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是。父皇常說,李家是在馬背上取得的天下,作為李家的孩子,要精通弓馬騎射,讓自己成為一個勇敢的人??上?,兒臣只會騎馬,不懂射箭,所以,請父皇教兒臣射箭。” 高宗皺眉道:“那些話,朕是說給你那些皇兄聽的,你一個女孩家,漂漂亮亮就好了,學(xué)什么射箭?!?/br> 太平哀求:“兒臣除了漂亮,還想做點別的事,父皇就成全兒臣吧!” 高宗無奈地嘆了口氣:“朕真是怕了你!射箭朕是教不了你,狩獵時,朕看薛紹的箭術(shù)挺不錯,讓他教你吧!” 聽到這話,薛紹急忙起身道:“微臣,謝過圣上賞識。微臣是很愿意教公主,不知公主……” 太平顯然同意道:“沒問題?!?/br> 當(dāng)晚,高宗就命人在圍場南邊布置出來一個射箭場,次日,薛紹為了做一個稱職的師傅,一大早就把太平叫到射箭場,而后,耐著性子教導(dǎo)起太平。 袁一得知,薛紹在教太平射箭,出于好奇便趁著空閑時間,溜到射箭場,躲在一棵樹下,暗中觀察倆人。 這時,只見薛紹走到太平身后,雙手繞到她身前,手把手地教她拉弓搭箭,而后,指著箭靶的紅心,耐心地告訴她如何擺正視線與它的位置,最后,在薛紹的引導(dǎo)下,兩人同時松開手,離弦的箭“咻”地一聲正中紅心。 見此,太平高興地又跳又蹦:“我射中!” 薛紹指了指自己:“準確的說是我們射中了。” “喂,還能再小心眼點嗎?知道了,是我們一起射中了。” 面帶微笑的袁一將一切看在眼里,抬頭望著深藍微云的天空,想起上官婉兒的姻緣之說,心語:“公主的姻緣是薛紹,那你的又是誰?你曾說過,所知道的人中沒有我,那是暗示,我們不會有結(jié)果嗎?” 這時,在麟德宮中,在木架上抽出文書的上官婉兒打了個噴嚏,心想,是誰在想自己?不過很快,她就覺得這種想法很荒誕,她笑著搖搖頭,翻開文書。 孫滿貴走了進來,對她道:“上官姑娘,宣政殿派人傳話,雍王說,新頒布的政令與御史臺呈上案件,有許多相沖突的地方,想請姑娘酉時過去說明一下?!?/br> 她合上文書:“勞煩孫公公轉(zhuǎn)告雍王,中書省清楚每條政令,御審的案件都由御史大夫親查,他們足夠為雍王答疑解惑,至于,奴婢職責(zé)只是整理文書?!?/br> 孫滿貴支開房里的其他人,謹慎地關(guān)上門,壓低聲音道:“婉兒,我知道,你同雍王有過一段往事,不管怎么樣,他貴為王爺,現(xiàn)在,圣上和太子出宮狩獵,又讓他暫代監(jiān)國一職,足見圣上對他的重視。我們只是奴才,怎么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聽我一句勸,就順他的意,去宣政殿走一趟。” 她點了點頭:“是我太不理智了,做奴才的哪有喜好,只有身不由己!” 正午的一場雨落到現(xiàn)在還未停,夏日的酉時應(yīng)該是日光充沛,可現(xiàn)在因為這場大雨,讓大明宮過早地進入了夜晚。 撐著傘的上官婉兒走在宮道上,她總感覺這里的墻很高,高得有時抬頭看天,覺得自己像只井底之蛙。她最討厭這里的晴日,蒼白的陽光,將兩道黃瓦白墻照得更為高聳冷漠,將狹長的宮道照得更加深邃,好似看不到盡頭。 不過,現(xiàn)在是雨夜,兩邊的高墻,深邃的宮道,都在兩旁忽明忽暗的石柱宮燈下,恰到變得若隱若現(xiàn),而宮道“滴答”的雨聲,因為,高墻之高,宮道之狹,產(chǎn)生了美妙的回音,所以,寂寞的過路人總能得到靈巧的雨曲相伴。 聽到通傳,上官婉兒將雨傘放到欄桿旁,走進宣政殿。她看著燈火通明的大殿,雖華美威嚴無比,可卻掩蓋不住它空空蕩蕩的冷清。 她走到玉階前,行禮道:“奴婢參見雍王?!?/br> 第59章 說客碧云 背著手的雍王邊往下走,邊道:“平身,這里就我們,用得著行如此大禮嗎?” 她冷冷道:“雍王有哪條政令需要奴婢說明?” 