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上官婉兒沉默了一會兒:“以前我說自己是未來人,你罵我是瘋丫頭,現在怎么就信了。” “因為,我認為的那些瘋言瘋語,真成了現實,譬如你成了皇后娘娘的心腹。” 上官婉兒浮現若有似無的微笑:“譬如,當年我身陷囹圄,對著滿臉志得意滿的你說,可以讓我受盡折磨,但別妄想讓我死,似乎也成了現實,不是嗎?” 碧云很清楚,當年她遭受了怎么樣的磨難,可如今她訴述起這段往事,神情語調出奇淡然,好似說起的是別人的往事。 一種說不出的害怕,在碧云全身蔓延,她像個醉漢般退到身后的書架上靠著,大口吸著氣的她看到上官婉兒向前邁了一步,不由得一抖,詩集從手中滑落。 上官婉兒一步步走近,欣賞著她越發蒼白的臉,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再次涌現。 事情發生在,碧云隨雍王出宮的半年后,上官婉兒同房姐們蘇梅,因為在給高宗的書,私藏露骨情信被武后發現,狐媚惑主向來是宮闈大忌,武后下令讓內侍司嚴辦此事。 內侍司的辦事慣例向來是“一個犯事,一窩有罪”萬卷閣也未能幸免,所有宮女都被抓進牢房候審。入獄后的第二天,蘇梅因為證據確鑿被罰宮杖一百,刑還未受完就已斷氣。 大家還未來得及為蘇梅悲傷,就陸續被兇神惡煞的太監帶走審訊。說是審訊,倒不如說屈打成招,內侍司的手段向來毒辣,接受審訊的姐妹,都是走著出去,抬著回來。 她蜷縮在角落,看著昨天還是歡蹦亂跳的宮女,現在卻是滿身血紅躺在那兒,連呻吟聲都極其微弱,好像呼吸立刻就會停止似的。 在幽幽的嗚咽聲,她又看到門鎖被打開,一具血淋淋的活人被放下后,門外面帶鉛色,嘴角總掛著讓人不寒而栗微笑的老太監,目光掃過,因驚恐而逃竄到角落的人,抬起手往墻角指了指,不緊不慢道:“去,抓個過來?!?/br> 看著眼前發生的,她覺得這兒好像菜市的一個雞籠,宮女們則像rou雞隨時會被挑走屠宰,老太監則是顧客,正隨意挑選著即將被放上餐桌的佳肴。想到這兒,她冷冷一笑,起身走到進來抓人的小太監面前:“就我吧!” 兩個太監相視一笑,道:“審訊可不是好玩的事,這么急不可耐,我們當回好人成全你了!” “謝謝!”她的道謝是由衷的,因為,接受審訊,她就能認罪,對于乖乖認罪的人內侍司都會賞賜一杯毒酒,今晚過后,世間就不會再有上官婉兒,她要改變歷史,結束這明知道,卻改變不了的一生。 正在她欣喜之時,聽到老太監呵斥道:“放開她,去抓其他人?!?/br> 她轉頭呆呆地望著老太監:“為什么?” 老太監拿著手帕擦了擦臉:“你命好,有貴人要保你,就不用受這份罪了。” 她沖到老太監面前,神情堅定道:“我曾在書中私藏情信,我認罪,帶我走!” 老太監伸手掐住她的臉,惡狠狠道:“別不識好歹!在這兒,讓你死就別想活,讓你活就別想死,不知好歹的下場,只會是生不如死!” 這番話讓她如夢初醒,她不過是只扯線木偶,任她如何掙扎也擺脫不了束縛,只會讓鑲嵌在血rou里的扯線,拉得自己更加痛不欲生。當痛過,忘記,再痛,這樣周而復始教訓,讓她漸漸變成一只安分守己的木偶。 她看著牢房里,親密的姐妹一個個從遍體鱗傷到一具蒼白的尸體,最后,如招人嫌棄的廢棄物般被人帶走,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躲在角落流淚。 