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彥帝因著這場變故一夜之間白了頭,彥國的朝臣也為此cao碎了心,每日早朝上為了儲君人選爭論不休,甚至有人提出了從輕發落太子翊的奏請。 此言一出,自然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反對。謀反乃是大罪,能留得一條性命已經是額外開恩。將一個已經貶為庶民的皇子再召回宮中重新做儲君,只會讓天下人恥笑。 最終還是彥帝止住了眾人的爭論,派人前去大寧接回和親大寧的安寧郡主的遺孤。 這個遺孤,自然就是卓印清。 安寧郡主乃是廢帝的帝姬,即便嫁去了大寧,她的孩子也是廢帝的外孫,身上流著大彥皇室的血液。這個關系雖然離當今的彥帝遠了,但是如今的情況下,除了他,似乎也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 當卓印清被封為清河王,由彥國來的使臣奉旨迎回沂都的消息傳入凌安時,凌安城的眾人也跟著沸騰了。 朝堂之人,所談論的多為這位清河王回到沂都之后的境遇,擔憂他久居大寧,無力掌控彥國的朝局。 而坊間茶余飯后的談資則與風月之事脫不開干系。大寧朝的駙馬爺,轉眼間變成大彥皇位的繼承人,眼瞅著就要回到彥國了,那我大寧的無雙長公主可如何是好,是跟著他一同走,還是在他離開之后重新招一駙馬? 無雙長公主“克夫”的名聲在外,前兩任駙馬都離奇身故,第三任駙馬好不容易與她共度了三年,如今卻要去大彥了。大彥路途遙遠,這其實與又一次沒了駙馬沒什么區別。 在不少人暗自為俞云雙鞠了一把同情淚的時候,俞云雙自己倒是完全沒有被傳聞所影響一樣,每日里該上朝上朝,該議事議事,什么時候得閑了還會去一趟校場巡查,日子過得與往常沒什么區別。 這日俞云雙從奉天殿下朝出來,沿著冗長宮道一路向前行,方轉了一個彎,便見到前方不遠處靜靜立著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了一襲月白色錦衣,身形頎長挺拔,僅是一個背影,便給人一種說不出的風流韻味。 俞云雙腳下的步子一頓,想要改道而行,卻又覺得太過刻意反而失了從容,落下下乘,便沒有躲閃。 恰巧那人也側過頭來,與領路的內侍說了句什么。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她,他轉過身來,泛著玉石光澤的面容上,五官的線條分明,如同最精致的工筆畫一般。 一切都是那么的熟稔,只是味道卻變了。 是卓印清先開了口,喚了她一聲“長公主”。 俞云雙緩步走到了他的面前,頓了頓,開口道:“清河王殿下。” 不是駙馬,也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一聲“清河王”。 卓印清似乎對于這個稱呼并不反感,眸中漾著愉悅笑意道:“許久未見長公主,不知一切是否安好?” 俞云雙將他的情緒看得分明:“同往常沒什么區別。” 卓印清道:“這就好。” 話畢,他抬首一望天色,邀約道:“我看長公主的似乎也要出宮,不如我們一起?” 俞云雙卻并未答話,只定定看著他。 一旁候著的內侍垂下了頭,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饒是他再遲鈍,也看出來了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對勁。 好在俞云雙并沒有讓他提心吊膽多久,開口吩咐道:“你下去罷,余下的路本宮隨清河王走。” 內侍如獲大赦,拱手卻行退了下去。 卓印清向著俞云雙比了一個請的手勢:“說來這是我第二次出入宮廷,對于道路不甚熟悉,便有勞長公主帶路了。” 俞云雙當然知道這是他第二次入宮,而且她還清楚的記得他第一次入宮是什么時候——三年前的八月二十四,當時兩人新婚燕爾,他陪她入宮歸寧,向季太妃請安。 心中五味雜陳,俞云雙領他走了兩步,開口道:“如今我倒是明白為什么你一定要回到彥國了。” “為什么?”卓印清若即若離,總與她隔著兩三步的距離,看向她的視線卻十分專注,仿佛要將她的身影刻在自己的眼眸中一般。 “清河王殿下。”