雍王用柔情的目光看著她,笑了笑:“那只是公明正大,而你也難以拒絕的借口,讓你來其實是,我想你了。以前,在長安城,想著你在皇城,每每早朝進了皇城,想著你在深宮,這幾天,你在麟德宮,我在宣政殿,步行不過一盞茶時間,這樣我才發(fā)現(xiàn),不是距離越遠思念越深,而是,相隔幾步之遙,近得好像推開窗,就能看到路過的你,每個轉(zhuǎn)角都能與你迎面相逢,這樣思念,才真正讓人透過氣。” 平常女子聽到這番話,就算不會動情也會為之動容,可上官婉兒依舊一臉淡然:“說完了嗎?說完了,奴婢先告退了!” 雍王似乎已習(xí)慣她的冷漠,無奈笑道:“我好歹也是王爺,你連應(yīng)付的話也懶得說,看來當(dāng)年的事,對你的傷害真的很大?!?/br> 見她沒有說話,雍王繼續(xù)道:“我想要解開當(dāng)年的心結(jié),不管怎么努力,都是徒勞無功。后來明白,我不是最好的解鈴人,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來了,去吧!” 她轉(zhuǎn)身走出,看到碧云就在門外,只見碧云對著她笑了笑,在她眼里,這種想要拉近彼此距離的微笑,除了尷尬,只剩虛偽,而她同樣抱以虛偽的微笑,不過,更為自然,更為嫻熟。 她們默契地走到欄桿邊,望著混沌不清的天際,沉默著,后來,上官婉兒打開了話匣子:“我們多久沒見了?” “快四年了,當(dāng)年……” 上官婉兒打斷道:“當(dāng)年在萬卷閣無憂無慮,是我最開心的日子。” 碧云點點頭:“是??!那時我們都是不知愁滋味的瘋丫頭,一晃四年過去了,我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對了,聽我家王爺說,皇后娘娘免去你罪奴身份了,二十五歲就能出宮了,有什么打算嗎?” 聽到這話,她心想,武后因為揚州的事說想要給她賞賜,這回她沒有推辭,請求武后赦免她的戴罪之身,昨日內(nèi)侍司才下了赦免的詔令,今日李賢就讓碧云來做說客,看來他還是沒死心。 這樣想著,上官婉兒將手伸到屋檐外,道:“雨停了,我們?nèi)トf卷閣走走吧!” 碧云一臉不情愿道:“以我的身份不太合適,算了吧!” “我免去罪奴身份,是不是意味,能像當(dāng)年你那樣進王府?” 聽她這么一問,頓時,碧云臉上展現(xiàn)出別樣的光彩:“當(dāng)然可以,其實……” 沒等碧云說完,她邁開步子道:“是嗎?去萬卷閣走走吧!”感到?jīng)]法拒絕的碧云只好跟上她的腳步。 此時,碧云不再說什么,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經(jīng)被看透,能做的只有等著上官婉兒把想法說出來。 這時,萬卷閣就在眼前,碧云的步子突然變得沉重,漸漸地,竟邁不開腿,停在原地。見她不再向前,上官婉兒也索性停下腳步,陪她站著。 過了許久,碧云抬起頭,用憤怒的眼神看向她:“上官婉兒,你已經(jīng)贏了,為何還要來這兒,讓往事折磨我!” 上官婉兒將漂浮在空中的視線移向碧云,看著她噙滿眼眶的淚水,笑了笑:“你覺得輸了,可我并沒覺得贏了。” “沒覺得贏了?那我告訴你,這四年里,因為身份卑微,即便生下兩個王子,我在王府依舊受盡歧視,而深愛的人摟著我,卻喊著你的名字入眠,最可笑的是,為了討好他,能在王府有立錐之地,我還得費盡心思模仿你的穿著打扮,用你常用的熏香,努力變成你,博得一點點憐愛,可我終究不是你,每次他利用我慰藉相思后,就會將我推開,無情的告訴我,他愛的人只會是你,我只是替代品?!?/br> 碧云仰起頭,努力將眼眶的淚收回去:“聽到我輸?shù)靡粩⊥康?,感覺到贏了嗎?” 上官婉兒先前走了幾步:“還記得嗎?當(dāng)年我從掖庭宮分配到萬卷閣,拖著口大箱子來到這兒,當(dāng)時正值酷夏,我累得汗流浹背,路過的你問我,一個小丫頭怎么會有這么大箱行禮,我告訴你,我母親剛過世,要把她的遺物帶著才會安心。