第61章 新情舊愛 等淚流盡了,上官婉兒發現空空蕩蕩的牢房里只剩她一個人,她呼吸著死亡與寂寞相混合的空氣,當最后一絲恐懼和悲傷被榨干,突然,她變得無比清醒。 既然,她注定死不了,那這些人的死也應該被注定好了,她無法決定自己的生死,但能用盡一切手段,讓自己免受痛苦,就算代價是把別人推向墳墓,那又如何,反正他們的生死早已被注定。 當往事退去,碧云那張寫滿恐慌的臉出現在眼前,上官婉兒躬下身撿起地上的詩集,道:“我突然想起,你同雍王的緣分是從書中情信開始的,蘇梅那個傻丫頭,依葫蘆畫瓢,卻惹來殺生之禍,都怪你這個貴為側王妃的師傅,沒有把她教好?!?/br> 碧云打了個冷顫:“你怎么會知道?” 上官婉兒笑了笑:“蘇梅私藏情信被發現的那晚,她巧合地收到你的信,上面寫著‘大禍將至,若想保命,栽贓婉兒,閱后即焚’如信所述,當晚萬卷閣的人都被帶走,除了我,無一活口。蘇梅或許有活命的機會,可她放棄了,沒有栽贓我,而是讓我知道是誰想要置我于死地?!?/br> 碧云癱軟地坐在地上,淚如泉涌,她終于明白,上官婉兒為什么把她帶來這兒。 碧云抬起頭,用求乞的目光看著上官婉兒:“我日夜遭受良心的譴責,如今,欠的債是時候還了,我的兩個孩子是無辜的,我希望他們能快樂長大,求你別把這件事說給雍王聽,我會自行了斷?!?/br> “一個同樣害過人的人,怎么配向你討債?在我看來,死是解脫,活得生不如死才是折磨,這四年的折磨和現在的眼淚,已經夠了。那些事,那時沒說,以后我更加不會說,你走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br> 碧云踉踉蹌蹌地站起來,走出幾步,停下道:“婉兒,我欠你一句,對不起!” 上官婉兒什么也沒說,只是冷冷的站著,聽著碧云的腳步漸漸遠去。 當她走出萬卷閣時,天空又下起了雨,她淋著雨剛走出幾步,看到李賢出現在面前,他看了眼自己手中撐著的傘,對她道:“這是你的傘吧!” 雨中的上官婉兒點點頭。 李賢招了招手:“別愣著了,進來吧!” 上官婉兒雖然有所猶豫,可還是走到了他的傘下,倆人邁開步子,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走在安靜的宮道上。 走了一段路,上官婉兒開口道:“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別再白費心思。” 李賢停下腳步,沉默了許久:“在揚州時,我就看出來,你利用我獲得離魂香的消息,哪又如何?只要你能在我身邊停留,我不在乎。” 上官婉兒搖搖頭,難掩傷感道:“你愿意被利用,可我不想利用你,執著的結果只會是傷害,何必呢?” 李賢抬起手,柔情無限地撫摸著她的臉頰:“我知道,你是母后的人,而宮里流傳關于我故事也是真的,你避開我,一直提醒我,其實是害怕,有天我會因為你受制于人?!?/br> “你都知道,為什么還……” “因為,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好像飛蛾撲火,為了擁抱住溫暖的火光,危險又算得了什么?” 上官婉兒向后退了一步,逃開了李賢溫暖的手心,她抬頭望著混沌的天幕,再次,感受到什么叫宿命難違,以為逃到了天涯海角,可轉過身,卻發現他依舊在咫尺間。 