俞云雙笑了笑道,“我竟然一直以為你的心思只在寧國,如今想來,從太子翊失去民心到謀反,再到彥帝下旨迎清河王回沂都,這些事情一樁樁一件件,看起來順理成章,卻也太順理成章了,就像背后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推著它們一步一步按照既定的路線走,最終引太子翊落入一個圈套,而你便是那只補螳螂的黃雀,守在了最后面。” 卓印清卻搖頭說不是:“黃雀背后還有獵者,我不想當黃雀,我只想將一切都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所以如今,彥國的帝位也被你掌控在手中了是么?”俞云雙問他道。 “這帝位本就該是我的。”卓印清眼尾描繪出一抹精致的弧度,看起來笑意溫和,眸中的鋒芒卻毫不掩飾的泄露出來,“沂都事變,彥帝得了不該屬于他的東西,如今我也只是將屬于我的要回來而已,難道這有什么不對?” “沒什么不對。”俞云雙淡淡道,“我也只是覺得他們太過可憐,不管如何掙扎,都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 卓印清聞言,將手縮回道衣袖中,輕輕攥了攥帶在拇指上的一顆木制的扳指。 兩人便這么一路無言走至了宮門口,待到守衛驗了牌子之后,卓印清看著俞云雙將長公主令放回到衣袖中,拱手低著她行了一禮道:“多謝長公主領路了。” 俞云雙回了一禮,口中言不必:“那我們就此別過罷。” 卓印清頷了頷首,又深深看了凝望了俞云雙一眼,與她擦肩而過。 俞云雙等的就是這個時刻,在他完全背對過她去的時候,她突然開口,喚了他一聲“卓印清”。 前方卓印清的身影沒有任何停滯,仿佛沒有聽見一般。 原來他是真的聽不見了…… 俞云雙抿了抿唇,一理身上宮裝的衣袖正要走向候在外面的官轎,卓印清卻倏然回過身來,望向她道:“方才你叫我了么?” 俞云雙審視著他的神色,容色平靜道:“沒有。” 卓印清的眸中一抹失落轉瞬即逝。 “不過我確實有一件事想要問你。”俞云雙道,“你方才入宮,所謂何事?” “我是去探望季太妃的。”卓印清回答得很快,而后又補充了一句,“以彥國使臣的身份。” 俞云雙“哦”了一聲,不咸不淡開口道:“清河王殿下對自己新的身份,適應得倒是很快。” 卓印清笑道:“適應快一些總歸是好的。” 俞云雙輕輕頷首道:“不過我還是要開口奉勸你一句,無論你再怎么運籌帷幄未雨綢繆,對于彥國終歸還是不熟悉的,所以你還是早些回到彥國罷,以免夜長夢多。” 卓印清口吻感激道:“多謝長公主提醒。” 俞云雙言不必謝,又與他閑話了幾句,提起裙裾上了轎。 卓印清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官轎的簾幕后,才收回了視線,從袖中掏出一枚扳指出來。 扳指是由黃花梨木制成,做工粗糙,只是勝在常常被人把玩在手中,所以光澤與紋理十分細膩。 這正是方才他從養安殿季太妃那里得來的。 卓印清將扳指內側對準陽光,能隱隱看到上面蟬翼一般纖細的字跡。 “也難怪先帝當年會信。”他口中喃喃,“有些戲做得真了,連自己都會信,更遑論別人。” ☆、第132章 卓印清回彥國的日子最終定在了八月十六。 眾人皆以為清河王選在此日動身,是想在凌安城過最后一個中秋。畢竟沂都此去山高路遠,以他如今的尊貴身份,再想回到凌安,怕是不可能了。 唯有俞云雙知道事實并非如此。 三年前的八月十六,俞云雙奉旨出降,嫁與懷安公的嫡長子卓印清為妻,兩人的三年之約正是自那時開始的。 今年的八月十六,正好是三年之約結束的日子,卓印清信守了這個承諾,也按照之前約定,三年之后一別兩寬,形同陌路。 雖然在俞云雙看來,他是一天都舍不得多。 而對于卓印清來說,他其實是一天都舍不得少。 按照寧朝休沐制度,每逢中秋,朝廷上下無論官職大小皆休沐三日。百官得了空閑,玩鬧的心思自然也就多了起來,前一日晚上參加了中秋的燈會,第二日還有不少人想去城門口,見見那位近日來鬧得凌安滿城風雨的清河王。 不過這個的念頭也就只能在腦中想想而已。 如今寧國皇帝的皇權被架空,朝堂上下唯無雙長公主之命是從。走的人是無雙長公主的駙馬,她到了現在都沒有什么表示,不去相送的態度很明朗,若是自己此刻冒出了頭,這不是明擺著看無雙長公主的熱鬧么? 