你拍了拍我,走到另一頭抬起箱子,很真誠地對我說‘萬卷閣是我的地盤,以后你就由我照顧了?!?/br> 碧云臉上出現(xiàn)一絲詫異:“這些你還記得??!” 上官婉兒笑了笑:“從掖庭宮到萬卷閣,一個十歲的小女孩拖著箱子,一路走來,沒有一個人上前幫忙,這種冷漠對于在掖庭宮待了七年的人,早已習(xí)慣了……或許,你覺得那些只是平常之事,可對于我不是記得,是忘不了?!?/br> 說話間,她們已走進萬卷閣,瞧見輪值的小宮女正打著盹,上官婉兒微微一笑,低聲向碧云道:“她偷懶的樣子,還真有幾分你的影子?!?/br> 碧云打量了眼小宮女:“我在萬卷閣可是有坐絕不站,有臥絕不坐的四大懶人之首,她不可能懶過我,以為都像你這個萬卷學(xué)士就知道讀書?!?/br> 小宮女睜開惺忪睡眼,迷糊間,看到一個穿著雍容華貴的婦女和一個藍色襦裙的普通宮女出現(xiàn)在眼前,驚慌失措的小宮女從座上站起,指著她們道:“你們怎么進來的?” 碧云道:“我們是走進來的,或者是,飄進來的。” 小宮女嚇得一哆嗦,連連退到書架上,她瞇著眼,低頭瞧她們的腳,卻被垂地長裙蓋住,她喃喃道:“看不到,怎么辦?” 碧云陰陰一笑:“我來幫你吧!”她邊將裙子往上提,邊道:“你確定能在這下面看到腳嗎?” 見小宮女笑得面如土色,上官婉兒拉了拉碧云道:“別玩了,人家都嚇壞了?!闭f罷,走上前解下腰牌道:“麟德宮的孫公公讓我來借幾本書?!?/br> 小宮女正要去拿腰牌,聽到要借書的是麟德宮的孫公公,嚇得一愣,待回過神急忙詢問道:“孫公公……要借……借……什么書?” 見小宮女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碧云皺眉:“瞧你嚇成這樣,孫公公是誰?。俊?/br> 上官婉兒回答道:“你認識的,孫滿貴。” 碧云有些驚訝道:“在我記憶里,他逢人就拍馬屁,感覺見了誰都低人一等似的,現(xiàn)在別人聽到他的名字都害怕,這四年的變化還真不?。 ?/br> 這時,上官婉兒見小宮女,正巴望著自己說出孫滿貴要借的書,便道:“這兒我們很熟,不用麻煩你了?!?/br> “哦?!毙m女看了眼上官婉兒手里的腰牌,怯怯道:“我好像,沒看你的腰牌。” “給你?!?/br> 小宮女接過腰牌,查看了一遍,然后,從書架上拿出本冊子,邊登記,邊自言自語道:“月歡宮,上官婉兒,不對呀!”她停下筆,滿臉狐疑地看著上官婉兒:“孫公公在麟德宮,怎么會使喚月歡宮的人借書?能解釋下嗎?” 上官婉兒道:“我在月歡宮當(dāng)差,這幾日被借調(diào)到了麟德宮。” 小宮女想了一會兒,搖搖頭道:“看上去說得過去,可外朝向內(nèi)廷借調(diào)宮女很少見,再則,麟德宮對宮女要求向來嚴苛,看你的穿著應(yīng)該是普通宮女,這就有些說不過去了?!?/br> 碧云推了推上官婉兒,笑道:“這丫頭膽子雖小,可腦袋卻挺靈光,你這個萬卷學(xué)士遇到對手了!” 小宮女沉吟道:“萬卷學(xué)士?”她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瞪大眼睛看著上官婉兒:“啊!你真是她?那就說得過去了,東廊第三間房,靠窗的那張床是我每晚睡覺的地方,聽說那也是你睡過的地方?!?/br> 上官婉兒與碧云相視一笑,道:“我一直惦記靠窗的床來著,不過,我的床在東面,所以,真羨慕你?!?/br> 小宮女傻笑道:“上官姑娘真會安慰人。我聽過許多關(guān)于你的事,覺得你簡直是個傳奇般的人物,我們這些小宮女都特別崇拜你,當(dāng)你是目標?!?/br> 上官婉兒笑了笑:“我們都是普通宮女,目標算達到了?!?/br> 小宮女還想再說些什么,見上官婉兒已領(lǐng)著碧云,走進重重的書架間,也不便再多說。 