雨夜過后的清晨,圍場的空氣特別清新,陽光格外燦爛,正在伙房外劈柴的袁一瞧見背著弓箭的薛紹,在身邊經過,挑了挑眉道:“薛將軍,早??!今天看你怎么特別精神抖擻?” 薛紹用手肘撞了撞他,低聲道:“知道你想說什么,我跟公主只是單純的練箭,別瞎想了!” 太平不知從哪冒了出來,白了他們一眼:“你們倆一大清早,湊在一起眉來眼去,又在亂嚼舌根啊!” 袁一擺擺手:“我們又不是長舌婦,薛將軍正在說單純練箭的事。” “不知道在說什么!”太平抬頭看了眼太陽,擔憂道:“頂著這樣的太陽射箭,肯定嗮得比昆侖奴還黑,命很長,幫本宮打傘。” 袁一放下斧頭:“公主好像忘了,奴才在圍場的目的?” “知道你不是來伺候本宮的,借用一下怎么了?再說,你做奴才,一定要做得這么有原則嗎?” 袁一滿臉為難道:“奴才是沒問題,可皇后娘娘那兒?” 這時,一個巡邏的金吾衛恰好經過,太平把他召喚到跟前:“你會劈柴嗎?” 一頭霧水的金吾衛想了會,點點頭。 “會挑水嗎?” 金吾衛又點了點頭。 太平滿意地一笑,拿過斧頭交給金吾衛,道:“看來晃來晃去挺閑的,本宮也懶得怪罪你了。你去把這些柴劈了,然后把膳房的水缸挑滿水,算是將功贖過吧!” 金吾衛解釋道:“卑職不是閑晃,是在巡……” 太平打斷道:“本宮說閑晃,就是閑晃,知道頂撞本宮的后果是什么嗎?” 金吾衛一臉無奈道:“卑職知罪,愿意將功贖罪?!?/br> “很好。” 見此,袁一心語:“這丫頭,還真是無中生有的高手。” 太平看了眼袁一:“別愣著了,趕緊去準備!” 射箭場上,袁一不但要給太平打傘,還要在她伸手時,將她需要的手絹,水壺,甚至話梅之類的零食及時遞上。 薛紹見太平一伸手,提著竹籃的袁一就能準確的遞來她需要的東西,為此,他感到很不可思議的,便問道:“公主什么都不用說,你就知道她需要什么,這是怎么做到的?” 正喝著水的太平,聽到薛紹如此一問,不由得納悶道:“本宮之前還不覺得,他這么一說,真有些好奇。雖說了解本宮需要,是對月歡宮隨行太監最基本的要求,可本宮連眼色都不用使,你就清楚本宮需要什么,這的確讓人有些好奇?!?/br> 看到倆人充滿好奇的眼神,袁一心語:“大爺可是長安第一神捕,面對這樣一個掉根頭發都會折磨得人吐血,隨時都會不對勁的惡丫頭,能不拿出看家本領摸透她的喜惡嗎?再說,之前為了那不存在的刺客,每晚都窩在寢殿屋頂上聽她自言自語,所以,對她全方位,無死角的了解,都是被迫練成的,好嗎?” 想到這兒,他笑了笑道:“我又沒有讀心術,能做到這些全憑觀察。公主可能沒有發覺,口渴時,您會添嘴唇,您討厭流汗,每隔半盞茶時間,就會用手絹擦臉,再說這零食,您向來的喜好是先酸后甜,每回不吃重復的。” 聽罷,太平愣了半晌,道:“可以說,你對本宮的了解,已經到達了被滅口的程度?!闭f著,她不由自由地伸出手。 袁一將手絹遞來,道:“多謝公主夸獎?!?/br> 她接過手絹,點頭道:“果然?!?/br> 將一切看來眼里的薛紹,笑了笑:“你們的主仆間的心有靈犀,還真讓人羨慕!” 她冷冷一笑:“喂!注意你的用詞,在本宮眼里,這個奴才的行為,可以看作巴結,奉承,獻媚,討好,市歡之類,絕對不是心有靈犀。” 袁一點點頭:“我承認有一點就通的智慧,至于心有靈犀應該是雙向的,這詞的確不合適?!?/br> 她皺眉道:“你在暗諷本宮沒有智慧嗎?” 