠這樣只手遮天的人,除了武后,還能有誰? 如果,賞賜他金銀財富,美人佳宅是想迷惑他,逐步消除他對太平殘留的念想。那么,把尹玉書送來做郡王府知事,討好痕跡就太過明顯。 可武后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一點,就是他向來不熱衷報復,更厭惡挖空心思地迫害別人,所以,他不會因此而感謝武后。 他心里雖然猜到是武后所為,可嘴上卻說:“我以前得罪了驃騎將軍,被貶到長安捕衙,雖然破了許多大案,可功勞硬是被記到了別人頭上,做了整整三年捕役,沒有升過官,沒有漲過一枚銅錢的俸祿。知道為什么嗎?” 尹玉書若有所思道:“因為,你得罪的人是驃騎將軍?” “沒錯。一些畏懼他權勢的人,自然不敢用我,而一些想要討好他的人,便想把我踩進地底,以此向他示好。” 尹玉書深深吸了口氣,用無比沮喪的眼神看著他:“這么說,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我也永無翻身之日。” 袁一搖搖頭:“我不是驃騎將軍,而你也沒有得罪我。以你在突厥和吐蕃的功勞,做個知府綽綽有余,只是你時運不濟,還沒站穩腳跟,就碰上了李泰仁和楊志倒臺。” 尹玉書一臉苦笑:“我沒得罪你?你這是口是心非。” 袁一直言道:“之前,在吐蕃我兵行險招,加之,錯信了那兩個混蛋,才會身陷死地。我知道,你雖然不是仗義之士,可也絕不是卑鄙之人。既然,李泰仁和楊志同吐蕃贊普聯起手來陷害我,如果你不贊同,只有死路一條。比起一個為我而死的兄弟,我更希望看到一個活著的屬下。” 見袁一說得真誠,不像是虛偽之言,尹玉書心中頓時百感交集。他垂下視線,羞愧如潮水般涌上心頭,強忍住的淚水沒過眼眶,順著臉頰流下,他聲音哽咽道:“我的確不配做郡王的兄弟。當那兩個混蛋提出,要向吐蕃人透漏你們的行蹤,半路伏擊你們時,我真想過抗爭。可以當時的情況來說,他們完全掌控了軍隊,又已經與吐蕃談好了議和條件,憑我一己之力,如何能與他們抗爭?” 說著,他深深吸了口氣:“我就是把一切看得太明白,把一切掂量得太清楚,才會不抱任何幻想!不敢有任何僥幸!也沒有足夠的沖動,做出一些有血性的事情!” 聽到這兒,一旁緊緊握著拳的梅仁,終于忍不住上前抓起他的衣領,怒吼道:“他們都已經枉死,你說這些是在真心懺悔你的罪行,還在博取我們的同情?” 尹玉書眼泛淚光道:“這些年,我們從突厥到吐蕃打了多少場惡戰?打了多少險戰?又從鬼門關中走過多少次?我知道的,體會到的不會比你少。你同他們出生入死,難道我就沒有嗎?你把他們看作兄弟,我也一樣!你不是我,沒有經歷被刀架在脖子上的掙扎,沒有體會過被迫出賣兄弟的恥辱,更沒有整日整夜的被愧疚,悔恨折磨得夜不能寐!” 聽他說著,梅仁想到那些慘死吐蕃的兄弟,不由得淚流滿面:“你既然愧疚,悔恨,那你回到大唐后,為什么不替我們洗刷冤屈?還心安理得去到吉州做你的知府?” 尹玉書道:“大唐一直受到吐蕃掣肘,李泰仁和楊志凱旋歸來,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這意味著皇上終于揚眉吐氣,意味他們則成了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他們用齷齪手段將所有功勞占為己有,可皇上并不知道,百姓也并不知道。我一個小小的知府,如何讓皇上取信于我?如何逆轉被蒙蔽的民意?如何與兩個王爺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