彥帝迎回清河王這件事,往大里說是國事,往小里說就是皇族的家事,還是能不摻和,就不摻和得好。 是以在八月十六那日,眾人即便心里面被各種情緒撩撥得難耐,面上卻都表現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包括了長公主府里的一干人等。 映雪一早就將長公主府上下叮囑了個遍,讓大家這些日子少嚼舌根子多做事。做完了這些,她又擔心囊螢性格大大咧咧,若是一不小心說錯了什么話,恐怕會惹俞云雙不開心,特意在八月十六那日與她換了個值。 當映雪在早上見了俞云雙的時候,她還以為是自己cao心太多了。 俞云雙的面色與往日里完全沒有區別,用過了早膳,便一直窩在書房中看書。 映雪侍候在俞云雙的身側,眼瞅著快到用午膳時辰,俞云雙卻還看得目不轉睛,完全沒有傳膳的意思,忍不住出聲提醒道:“殿下。” 俞云雙以手指搓著書頁的邊角,垂著頭“嗯”了一聲。 “午時了,殿下是想現在用膳,還是再過一會兒?”映雪小心翼翼問道。 “現在沒什么胃口,過會兒罷。”俞云雙執著筆,在手中的書冊上做了一處標記,頓了頓,又突然改口道,“還有榛松甜羹么?” 俞云雙對于吃食向來不怎么挑剔,是以映雪也沒有想到她竟然會突然開口點這個,怔了怔道:“應該是沒有做現成的,殿下要是想喝,我吩咐后廚為殿下做便是。” 見俞云雙頷首應了,映雪領命去了后廚,甫一從那里出來,便見到囊螢提著裙裾,急匆匆地向著自己這邊跑了過來。 兩人的視線對上,囊螢如看到了救星一般,上前一把抓住了映雪的衣袖,問道:“殿下可還在書房?” 映雪說在,打趣她道:“你這是做什么,天塌下來了不成?” 囊螢直接忽略了映雪的調侃,牽了她便往書房的方向走:“你快與我一同去見長公主,我有要事稟報!” 囊螢的性子雖然不怎么穩重,但還是能分得清輕重緩急的。映雪知道能讓她這么魂不守舍的一定是大事,只是今日亦是俞云雙最煩心的時候,即便是天大的事,她也要先幫俞云雙把把關,看看是否值當她知道,省得在這個時候為她火上澆油。 映雪將囊螢拉了回來,扳過了她的肩膀問道:“你別著急走,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囊螢激動的情緒也平復了些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見到裴大將軍了!” 聽到裴大將軍這個稱呼,映雪落在囊螢肩膀上的手不由自主一緊。 “嘶——”囊螢悶哼了一聲,掙脫了她的手抱怨道,“你輕些!” 映雪卻蹙著眉頭追問道:“什么裴大將軍,你在說什么?” “就是裴郎將的大哥,本該戰死沙場的裴鈞裴大將軍!”囊螢說罷,催促她道,“你快與我一同去見殿下,這事兒一定要盡快稟報她。” 映雪卻站在原地未動:“你將話給我說清楚了,裴將軍的骸骨都已經埋在臧山了,你這句見到他了是怎么回事兒?” 囊螢見她的神色執拗,明白自己若是不將話交代明白,只怕是見不到長公主了,組織了下話語,從頭開始解釋道:“今日你頂了我的值,我在府中閑的沒事做,想到駙馬即將離開凌安,便打算瞞著長公主偷偷去城郊看看。” 映雪早就吩咐過今日長公主府的人不得擅自出城的,囊螢將前情交代完畢,心中有些忐忑映雪怪她沒有聽話。見到映雪只是凝眉聽著,沒有責備自己的意思,她舒了一口氣,繼續道:“我在城門外候了一陣子,沒想到沒有等到駙馬,卻見到了裴大將軍!他策馬從我的身邊越過,直接向著城門的方向去了。” 囊螢說到此處,似是對自己也有些懊惱,“他的面容我看得清清楚楚,可以斷定就是裴大將軍,只不過我當時跟你想的一樣,覺得都是已經沒了的人,不可能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就這么遲疑了一下的功夫,他便已經走遠了!” 映雪聽到了此處倒是徹底明白了,質疑道:“凌安城外的官道人來人往,會不會是你一時間看花了眼?又或者你是看到了面容相似的人,誤以為是裴大將軍了?” “怎么可能!”囊螢氣得直跺腳,“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裴大將軍!這么大的事情,我還能騙你不成?” 因著激動,她的聲音有些大。