袁一看了眼薛紹:“薛將軍,聽出有這個意思嗎?” 薛紹無奈笑道:“還是練箭吧!” 晚間,高宗為了與眾同樂在帳篷前升起了一團篝火,坐在群臣中的他沉醉地拉著手中的二胡,一曲畢,贏得滿堂掌聲。 他放下二胡,目光掃過群臣與眾命婦,笑道:“朕都獻丑了,你們也別藏著掖著,下個誰來?” 英王起身道:“兒臣愿意彈馬頭琴為大家助興?!?/br> 高宗點點頭:“馬頭琴,不錯!”說著,看了眼薛紹和太平:“薛將軍,你常年都在塞外歌喉一定不錯,還有,太平公主的胡旋舞跳得很好,這般有曲,有歌,有舞,才盡興嘛!” 在悠揚的馬頭琴中,薛紹用沉穩而寬廣的音域唱起漠北民謠,而太平則隨著歌聲跳起了胡旋舞。 高宗的心思,眾人看得十分明白,不吝言辭地夸贊眼前地這對璧人,高宗對這些看似無意,實則有心的喃喃細語很是受用,始終捻須微笑著。 不遠處的袁一看著篝火前的歌舞,心情無比暢快地一拍手:“成了!” 正當他替薛紹開心時,看到賀蘭敏之正往篝火那兒走去,他心想,這兩天,賀蘭敏之好像都故意避開公主,之前,以處理公事為由不來篝火會,這會兒,怎么又跑來了? 正在他納悶之時,賀蘭敏之已走到眾人中,他看著薛紹正圍著太平歌唱,倆人間的默契,若有似無的情愫,他僵冷臉上出現的嫉妒,憂傷越發濃烈,扎眼得讓太平一眼就看到了。 太平的心隱隱作痛,她急忙低下頭,用許多理由說服自己選擇無視,可最終還是敵不過內心如幽靈般存在的情意,她避免刻意,努力自然地抬起頭,看到咳嗽著的賀蘭敏之,從衣袖里拿出方白手絹捂著嘴。 當他停止咳嗽,放下手帕時,太平看到素白的手帕中有塊鮮紅的血漬,她全身一顫,心語:“他病了嗎?嚴重嗎?” 賀蘭敏之察覺到她的目光,急忙收起手絹,轉身邁開步子離開了。已回到座上的太平見此,越發感到心神不寧,以至于英王喊了她好幾聲,也沒察覺。 見狀,英王在她呆滯的目光前搖了搖手,這時,她方才回過神來,道:“皇兄,什么事?” 英王皺眉道:“剛才見你魂不守舍的,在想什么呢?” 她搖搖頭:“沒什么?!?/br> 這時,不遠處的袁一瞧見,賀蘭敏之往回走,喃喃道:“他待了才多久,怎么又回來了?” 說話間,看著走在重重帳篷間的賀蘭敏之,步態慌亂,還不時,左顧右盼,他不解道:“這賀蘭敏之,今天是怎么了?平常就算刀架在脖子上,都要做足昂首闊步的范兒,這會兒,怎么慌慌張張地跟做賊似的?” 不多時,他看到太平走出人群,往賀蘭敏之的帳篷方向去了,他長長嘆了口氣:“不偷東西,專偷芳心的也算賊了,難怪會心虛!罷了,我也回做賊,去庫房偷壇好酒來,薛紹應該用得上!” 袁一抱著壇三十年陳釀的女兒紅,往薛紹帳篷方向走:“女人心海底針,薛紹努力這么久,剛有那么點成效,賀蘭敏之那混蛋又來興風作浪,偏偏公主又是好了傷疤忘了痛的主。我這做兄弟的,陪他一醉解千愁,當作安慰了,不過,要再偷點烤鹿rou下酒,那就更好了!” 正在他惦記著鹿rou時,身邊的帳篷被掀開了,一股濃烈的異香向他襲來,頓時,感到全身的熱血沸騰,他吐了口氣:“哇喔!這種讓人忍不住春心蕩漾的香氣,好像在哪兒聞過?” 話音剛落,太平從那間帳篷中走出來,見她秀發凌亂,衣裳凌亂,一種正常人都會有的胡思亂想,占滿袁一腦海,當他想起,這間帳篷是賀蘭敏之的,這種想法更為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