昏黃的光線下,上官婉兒仰著頭,目光從朱紅的房梁,再到懸掛著的宮燈,最后落到高高的楠木書架上,這兒的一切都是老樣子,好像離開只是昨天的事。一股暖暖又難以名狀的情緒,在胸腔蔓延開來,她不由得,伸手觸摸著正安靜躺在架上的書籍,隨著指尖的游走,沉睡在記憶里的故事,一個接一個地醒來,在眼前或高興,或溫情,或感傷重演著往事。 正在她沉醉在往事中時,走到隔壁書架的碧云捧來一本書,滿臉歡笑道:“記得這本書嗎?” “東觀漢記?”她拿過書,努力回憶著。 碧云笑道:“看看二十六頁。” 當(dāng)她翻到那頁,看到書頁上梨狀的油漬,方才想起,當(dāng)年碧云在給這本書灑防潮米分時,偷吃灌湯包,一不留神將湯汁撒到了書頁上。她看到油漬,又想到碧云的貪吃樣,忍不住“撲哧”一笑。 第60章 昨日重現(xiàn) 碧云嘆了口氣:“現(xiàn)在回想起來,覺得很歡樂,可當(dāng)時,一方面害怕受罰瞞著掌閣,一方面又擔(dān)心書被借出去,總之,這塊小小的油漬把我折磨得夠嗆!” “記得當(dāng)時,安慰你說,這么生冷的書,在萬卷閣躺上十年八載,也不會有人來借。” 碧云笑道:“說到這兒,你還真是個烏鴉嘴,可沒過幾天,當(dāng)時還是皇子的英王,就派人來把這本書借走了。那個招人嫌的英王,嚇得我差點自縊謝罪了,幸好你挺身而出,找到英王替我圓了過去,可我一直很納悶,你一個萬卷閣的宮女,怎么見到英王,又怎么說服他背下那塊油漬的黑鍋?” “我打聽了英王什么時辰會在寢宮,然后,以送書為名見到了他,本想了一個極好的借口,讓他把東觀漢記還回來,可油漬已被他發(fā)現(xiàn),自然,我的把戲被看穿了,他很生氣,不但,把我訓(xùn)斥了一頓,還讓人叫掌閣來,親自跟他解釋?!?/br> 碧云摸了摸后頸道:“沒想到還有這么一出,真難為你,后來,怎么化險為夷了?” “可能是急中生智,東觀漢記原本的卷章有所失散,魏晉南北朝時,都有整理續(xù)補,各版間難免會有矛盾,我就利用這個,指出書中幾處與前版相矛盾的地方,最后,唬得英王相信這版晉朝續(xù)編問題不小,而我為了表示將功贖罪,可以為他校正書中的錯誤,所以,英王心甘情愿地背下了這個黑鍋。” “不愧為萬卷學(xué)士,這辦法都能被你想到。” 她們走過一排又一排書架,回憶著過往,感嘆曾經(jīng)的如臨大禍,現(xiàn)在看來都成了談資笑料,曾經(jīng)的憤懣之事,再回想起變得幼稚可笑。 倆人說說笑笑來到最里邊的書架,碧云停下腳步,指了指架上的書籍:“這里有本你寫的詩集,還記得嗎?” 上官婉兒踮著腳,從高處抽出本書來,在碧云面前晃了晃:“你說這本氣死李白集嗎?” 碧云點點頭。 上官婉兒笑道“沒錯,我一時興起寫了這本詩集,剛好遇到萬卷閣十年一次的書籍清冊重編,我負責(zé)書籍錄入,就在不顯眼位置把詩集加了進來?!?/br> 碧云拿過詩集翻了幾頁,念起其中的詩句:“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騰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這首‘將進酒’挺不錯,還有這首‘把酒問月’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夜皆如此。” 碧云合上書,看著上官婉兒出了會兒神:“書里的每首詩,都可讓人拍案叫絕,有這樣的才情,足夠讓人欽佩,那個叫李白的人真會生氣嗎?” 上官婉兒笑了笑:“如果說,詩是從他那兒偷來的,而他不但無法證明,我這個雅賊竊取了他的畢生成果,還要落個鸚鵡學(xué)舌罵名,他能不生氣嗎?” 碧云若有所思道:“這幾年,我對詩詞下過一番功夫,從來不知道有李白這號人物,莫非他跟你一樣都是未來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